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你這手無中生有,簡直絕了!”已經升級成朱大壯的朱高熾從館驛回來,就不停感慨。
就算老三把南孔弄到了京城,想讓南孔接下北平的差事,也是困難重重。
這個阻力既有朝臣的,也有南孔本身的。
而且南孔本身更麻煩。
他們是圣人后裔,背負這個身份,就不能肆意胡來,高官厚祿也和他們基本絕緣……對他們威逼利誘,全都不管用。
一旦弄得出格,全天下的讀書人都不會答應。
這等于是接了個刺猬在手里。
扔也不是,抱著也不是。
朱高熾想破腦殼,也沒有找出辦法來。
可徐景昌愣是拿一副御筆,區區五個字,就把事情解決了。
其實按照正常邏輯,賞賜御筆,應該經過禮部,尤其是給孔家人的,要由禮部擬定……這不像黃孝儒那個天下第一知縣,朱棣寫了也就寫了。
這是評價孔家人,豈能亂來?
必須字斟句酌,合情合理,然后最好讓朱棣齋戒沐浴,屏息凝神,好好寫一份,才算對得起孔家地位……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讓朱高熾來收回這個御筆,絕對是合情合理的。朕一時激動,就隨手賞賜了,現在讓太子收回,你們還有什么說的?
只是朱棣的合情合理,才把文臣這邊坑慘了……他們以為天子玩真的,所以宋禮急匆匆趕來,勸南孔以大局為重。然后以賜御筆不合適的名義,把字退回去。
可宋禮也沒有想到,徐景昌的那一番無可辯駁的道理,竟然說動了無欲無求的南孔,讓他們動心了。
結果宋禮話沒有說話,憑白做了小人,讓南孔和文臣出現鴻溝……雙方有了嫌隙,朱棣再體貼收回御筆,夸獎南孔懂事,要委以重任。
到了這一步,別說南孔了,就算是神仙也無話可說了。
賞賜御筆,收回御筆……一來一往,憑空造出一張牌,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奠定了勝局。
你讓朱大壯如何不欽佩徐景昌,他簡直五體投地。
只不過徐景昌十分淡定,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憂郁……“我說表弟啊,伱還琢磨什么啊”
徐景昌道:“太子殿下,你說該如何對待南孔?”
朱高熾哼道:“這還用說?他們確實品格高古,不是尋常。北平修廟,非南孔不可,我準備讓父皇重賞他們,最少要給個爵位,或者授予禮部尚書銜,負責北平事宜。有朝一日……我必定要用南孔取代北孔!”
朱大壯最后一句說的是他自己,也就是說,等朱高熾登基,大約北孔的日子就到頭了。
徐景昌微皺著眉頭,“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授予南孔官職,提拔重用,甚至取而代之……不管怎么樣,都有爭權奪利的嫌疑,會落人口實,南孔也未必愿意,這事情終究不夠圓滿。”
朱高熾愕然,這還怎么圓滿?
“表弟,干大事就不能憂讒畏譏,好容易來了機會,你反而畏首畏尾了,這算是什么道理?而且你擔心議論,這也沒有道理,不還是有老三嗎?讓邸報卯足了勁頭兒,使勁宣傳,我就不信,誰還敢胡言亂語?”
徐景昌不置可否,只是道:“殿下有殿下的方法,我也有個主意,你聽聽看……明日南孔陛見,我的意思將談話的主題落在恢復漢家河山上面。孔家南北分離,就猶如靖康之后的華夏,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歷經三百年劫難,終于大明立國,北趕大元,光復故土,華夏重興,江山又到了漢家。孔府南北隔絕,分侍兩國的局面也徹底結束。”
“而終結這個國仇家恨的,正是我太祖皇帝,也是我大明的忠臣義士,精兵猛將。當初二十五萬健兒,自應天踏上征途,渡過黃河,直下大都,中華大地,遂歸于一統。將士所到之處,百姓無不簞食壺漿,竭誠歡迎,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才過去了三十余年……”
朱大壯從徐府出來,整個人都麻了。
他不得不承認,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狗都大。
你就說徐景昌這個腦子是怎么長的?
封官加爵,這都是尋常手段,確實能彰顯南孔的忠義,也算是對他們的補償……但是把南孔的經歷,放在幾百年的歷史長河里,由孔家而華夏,由華夏又孔家……對比之下,那種山河破碎,華夏興旺的史詩感,撲面而來。
而且最后落腳地,變成大明北伐成功,收復故土,山河一統,家人團圓。這等于是告訴所有人,就算是孔家,也要感謝大明君臣。
你們要知恩圖報!
南孔是非常有堅守,很了不起……但南孔畢竟傳承下來,子孫后代不如北孔,但也是衣食無憂。和他們比起來,靖康之恥,蒙古鐵蹄南下,那些死去的無名冤魂算什么?
還有,死守太原的王稟、高呼渡河的宗澤,光復陜州的李彥仙,血戰朱仙鎮的岳武穆……還有在北固山遙望中原的辛棄疾,在大散關寫邊塞詩的陸放翁,被俘不屈,以身殉國的文天祥。
大明這個國家不是隨隨便便就來的,華夏大地也是有歷史傳承的。
在這部史書上面,不管是孔家,還是士大夫,都算不上主角,甚至不是那么耀眼的群星。
朱高熾打了個激靈,趕快回宮,把這事情跟父皇講了,就等著明天的好戲了。
次日,朱棣降旨,請孔議入宮。
為了迎接這位孔氏后人,朱棣降旨,宗室這邊,由周王朱橚帶頭,漢王朱高煦、趙王朱高燧,甚至是太孫朱瞻基都被叫來了。
再看朝臣這邊,榮國公少師姚廣孝、成國公朱能、淇國公丘福、曹國公李景隆,悉數到來。
而在更讓人意外的是,在李景隆身旁,還有個高大的中年人,他姿容俊逸,非比尋常,只是人到中年,鬢角白發不少。
看到了他,所有人都傻了。
魏國公徐輝祖!
他怎么冒出來了?
眾人駭然。
正在大家伙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心情的時候,又有人來了。
國公以下的勛貴,為首的不是鄭亨,也不是張玉之子張輔,而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他正是長興侯耿炳文!
在他身后,盛庸,平安,大明開國勛貴的后人,能找到的,尚在京城的,幾乎都來了。
這些人湊在一起,加上靖難新貴,構成了大明朝的半邊天。
而另一半的天,則是六部九卿,朝廷文官重臣。
值得一提,當初被徐景昌踢出京城的楊榮、金幼孜、胡廣、楊士奇等人,也都還朝。
內閣,六部九卿,還有其余各部侍郎,翰林官,科道言官,能數得著的,都在其中。
這么高的規格,自然需要有人協調。
太子朱高熾,定國公徐景昌,居中站立,弄得好像朱高煦和朱高燧是意外,他們倆才是親兒子似的。
排出了這么大的陣仗,拉來了這么多觀眾,如果不搞點大事情,簡直對不起這一番折騰。
今天的朱棣,也是神采奕奕,斗志昂揚,光看他的精神頭,就能感覺到一種叫做危險的東西。
孔議行了面君大禮,朱棣讓人賜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
隨后朱棣笑道:“朕聽聞孔氏原有一脈,是在靖康之后,才分為南北的?”
孔議點頭,“確實如此,靖康之恥,金兵南下,先人帶著家傳寶物,渡過長江,定居衢州,算起來也有兩三百年了。”
朱棣點頭,“不容易啊,我華夏自秦漢以來,傳承不絕,期間雖然有五胡亂華,但到底并未斷絕。唯獨靖康之后,北方疆土淪亡,蒙古興起,崖山之后,神州陸沉,中原大地,百年丘墟,苦的不只是你們孔氏,更是千千萬萬的華夏子民,炎黃后裔啊!”
這地這番話立意頗為高遠,他沒有稱贊南孔,反而說你們的遭遇不算最慘的,還有華夏大地,萬千生靈,他們的情況,才是真的凄慘,連個名字都不配留下。
這樣一來,等于把這事的格局直接拉滿。
聽在孔議的耳朵里,反而意外契合徐景昌所講,屬實不容易,家國天下,都遭逢了劫難。
“陛下,草民以為,趙宋亡國,天下淪陷,所幸有太祖皇帝,提劍起兵,橫掃韃虜,恢復中華,這才有今日赫赫揚揚的大明朝。草民沐浴皇恩,安享清化,真是感激涕零,銘刻肺腑。”孔議感嘆,“當年夫子感嘆,微管仲,被發左衽矣。現在想來,南宋之后,華夏大地,萬千生靈,盡數淪為蠻夷百姓。要不是大明朝,哪里又能重新活成一個人啊!”
孔議的話,也是頗為格局,盛贊大明不說,夸得也很有水平。
這時候徐景昌突然笑道:“陛下,臣年輕,讀書少,渾說兩句,還望不要責怪……我以為夫子文武雙全,濟世救民。率領三千弟子,周游列國。他必是個慷慨激昂,一身俠骨的猛士。假使夫子重生,他多半會前往應天,歸附太祖皇帝,追隨左右,一起驅逐胡虜!以夫子文武才學,必定會超過管仲,成為古今第一賢相啊!”
挨著徐景昌的朱高熾笑道,“定國公,你這話只對了一半,夫子可是文武全才,要真是像你這么說,當年北伐的征虜大將軍,就未必是中山王了。”
徐景昌哈哈一笑,“不管是大將軍,還是副將軍,能和夫子并肩作戰,都是祖父他老人家的福氣!”
他們倆一唱一和,竟然把徐達放在了孔夫子的位置上……勛貴們滿臉笑容,再看文官這邊,集體變色!
你們過分了……徐達算什么東西?濠州城的泥腿子,也敢跟孔圣人相提并論,甚至還要當孔夫子的大將軍,你們當真是喪心病狂,狂妄無知……
偏偏孔議卻笑道:“定國公這話真是讓草民汗顏,孔氏子孫不肖,不能助大明驅逐胡虜。若是夫子重生,必定會怪罪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
他認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