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皇后說話的語氣淡定而從容,不是敷衍,不是安慰,而是來自于強大的自信。別說朱老四當了皇帝,就算他上了天,當了玉皇,也不能無視徐皇后的意見。
這些日子徐景昌也咂摸出來滋味了,不管是丘福,還是朱能,這些人都是當初徐達替女婿挑的,他們的根子在徐家。
甚至徐景昌都在琢磨著,為什么有人想鼓動朱高煦弄死徐輝祖,八成是恩多成怨,盡早除掉徐家,了結這段事情。
總而言之,徐皇后也和馬皇后的情況差不多,屬于原始股東,誰也撼動不了的。
意識到這件事,徐景昌的心思就活泛起來。
“姑姑,其實這次我來見你,不光是忌憚朝堂文武,還有一件事,我也是為了以后大表哥他們能安安穩穩,是為了大明江山長治久安,小侄真的是很不容易。”
徐皇后笑了,“你人不大,想得還挺長遠。那你跟我說說,到底是怎么為了江山社稷考慮的?”
“姑姑,你說普通人家是怎么過日子?有沒有先計算好要花多少錢,然后再去市面上干活的?”
徐皇后眉頭微皺,“似乎沒有吧?”
徐景昌點頭,“是啊,都是想辦法多掙錢,掙得多,花得多,享受越多,誰還不想過更好的日子?除非是找不到別的方法,沒有合適門路,只能勒緊褲腰帶,勉強度日,所謂量入為出,就是這個道理。”
“放在國家身上,不是量入為出的問題,而是收不上錢,財稅枯竭,國家支撐不下去。史書上很多時候都會歸結為君王奢靡無度,奸臣貪墨橫行。可事實上天子一人,又能花費多少?真的能把國家弄得山窮水盡?除了隋煬帝那種極品敗家子,只怕沒誰能做到吧!其實真正的問題,還是從上到下,越發無力,最主要的就是征稅能力不行,該收的收不上來。”
“臣也不說商稅的好處有多少,單是能增加一條來錢路子,就已經很不錯了。兩條腿走路,畢竟要比一條腿安穩。以太祖皇帝的英明神武,光靠著田賦鹽稅,就能維持,到了陛下這里,勇猛無敵,也能勵精圖治,開創盛世。但是傳到了后面的天子,可就未必了,多給后人留一條路,不正是為了大明長遠考慮嗎!”
徐皇后聽到這里,不由得用力點頭,頗為贊同,“你說得對,其實陛下就遠不如太祖皇帝,上次他從你那里討來了王欽,回頭就把這人賣了十八萬兩銀子,他現在為了一點錢,什么都干得出來。”
徐景昌大詫,能花得起這么多錢,買王欽一條命的,只有丘福。
這些日子以來,丘福都閉門謝客,沒有出來,盡管徐景昌有所猜測,但還是在姑姑這里得到了證實。
朱棣拿著王欽的一條狗命,讓丘福吐出了侵吞的庫銀,然后在家里閉門思過。
徐景昌也不好評價這事情的對錯,但他似乎有點明白,為什么朱能會跟他示好……這朝局的水是有點深。
“姑姑,漢王那邊呢?他怎么樣了?”徐景昌隨口道。
徐皇后重重嘆息,“還不是伱干的好事情,年號的差錯,讓陛下足足打了他二十板子,險些要了他的命。”
“二十板子?不會吧,我看二表哥挺結實的。”
徐皇后繃著臉道:“我也打了二十板子。”
徐景昌瞬間無語了,敢情是夫妻混合雙打,所謂男女搭配,打人不累。朱高煦還能活著,也算是銅皮鐵骨了。
對了,他后面又去處理朵顏三衛的事情,好像也沒隔幾天,真不愧是沖鋒陷陣的猛士,要是換成自己,估計已經去陰曹地府排隊轉生了。
這么一看,凡是得罪自己的,都沒有什么好下場。
自己的戰績還是很恐怖的。
“姑姑,按理說這話我說不合適,但我也斗膽說一句,二表哥也是您的嫡親兒子,天家表率萬民,還是要和和氣氣的。而且吧,我瞧著二表哥只是崢嶸了一些,本性不壞。只是不要讓一些宵小利用了他的驕縱就好。”
徐皇后笑了,“你小子還挺重視親情的,莫不是跟我演戲吧?”
徐景昌老老實實道:“要是尋常人,我也就不廢話了。但二表哥畢竟是當朝殿下,身份尊貴,我也不想他老記恨我。姑姑要是能幫著化解一二,小侄感激不盡。”
徐皇后想了想,突然笑道:“賢侄,你看這樣如何,我告訴漢王,讓他帶著人貼身保護你,如何?”
“不如何!”徐景昌嚇得臉色都變了,“姑姑,你不能害人,以我現在和漢王的關系,他急眼了,一刀把我砍了,你就沒有侄子了。”
徐皇后皺了皺眉,“不至于……你大伯還有兒子徐欽呢!”
徐景昌立刻瞪圓了眼睛,這個姑姑不靠譜!
徐皇后也笑道:“不逗你了,其實你說這話,我也想過,但是漢王從小就在軍中長大,四年靖難下來,跟他出生入死的都是這些人。現在聚集在他身邊的,又都是想要從他身上撈取好處,掙一個從龍之功。說實話,我這個當娘的,也覺得那孩子可憐,他連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
徐皇后眼圈泛著淚水,“為人父母,總要一碗水端平,老大仁厚恭謹,能繼承大統。老二勇武善戰,也是個好孩子,可就是不該生在帝王家……我的侄兒,你要是能讓他打消奪嫡的念頭,好好過日子,姑姑都要感激你。”
徐景昌撓了撓頭,“姑姑,我不是不愿意幫忙,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漢王,而且更要命的是他也未必聽我的,我們是相看兩厭,我真怕他抽冷子給我一刀。”
徐皇后哼道:“這你不用擔心,我還在呢,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這樣吧,你現在弄個稅收的事情,天怒人怨,我派漢王保護你,有他在,沒人敢對你下手。至于你們倆能不能和好,他會不會放棄奪嫡之念,咱們慢慢來,不用著急。就這么說定了,你退下吧,我還要跟陛下說說收商稅的事情。”
徐皇后也不給徐景昌廢話的時間,直接打發他滾蛋。
徐景昌懷著忐忑的心,回到了通政司。
令他意外的是,朱勇等在這里,這小子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身明晃晃的盔甲,還弄了一口雁翎刀,站在那里,頗有幾分威風。
“末將見過通政使。”
聲音也很洪亮,除了身形有點小,別的毛病沒有。
“對了,你能打過漢王朱高煦不?”徐景昌隨口問道。
“能!”朱勇立刻答道:“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那就是再等五年。”
“五年?”徐景昌瞪大眼睛。
朱勇很干脆道:“我現在才十三,五年之后,我可能能揍趴下漢王。”
徐景昌無語了,“我能不能活到五年都不好說。”
轉過天,漢王朱高煦當真帶著幾個護衛,大搖大擺,來到了通政司,他也不說話,直接站在了徐景昌的身后。
一張臉,黑得和鍋底兒似的,朱勇看在眼里,雖然他比朱高煦小了太多,但還是毅然站在了徐景昌的另一邊。
“有你們這一對臥龍鳳雛,不說是高枕無憂,也可以說是寢食難安了。”
徐景昌這一個上午,總覺得朱高煦時刻都想殺了他。
幸好下午的時候,鄭和來了,告訴徐景昌,有官吏彈劾他違背祖訓,要按照大逆不道的罪名凌遲處死。
聽到這話,徐景昌竟然激動地手舞足蹈。
“太好了,總算有人彈劾我了,趕快進宮!”
徐景昌風風火火進宮,朱高煦竟然也緊緊跟隨,朱勇倒也跟著,只是到了左順門,這孩子只是個千戶,沒資格進去,把他氣得原地跳腳大罵,又讓宮里的侍衛太監拉到一邊,教他禮法去了。
徐景昌跟朱高煦一前一后,進了大殿,來的官吏已經不少了。
太祖皇帝準許官員攜帶土產,不予課稅,現在的聚寶門稅卡,卻要征收,這是什么道理?
“陛下至孝,有公然違背祖訓的奸臣,豈能留他?”
面對著一雙雙兇惡的目光,徐景昌大呼冤枉。
“陛下,臣可不敢違背祖訓,臣是仔細思量過太祖皇帝意思的。準許百官攜帶土產,那是國初百業凋敝,帶土產進京,豐富市面,又給官吏提供一些收入,這是官民兩便的善政,臣都欽佩太祖皇帝的智慧。”
徐景昌感嘆道:“到了現在,聚寶門稅卡收上來的錢,也要拿出一部分,發給在京官吏,貼補生活,這怎么能說違反太祖皇帝的祖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