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那,太子有一瞬間的頭腦空白,只覺得眼前那一道劍光殘留,直指著自己而來,他本來不是如此缺少決斷的人,也曾經經歷過數次的襲殺,仍舊能夠保持住從容和鎮定,甚至于有過此刻襲殺而來,和護衛在外面廝殺,他尚且可以自斟自飲的逸事。
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自身人道氣運被攻擊出現了裂隙。
也或許是因為那怒聲殺賊之呼喊震懾到了他的心境。
只一剎那的頭腦空白,面對著落下劍光竟然毫無半點的反應,唯獨自身的人道氣運盤旋呼嘯,猛然以耗費數倍氣運為代價,將這一道劍光狀的氣運阻攔,橫擊,直接令其發出清脆聲音之后湮滅了,對比這人皇不知道多少年的積累,這一道劍芒簡直如同螳臂當車一般弱小。
人皇率領之下,人族萬萬之人,鐵騎三百萬之眾,浩瀚九州,無數蒼生。
這氣運充其量不過只是一軍鐵騎的數目。
與螳臂當車有何不同
但是明明如此弱,明明不強,但是卻不知道為何,給太子帶來了遠遠比起郡王們那龐大氣運,甚至于父皇的氣運光柱更可怖純粹的恐懼。
那并非是量上的,而是質上的,讓他的瞳孔劇烈收縮,而那一劍曾殘留了一縷鋒芒,仍舊是落在了太子身上,華服之上,隱隱顯出血跡。
許久心悸,許久死寂。
周圍身穿重甲的護衛們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低下頭去,不敢去看。
太子的呼吸聲沉重,許久后,他道:“全部退下……”
“給我查!給我好好地查!”
“這中州,必有逆賊,去查!”
“查!!!”
聲音到了后面的時候,終究是有些壓抑著的憤怒和低吼。
以及揮之不去的恐懼。
諸多侍從護衛齊齊行禮,而后如逃離這院落之中壓抑死寂氣氛般地逃離了這里,許久后,太子起身,感覺到背后華服已經濕透了,重又換了衣物,飲茶凝神,也難以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只覺得手掌都在顫抖似的,而且有一種慌亂的感覺,自身氣運似乎被斬得不那么完整不那么純粹。
修行氣運的極為看重氣運本身的程度。
說的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氣運不知卻被斬了了幾成,便如同失去了極為寶貴的東西,不能不心慌意亂。
許久后,面前安定下來,道:“去立刻搜集《大鵬賦》,不管你是用買的,還是用奪來的,都給我將此物帶回來,帶回來之后,立刻啟程回京,這里不對,很不對。”
太子呢喃自語,吩咐了屬下之后,又是思考許久,決定改變主意。
不再打算如之前的打算那樣,慢慢地去試探著瓊玉姐弟,不打算去施展手段,各方施壓如同抽絲剝繭般從容粉碎瓊玉的后手,而是決定即刻前往,以勢強壓他們回去!
想到此處,便是猛地起身。
將茶盞往旁邊一放。
大步朝著門外走去。
可是才走出門外,卻又遲疑,如此太急促的話,反而可能會令瓊玉察覺到什么,讓自己陷入被動之中,于是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思考許久,重新收回了右腳,緩緩走了回去,察覺到自己不知道為什么,陷入了一種慌亂,心悸,以及心境混亂的狀態。
仿佛被那一劍劈下,在自己的人皇道心上劈出了一道裂隙似的。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太子緩緩坐下,凝神許久。
“三日后再去。”
“我先修書一封,給父皇送去。”
“詳呈此事。”
回去屋中,取出了一木盒,盒子里面盛放一玉璽,其中有諸祥瑞圖案,極華美,更有一道粲若華彩的氣運流轉盤旋,似妙不可言,可是當他取出此物的時候,卻是一怔。
太子氣運交錯的印璽之上。
出現了一道裂痕,喀嚓數聲,就在他眼前崩塌。
太子面色蒼白。
不,自氣運而言。
他已不再是太子了。
一劍,剝命去格,貶謫之!
這樣巨大的沖擊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太子的頭頂,讓他頭暈目眩,讓他幾乎站不穩當,晃了晃,一只手按在桌子上,這才勉強維持住了身子,身軀猶自顫抖,眼睛微微泛紅:
“就那些,賤民……”
“怎,怎可能。”
“區區平民百姓,豬狗一般的東西。”
“你們怎么可能做到的……”
太子似不敢相信,雙目茫然許久,身軀因激怒而顫抖,忽而低聲地咆哮怒吼:
“你們怎么能貶謫我!”
“伱們怎么敢貶謫本宮!”
“你們怎么敢啊!”
“怎么敢!!!”
猛地橫掃,將桌子上一切都掃到地上,劇烈喘息,怒極攻心,氣運潰散反噬,竟然一口鮮血咳出,昏厥而倒。
京城——
在那少年道人領悟到了什么,而后在殺賊劍上面凝聚出氣運的時候。
并未出劍。
只在那劍身之上有赤色的氣機流轉。
這天機閣就已經開始亂起來了。
在這之前,有一位老人站在最高處的摘星樓,正在指點著一些年輕人們。
“紫微斗數,占星之術,其實是以這亙古永存的周天星辰列宿的力量為引。”
“嘗試去窺測到過去未來的一切事情。”
“這世上萬物,從道初到道劫都已有其命途,而周天星辰則將會見證一切,以從古至今乃至于遙遠歲月之時仍舊不變之物為依托,你我之性靈方可以窺見一縷遙遠未來的痕跡,上下四方為宇,而古往今來曰宙,真正的推占之術,只在宇宙蒼穹之中。”
“如同文字記錄著一切,是以為名之天文斗數,”
“也因此,天文之術,在自古以來我人間皇朝都是極禁忌的學說,也就是爾等有這樣的運氣可以學習到,否則的話,尋常百姓,甚至于是士族涉及到這些知識,都屬于犯了大禁忌,或許惹來殺身之禍,都不無可能。”
“所謂的觀氣之術,六壬之法也不過是旁門,遠遜于我!”
身著紫色衣物的推星天師撫須講述著斗數法門,神色平和,然口氣極大,周圍的年輕人們都是修天文歷法的,不由得生出一絲絲期待,老人撫須笑了笑,正繼續講述的時候,忽而有人急急趕來,奔赴于老者身邊,低下頭去低語數句,老人的面色就已經驟然大變,猛地起身,道:
“怎會如此!”
“你不曾胡言亂語?!”
那中年男子似乎比他還著急,道:
“這等大事,關乎你我的腦袋,我怎么可能會亂說話!”
“這,這該如何是好!”
先前氣定神閑,如同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老人起身,拋下一句爾等在此稍候,萬不可以亂動典籍,便和那名中年人一起快步離去,一口氣奔上了摘星樓的最高處,這里雖是高樓,卻是視野極開闊之地,無數的流光匯聚,縱橫交錯,化作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星盤。
這是以人間的堂堂皇者氣象而成就的巨大法寶。
用以來觀測寰宇,以見諸星辰,推過去未來之事。
原本冬日該是北極紫微星明亮的時候,但是就在剛剛,摘星樓觀測到了一顆,前所未見的星辰,老人大步走上前去,先是抬起頭看向薄暮的天空,而后低下頭看著無論何時都對應著天上星河萬象的星盤。
最中央的地方該是象征著帝權的紫微星。
可是此刻,在紫微斗數的觀測之中,卻有一顆紅色的星辰浮現出來了。
人皇之星明明光耀無比。
這一顆紅色星辰卻微弱無比。
如同大日和螢火之光。
但是此刻,這光色如螢火般的星辰只是短暫出現,就已經令那已經明亮了不知道多少歲月的,代表著帝權和人皇的星光飄搖起來,而這赤色的星光很快消散了,就好像只是錯覺,許久許久,摘星樓上的隸屬于渾天監察院的官員卻都無言。
“那是什么星辰……”
“不知道,自有人皇以來,代代相傳,這一顆星辰,還沒有出現過。”
“至少在人皇之朝這數千年都沒有過。”
又是一陣的死寂。
那老人徐徐呼出一口氣,道:“從道初到道劫的所有事情都已定下來了啊,我們要做的,就是借助那亙古不變的群星,在這過去,窺見未來的一絲變數,而后讓圣人定奪,以帶領整個皇朝趨吉避兇,所以這一顆突然現世的星辰,必有所征兆。”
“不可不查也。”
“且先自古籍之中,尋求名號。”
于是渾天監察院的所有監察官都動了起來。
他們找來了古代甚至于刻錄在石板上的最初的星辰記錄,尋找著有這一顆星辰的只言片語。
至于指向這一位星辰的儀軌卻沒有。
諸天星辰,都有其星君。
但是這一顆似乎已經沉寂了太久太久,并無主持此星的星君存在——因為星辰之位,其實在紫微斗數眼中代表著的是對未來天機的提醒,而星宿如此之多,未必都有星辰和星君,他們甚至不確定這一顆星辰是屬于那三百六十五位星神,還是說數目更少的星君位格。
只能夠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去尋找只言片語。
也只是這些監察官員都是飽讀經典的人,對于這些典籍的大致內容都有印象,所有很快掠過了人皇皇朝到現在的部分典籍,而后又略過了亂世的部分,終于在一萬多年前,那個人皇開辟皇朝之前,甚至于是在人皇崛起的亂世之前的短暫記載。
那也曾經有過一個統治了很大區域的王朝,只是后來崩滅了。
在崩滅之前,當時的司天監似乎也有察覺到赤色的星辰。
可是在這之后,這一顆星辰已消失沉睡似的,再沒有出現過,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才讓它再度短暫亮起了片刻?雖然只是極短暫的復蘇,但是那確確實實出現了,如果說星辰列數代表著對于遙遠未來的某種預示。
那么這一顆星辰到底代表什么?
于是喝問許久,終是要以紫微斗數去窺測天機,數千人取出了堪稱此渾天監察院之中至寶的龜甲,那龜甲似乎來自于一極了不得的神獸,已歷經了數千年的歲月,自人皇的皇朝開辟就已經陪伴著這些推占術師,當年渾天監察院還叫做司天監的。
曾經為皇朝度過了一十三次困境,也因此,上面已滿是裂痕。
算了許久,自龜甲之上得到了卜算的答案,中年男子的額頭滿是冷汗,解讀著這龜甲之上的裂痕,道:
“熒熒之火,四下遍野。”
“此星的第一個名字,是熒”
“是熒宿!”
星辰的名號往往會和某些人有關聯,他們旋即再以真火燒此龜甲,嘗試推占出這熒宿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因為什么樣的人而出現,于是龜甲之上出現了裂痕,占星師觀測之后,解卦得到了這樣的稱呼——
第二個字是惑
那位老人疑惑地詢問道:“禍事的禍?”
“不,是困惑的惑。”
“熒惑星。”
“預帝星飄搖之事,占曰,熒熒火光,離離無惑,司命不詳。”
正要繼續推斷的時候,中年男人看到了后面的八個字,是對于未來會發生事情的推占,他忽而心中顫栗,看向左右的同僚,忽而一咬牙,用力揚起了手臂,猛地將這堪稱是至寶的龜甲扔到了火堆里面,在真火的烤灼之下崩裂開來。
眾人驚愕。
“你瘋了?!!”老人驚怒,狂呼。
“我沒瘋!”
中年占星術師道:“就是因為沒有瘋,才不能說!”
老人還要喝罵他,卻忽而意識到了這句話潛藏的恐懼,于是停了下來。
中年占星術師沒說出的那句話是,知道了這個預言,我們都會死。
曾經為人皇一朝推占出一十三次災劫的龜甲就這樣在火光之中碎裂開來,在所有人似乎猜到了什么的目光下化作了灰燼,仿佛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渾天監察院的官員們不敢怠慢,將除去了龜甲之事外的所有事情都整理成了文書,將這件事情上稟到了帝那里,只是人皇仍舊從容,只是說一聲知道了,便讓所有人都退下來,后來史書上記載著,這是熒惑星的第一次出現。
帝猶自笑對美人喟嘆曰:朕為億萬萬人之皇,有天下,命數歸吾,鬼神猶不敢不敬,一笑則天下喜,一怒則天下驚,萬人俯首,血流漂杵。
焉懼此所謂星命預示乎?
復又緘默許久,笑而言之——
且唯仁與德,為天下主,無懼天命。
朕,無懼也。
美人盛贊之,做歌而和,帝喜而笑。
——《帝傳·三十七·幽厲》
劍鋒緩緩收入劍鞘的時候,如人在夕陽下低吟著故鄉的曲調,一滴滴鮮血落下,哪怕主體是這殺賊劍上的氣運,可持劍者的少年道人右手虎口還是已經被震傷,出現了一道猙獰的傷口,垂落于道袍之上,落在人道氣運的典籍上,散開血色的花朵,小孔雀被嚇到。
小孔雀下意識詢問:“阿齊,你在做什么?”
少年道人想了想,回答道:“在修行。”
“修我,修真,修道。”
“順心意。”
“還恩情。”
他的聲音頓了頓,握了握手,鮮血滴落,因為這一次出來是給人治病的,所以有漿洗干凈的布條,少年道人取了一部分,纏繞在掌心,先天一炁的境界控制住身體,讓血液不再流出,只是被氣運反噬的傷口恢復很慢,又道:
“這些都只是空話,我自己也知道。”
“其實也沒有那么很高上的理由,甚至于不是什么求公道,求王法什么的。”
“只是我見了很多事情之后,剛剛看他們很不順眼,而且沒有控制自己的心而已。”
“萬物不平則鳴,我見到不平的事情,心不寧,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不也說了,其實做不到,但是做不做和做不成是兩碼事的。”
少年道人蹲下來,手指輕輕摸了摸孔雀的絨毛,笑起來:
“我還真是個目無王法的道士啊。”
“有時候還挺小氣的,是不是?”
“算啦,帶著芝麻餅回去,你的名字還沒有取呢。”
少年道人并不氣餒于此劍未竟全功,此刻正當盛世,只是這柄劍的力量還做不到,這代表著是那些鐵騎的決意,若是如此就可以斬去人族太子的氣運,那么人族的氣運長城早已經碎裂掉了,群妖四下進犯。
況且連凝聚這劍氣運的力量,都是來自于人道皇者之氣的護,以人道之氣的凝聚方法去斬人道氣運的持有者,哪怕是齊無惑都覺得自己真的是異想天開。
以護之根基,行殺之行為。
是相違背的。
如同既要往東流又要往西走。
就連師姐的混元劍典也做不到啊。
便是所謂的以護眾生之心而出劍,可是出劍運轉氣運可不管這些,殺就是殺,再如何純粹的善心去殺戮那也是殺戮,這是不會變的,那一口殺賊劍上,殺賊兩個云篆曾有濃郁的氣運,代表著的是以那位校尉為例的玄甲軍之氣息。
而此刻,被齊無惑強行以元神元炁凝聚的‘氣運’轟然散開。
這劍又恢復原狀。
這人皇之道曾經經歷過無數人的修繕,非他一時所能窺破,剛剛只不過是靠著元神元炁強行扭轉凝聚成了一股氣運,當他的元神離去,就自然散開了,無法如人道氣運一樣,自然存在,自然變化。
少年道人手撫著劍,感覺到了劍身上的變化,隱隱有些明悟。
“量不足……”
“但是。”
“去一趟錦州。”
“而后再出劍,該會有所不同。”
少年道人將這些被血液沾濕的典籍買了下來,而后把劍匣收入了袖袍里面,和明真道盟的管事告辭之后,后者將他送出道盟,少年道人一步步走入紅塵之中,心念平緩下來,只是行走于這紅塵,見到盛世的模樣,總會想到那三百多萬人。
心念在此,此次出劍,雖是暢快,猶不能徹底平復。
反倒像是烈火烹油,火勢極為大的時候,在火焰上面灑落了些水滴。
不能讓火焰平息下來,只會讓火勢更大。
這就是八難為什么會讓人一步步地沉淪其中嗎?
齊無惑若有所思。
一開始的時候,性靈還可以確認自我。
可總是會越陷越深。
總有一日,性靈都會無法確認自己,這或許就是敖流老先生當時所說,要種一棵樹的原因吧,以這一棵樹來提醒自己的性靈,讓自己的性靈以此為錨點,每每見到這一棵樹的時候,就能恢復到平和常態。
齊無惑回到了煉陽觀,給小道士明心分了些芝麻餅。
剛剛學習了一日的小道士昏了頭,才出門就有熱乎乎的芝麻餅吃。
于是歡呼。
少年道人在小道士‘齊師叔萬歲’,‘齊師叔最棒了’的歡呼之中,回到了經閣。
取出了鏡子,施展了圓光顯形之法。
鏡面上流光變化,還沒有看到人,就已經聽到了聲音——
“當當當當,玄武宿云琴仙子駕到!”
“無惑小道士。”
“咳咳,可準備好芝麻餅玄壇了嗎?!”
是故意端著的語氣,非要裝做個端莊語調,旋即有少女模樣出現在鏡子里面,眸子明亮,雙手托腮坐在一個凳子上,穿著繡鞋上面還有兩個小小絨球,看到了齊無惑,那種繃著的端莊就一下子消散不見了,懷里揣著一卷書,道:“無惑,好久沒見了啊。”
“嘿嘿,有想我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