道觀房間之中。
道人鋪開紙張,提筆寫字,小江寒在屋中晃晃悠悠的走來走去,桌角一只貓兒蹲坐,舔著爪子,回味著今天席間的感覺。
“三花道爺!”
“怎么了?”
“三花道爺!”
“他們叫我三花道爺!!”
“道教通常不分男女稱,三花娘娘比他們年長,道行又高,受他們尊敬,稱一聲道爺也沒什么。”宋游低著頭邊寫邊說。
“三花娘娘變得很厲害了!”
“這是自然。”
宋游提筆頓了一下,對她說道:“既然三花娘娘已經是三花道爺了,明日便去教那群小道長三花娘娘的拿手法術吧。”
“拿手法術!”
“三花娘娘可多與他們說法術的感悟,尤其是那些只屬于三花娘娘的感悟。”
“三花道爺!”
“如今三花娘娘已經是長輩了,面對小輩,便要穩重一些,要耐心教導,循循善誘。”道人仍舊一邊落筆一邊說著,心中想的卻是,不知當年師父與黑羽道爺是不是也是這樣。
“知道了!”
貓兒站起身,往他這邊爬過來。
道人隨手一推,就把她推下了桌。
次日一早。
樹枝上的雀子吵醒了道人。
宋游起床出門時,門外的院子里已經聚了一大堆小道士小道童,中間有一名身著三色衣裳的女童盤坐,為他們講著天地靈氣與法術。
聲音清細,飄蕩在清晨。
有些已經成年甚至已到中年的道長也站在外面聽。
頗有些傳道的味道了。
燕子也站在樹枝上低頭看著。
道人站了會兒,這才離去。
一連許多天,皆是如此。
幾日之后,福清宮外,青石臺階上。
應風出云兩位道長正在送別宋游。
下方有幾名香客走來。
“福清宮的道長可是真有本領的,去年我們村里鬧的妖怪,請了好幾個民間先生都對付不了,還得是福清宮的道長們。”
“福清宮的道長們是有道行的,就是這道觀修得太高了,要是在下面一點該多方便。”
“人家是要清修的。”
“走得遠才靈驗呢。”
宋游與應風出云兩名道長站在路邊,讓他們經過,期間他們投來目光,向他們行禮,他們也回一禮。
“來時就已經聽路上行人談論過福清宮道長們斬妖除魔的功德了,沒想到去時還能再聽一遍。”宋游笑著說道,“看來福清宮道長們降妖除魔的事跡已經深入人心了。”
“不敢不敢,我們沒有那么大的本領,也沒有那么大的功德。”應風道長說道,“只是如今世道越來越亂,妖魔鬼怪叢生,百姓艱苦,驅邪降魔本是道人的職責,既然百姓已經走到了我們這里來,請到了我們頭上,自然無論如何都得將之除掉。”
“不過很多時候作亂的都是一些小妖小怪,除起來也容易。偶爾有成氣候的,我們畢竟有道行會法術,會比別的道友們除起來更簡單,大不了便請雷部正神出手就是。”出云道長說。
“如今亂世將至,正需要有道行的高人下山匡扶于民。”
“是……”
“就送到這里吧,距離山下也不遠了,二位道兄此時回山,還能趕得上天黑。”宋游停下腳步,對他們說道,“我們這便告辭了。”
“道兄慢走,三花娘娘與小燕仙慢走,等明年開春再來訪問道兄。”
“道兄慢走。”
“恭候大駕。”
“告辭!”
三花娘娘也學著行禮。
道人帶著馬兒,慢慢走遠,林間山路上很快就沒了他們的聲音,只留下晃晃蕩蕩的鈴鐺聲,沒過多久,鈴鐺聲也漸漸遠去,難以聽見了。
先下青成山,再回金陽道。
宋游沿著金陽道往回走。
不知不覺已過盛夏,雖然還稱不上夏秋交際時節,卻也沒有多遠了。
陽光曬在身上的滾燙與二十年前一般無二,路旁古柏也還是那樣,既沒有變得更茂盛,也沒有變得更稀疏,仿佛上千年來皆是如此。
路旁偶有枯草,不知是被烈日烤干了,還是確實快到秋天了,總之顯出幾分秋意。
道人走走停停,時而遠離官道,登上高處吹風望遠,時而找一棵樹躺下,美美睡個午覺,偶爾也應村民之請,去為他們驅鬼除妖,偶爾遇上格外推崇道教的富人士人,也得糾纏一下。
三花娘娘此前沒有料到會在青成山待那么久,到達逸都的前一天晚上捉的野兔已經送給青成山的道長們做成菜了,螢火蟲也放掉了,好在這些東西于她而言是滿地都有的,算著快要走到靈泉縣,便又趁夜去山中捉了一些,把褡褳重新裝滿。
“撲撲撲……”
燕子又飛了回來,站在樹梢上,告知他們:“前面十里就是靈泉縣了。”
“知道了。”
路旁的景色已經變得熟悉起來,靈泉縣宋游還是來過不少次的。
“唉……”
宋游嘆了一口氣。
二十年的旅途,多少山水奔波,多少風雨往事,臨到結束時,反倒有些不舍了,臨到陰陽山下,反倒不好邁開腳步了。
宋游嘆完氣說道:“山上什么也沒有,須得去前面城中一趟,買些米面油鹽醬醋茶,買些蔬菜和種子,你們想買什么,都在這里買好。”
“少買一點,山上有魚兒,還有兔子,別的草和種子以后三花娘娘自己給你種!”
“三花娘娘已經是三花道爺了,為何還如此貪財?哪有這么貪財的道人來的?”宋游實在無奈的說道。
“不是貪財!是我們不在外面了,不在長京也不在逸都了,回到山上,就沒有找錢的機會了,錢越用越少,要省著用!”三花娘娘說,滿臉都是嚴肅認真的表情,“以后山上沒有吃的,我們才好下山用錢買!”
“此言差矣,雖說今后我們不再行走天下,山中沒有長京逸都那么多富人,卻也還是會有人來找我們驅邪降魔的,而且不行走天下了,也意味著無需花錢住宿,吃飯也是在山上自己做,你存的那些錢都已經沒有多少用處了,還留著做什么?難道讓它下崽子嗎?”
“啊?錢還能下崽子?”
三花娘娘大驚,竟然現在才知道。
道人實在無奈,搖了搖頭,從她身上收回目光,轉而看向馬兒,拍了拍它的脖頸:“便又得辛苦伱馱一馱了……”
“噗……”
“燕子也無需再尋路了,接下來的路我已經認得到了。”
“是……”
燕子飛了下來,落在馬兒頭頂。
三花娘娘背著小江寒,就走在旁邊。
道人隱隱聽見燕子對她說話:
“我曾經在安清聽人說過,錢確實是可以下崽子的,只是要很多年,大概兩百年會生一次,就變多一倍……”
燕子的聲音壓得很低。
三花娘娘聽了也沒有聲張。
十里的路,也就是半個時辰而已。
靈泉城很快出現在眾人眼前。
相比起長京、逸都、陽都這種大城,靈泉縣只是一片平地上沿河而建的一座小城,一圈城墻圍著一片古樸的房屋,規模很小。
城中常常可見貓兒,不知是野的還是別人散養的,小江寒每見到一只,就要伸手指著,口中喊三花娘娘。每次三花娘娘必然反手拍她,嚴肅的告知她那只是一只普通貓兒,有自己的名字,而三花娘娘只有一個。
小江寒挨打后就縮回頭,盯著城中貓兒不出聲,遇到下一只,再指著伸手喊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感覺腦殼疼。
道人則不理他們,只伴隨著清脆的馬蹄聲,在城中閑逛。
陰陽山上雖然以草為主,卻也背靠深山老林,逸州不缺木,以自家三花娘娘的勤勉和存儲收集癖,定然是不會缺柴燒的。
米面油鹽醬醋卻是不能少。
吳山產的茶也得買一些,到時候好消磨在山上的時光。
遇見零食小吃,也買一點。
再買點瓜果蔬菜,割兩斤肉。
竟然還有賣皮蛋的,有賣酸菜的,甚至有人從田里捉了黃鱔撿了螺螄,都是些無事可做的閑漢,賣得都很便宜,也就是換一頓酒錢。
宋游還訂了幾床新的被褥,交了訂金,約好半個月后再來取。
逛完也才下午。
太陽越發曬了。
三花娘娘也戴上了斗笠,遮住太陽,走在道人與馱得滿滿當當的馬兒背后,看看這眾多商品,又看看太陽,有些焦慮。
出城往東南,沿著官道九個土堠,穿進小路,路過村莊,在溪流中掬一捧水,消消這盛夏的暑氣,隨即沿著溪流往上,中途還遇到有人,似是去尋訪陰陽山伏龍觀而不得的,嘆著氣往下。
陰陽山一片青綠,溫柔平緩,被云霧所遮掩,安靜的出現在一行人面前。
“刷……”
道人揮了揮衣袖。
頓時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風,將云霧所吹散,露出山中道觀的一角,也露出通往山上的一條路。
道人拄著竹杖,一路往前。
穿過農田,來到山下,駐足仰頭望去。
只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山。
小路蜿蜒如蛇,盤繞在青綠的山間,一路彎彎繞繞,通往山上的道觀,即使這么多年了,也沒有被草木所侵占。
“三花娘娘有一句話說錯了。即使我們回到山上,即使不驅邪降魔,也是能有錢賺的。”宋游對三花娘娘說道,“只要道觀開著門,就會有附近的百姓香客前來上香,手里寬裕的,偶爾也會給一點香火錢,扔在箱子里。”
“真的嗎?”
“三花娘娘回想一下,我們一路走過的宮觀寺廟,不都是這樣嗎?”
“是哦!”
三花娘娘表情嚴肅,頓時想起,以前道士去宮觀寺廟借宿,就曾經往宮觀寺廟的箱子里丟過錢。
當時她還曾想過,要是自己也有這么個箱子,平常不用去管它,里面自然就會來錢,越來越多,自己沒錢用的時候就去里面拿就是。簡直就像是一個放在河里的魚簍魚籠,一個放在山上的陷阱一樣。
“只是這樣的香火錢通常很少,只夠觀中道人們日常生活花銷用。”
“那怎樣才能變多呢!?”
“這是別人贈予的,是贈給神靈的,也是贈給開設宮觀寺廟的道人僧侶生活的,多少都是心意,不可貪多,不可強求,須得知足。”宋游對她說道,“同時接了錢,就像是吃了山下百姓供奉的糧食一樣,若是有朝一日,山下百姓被妖魔所擾,求上門來,便須得下山相助。”
“知道的!”
這個道理三花娘娘再明白不過了。
“不過這種香火錢香油錢雖然不多,可勝在細水流長,我們不亂花的話,也夠用了。”宋游說著頓了頓,“但得有人來拜神,才會給香火錢,如果來了道觀的門沒有開,自然就給不了香火錢。我們想要香火錢,就得開門。同時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接了百姓的香火錢,就有義務給百姓提供拜神的場所,不能讓人家空跑一趟。這個道理三花娘娘應該也明白。”
“明白的!”
“只是三花娘娘也知道在下的,早晨總是起不來,本就懶惰,又要忙于修行……”
“三花娘娘會開門!”
“這怎么好意思呢?”
“沒事的!”
“那就再好不過了。”
道人語氣恭敬,邊走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