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為了自己能順利如廁,果斷停止了和夏原吉的討論。
而且他也漸漸發現,諸如夏原吉一類的官吏,他們能力相當了得,認真辦起事情來,絕對可以放心,當然前提是有足夠威懾力的人物盯著他們。
利用舊鈔,加工印刷新鈔的紙漿,既能節約成本,又能起到防偽的作用,就是個很不錯的點子。
而且為了保證新鈔的幣值,夏原吉非常謹慎發鈔,再也不敢貿然增加。
但很快夏原吉就發現一個問題,貌似寶鈔不夠了!
這是怎么回事?
朝廷的目標是防止寶鈔劇烈貶值,可現在寶鈔居然呈現了緩步升值的跡象,這不合理啊?
難不成有人在背后搗鬼?
是那些受到打擊的豪門大族?
或者是不甘心繳納稅賦的紳商巨賈?
必須一查到底。
得到了夏原吉提示的徐景昌,也開始動作起來,他手上能直接用到的人不多,王忠和朱勇,屬于臥龍鳳雛之列,只能抓人,吳山這家伙自從伺候徐景昌和姚廣孝吃酒下棋,也變得佛系了,一問三不知。
偌大的通政司,就沒有一個可用的人才?
此時此刻,徐景昌才意識到,如今的通政司,還是個縫合怪……
拼湊了內閣、六科、稅丁,但內部卻沒有真正整合,形成一股合力。
或許這就是朱棣的高明之處,他還是不敢真正讓相權恢復。而且徐景昌也不是大明朝的宰相。
畢竟真正的百官之首都是穩重深沉,盡量少惹事,不生亂子。
而像徐景昌這么一心搞事情的宰相,古往今來,還沒有出現過。
“姚少師,你吃了我這么多素齋,能不能幫我爭取一下,讓陛下重整通政司?”
姚廣孝拿著棋子,不慌不忙道:“老衲要是進言此事,就必須先把某人踢出通政司……你知道老衲說的是誰吧?”
徐景昌黑了臉,他不太愿意伺候朱棣,但也不太愿意失去權柄,短短的時間,他就體會到了掌權的快樂。
要不干脆扶持大胖子,發動玄武門之變?
這個念頭冒出來,把徐景昌自己都嚇了一跳,自己怕是真瘋了。
想誰誰來,朱大胖子從外面匆匆進來,后面還跟著胡儼。
“表弟,胡學士說發現了一些事情,想要跟你說。”
徐景昌放下了棋子,姚廣孝也把目光轉過來。
胡儼這小子把朱高熾輔佐的很不錯,是個有能耐的。
“胡學士,伱發現了什么?”
胡儼沖著徐景昌躬身,隨即道:“通政,是這樣的,自從京城寶鈔穩定下來之后,凡是來到聚寶門稅卡的周圍百姓,他們越來越喜歡寶鈔了。”
徐景昌渾身微微一震,“當真?”
“確實,過去小商小販進京,他們寧可少賣一點錢,也要銅錢。或者干脆以物易物。實在是拒絕不了,拿到了寶鈔,也會趕快花了,換成自己需要的東西。畢竟寶鈔這個東西,一天一個價,不停貶值,誰也受不了。”
徐景昌點頭。
胡儼又道:“現在的情況卻是不一樣了,有人專門收舊的寶鈔,抵償稅款,新的寶鈔幣值穩定,還可以拿來交稅,不少農民都來了興趣,他們換回寶鈔,準備用來繳納稅賦……據說漢王那邊,也有不少老百姓在借貸……只是哭了不少收稅的官吏,他們現在怨聲載道,一肚子委屈。”
徐景昌好奇道:“怎么回事?”
“是這樣的,如果是收糧食,大斗進小斗出,而且有個說法,叫淋尖踢斛,就是用腳踢,讓斗里的糧食變得踏實,掉落外面的卻不許百姓收回,這就是耗損,也是稅官的收入。”
聽胡儼這么一說,大家伙都明白了,收實物稅,自然是有好處的,不用兌換成銀子,百姓免了一道盤剝。
但既然是老百姓,就免不了挨刀子。
官吏會想盡辦法,多榨出來點油水,淋尖踢斛只是一個,其中各種火耗折損,全都要算在老百姓身上。
有時候這些雜七雜八的玩意,比起稅收本身還要高。
這是歷朝歷代的弊端,誰也幸免不了。
假如可以用寶鈔交稅,而且寶鈔還能維持幣值穩定。
這就產生了一個絕妙的效果……火耗沒了!
確實沒了,運送寶鈔,途中能有多少損耗?
寶鈔也不存在金銀熔煉的問題……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寧肯花一成五的利錢,向朱高煦借貸,然后用來交稅。
畢竟這么干,可比交不知道多少的火耗要劃算太多了。
誰說老百姓麻木的?
如果看到了真正的利益,他們動作比誰都快,效率比誰都高,攔都攔不住……
徐景昌稍微思忖,想通了其中的關鍵,突然忍不住苦笑起來,“少師,殿下,要出大事了。”
朱高熾嚇得渾身一顫,“賢弟啊,你別這么說,我這心里頭害怕……是不是咱們弄出了什么紕漏,你快點說,咱們趕快改正,我現在是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徐景昌嘆道:“殿下,不是咱們犯錯了,恰恰是咱們這一套東西,做得太好了,這個策略太厲害了。”
“什么?”
朱高熾只覺得自己的常識又被挑戰了。
只聽說過因為太爛而出事的,沒聽說過做得太好還會出麻煩的……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毀之。或許這就是太出眾的苦惱吧!”徐景昌哀嘆著。
姚廣孝看不得這小子唉聲嘆氣,卻狐貍尾巴不停抖動的得意嘴臉,咳嗽道:“沒有了火耗,下面衙門就沒了大半財路。那些州縣官吏,就指著這個養家活口,他們還不定干什么呢!徐通政,你和夏尚書籌劃這事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這些?”
徐景昌瞪大眼睛,反問道:“為什么要想到這些,很明顯這是陛下需要負責的,他應該為我們的方略保駕護航啊!”
姚廣孝氣得笑了,“你現在想起陛下來了?既然如此,還不趕快跟老衲進宮!”
徐景昌下意識站起來,不過他又惡狠狠說道:“別放過老夏,把他也叫上……對了,還有蹇義,他們要是不來,烏紗帽就保不住了。”
說完之后,徐景昌就隨著姚廣孝,也拉著朱高熾和胡儼,一起面君。
他們剛到沒有多大一會兒,蹇義和夏原吉也匆匆趕來。
起初這兩位還沒意識到什么,可是當胡儼介紹了情況,徐景昌稍微分析之后,倆人立刻變顏變色。
壞了!
一下子玩得太大了。
他們為了挽救寶鈔,不得不準許新鈔可以抵償稅賦……原本他們以為只是觸碰了豪商大戶的利益,卻沒有料到,地方官吏也會因為失去火耗財源,而反對這項策略。
眾所周知,在大明這個棋盤上面,朝廷、地方官吏、士紳大戶,還有普通百姓,這是個不斷拉扯的四邊形,復雜程度,還勝過三角博弈。
如果朝廷取得百姓支持,地方官吏也不反對,那么士紳大戶就是一塊肉。
可如果士紳大戶和地方官吏勾結起來,形成鐵板一塊,別管朝廷使多大的勁兒,都有可能功敗垂成。
現在很不幸,他們已經同時得罪了這兩方勢力。
可以說勝算已經不足五成。
夏原吉額頭冒汗,蹇義同樣憂心忡忡,“陛下,雖說火耗乃是上不得臺面的陋習,可若是貿然廢除,只怕地方官吏也不會答應,好些事情還要他們去做,臣唯恐會出大事。”
夏原吉立刻附和道:“蹇尚書擔心的是,陛下,事緩則圓,能不能稍微停頓,另行商議?”
朱棣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哈哈大笑,斗志昂揚。
“朕用了四年時間,靖難成功,坐上了龍椅。如今朕整理財稅,清除弊政。當年皇考做得德政,朕必須要延續。皇考沒做到的事情,朕也必須做到。火耗這是盤剝百姓的弊政,朕是不會視而不見的,你們勸朕緩一緩,還不如想想,這事情要怎么落實下去,朕需要你們做到!”
幾位重臣一起愕然,只能說不愧是你!
朱老四的難伺候程度,還真是讓人瞠目結舌。
夏原吉只覺得后背冒汗,濕透官服。
他已經因為稅收,得罪了士紳大戶,現在又觸碰了火耗……就算他能僥幸熬過這幾年,日后必定是晚景凄涼,沒辦法,得罪的人太多了。
是萬剮凌遲,還是五馬分尸?
只要能保住子孫性命,就算是老天爺高抬貴手了。
“徐通政,你現在還有什么主意?”夏原吉低低聲音道。
徐景昌的臉色同樣不好看,因為他也意識到了,當得罪人超出一個限度的時候,哪怕貴為天子,也會被人罵個狗血淋頭。
而且很可能會禍及子孫,雖然他還沒有成親……
“夏尚書,要想在大明,徹底廢掉火耗,全部用寶鈔繳納稅賦,這是無論如何也行不通的。畢竟朝廷也需要糧食,光是收上來一堆寶鈔,在緊要關頭,未必能換來吃喝。不過如果陛下一定要落實,可以放在南直隸,范圍再縮小一點,就是蘇松常鎮四府。這里是財富重地,商貿發達,需要的貨幣眾多……如果辦成了,絕對收益巨大,不可限量。”
朱棣臉上露出了笑容,“很好,既然如此,朕就等著聽你們的好消息。”
又是天子一句話,群臣跑斷腿,沒準還要打破頭兒。
徐景昌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事物是普遍聯系的是什么意思了。
虧自己還巴巴教訓朱大胖子,結果自己被教訓了。
一個寶鈔,竟然惹出了這么多事。
從金殿下來,他就被蹇義和夏原吉揪住了。
“徐通政,此時此刻,你想說什么?”蹇義怒沖沖道:“你是不是不把天捅破了,不甘心?你覺得自己是皇后的侄子,是中山王之后,就肆無忌憚,無法無天是不?”
徐景昌當真是有點惶恐,“這我也是始料未及,咱們三個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保住自己……這一次要在蘇松常鎮落實……對了,我有個辦法,讓內閣那幾個去兼任四府的知府!”
徐景昌福至心靈,突然想出了一個點子。
夏原吉尚在遲疑,蹇義卻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徐通政,你真是個天縱之才!”
夏原吉也明白過來,內閣那幾位,可都是江西人啊……
你是天才,一住:紅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