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氏很普通,遠遠算不上好看,但舉止得體,不卑不亢。
坐下之后,很快就聊了起來……當初靖難的時候,燕軍進入京城,是要抓他們一家的,但是翁氏把所有首飾都給了他們,才逃出性命。隨后翁氏帶著一家人,找到了黃觀。彼時黃觀是想投江殉國的。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遇上了漢王朱高煦,直接把他們給抓了,黃觀也成了階下囚,翁氏等人被關了起來。
徐景昌聽到這里,默默思量,突然明白了什么,黃觀這一家子能保住性命,或許跟自己還有關系。
彼時漢王朱高煦護送徐增壽的尸體回徐家,或許就是恰巧遇上了,才把黃觀抓起來,而不是投江而死。
隨后徐景昌保住了不少建文舊臣的性命,包括徐輝祖在內,朱棣也回心轉意,不再繼續殺戮。
包括景清和鐵鉉等人,都沒有死,黃觀自然活了下來。
他的夫人也被安排去了洗洗涮涮,服苦役。
日子雖然很艱難,但是還真沒人敢對黃家下黑手,就連黃觀兩個寶貝女兒也沒人敢動一下,朝廷沒有定論,這就是通著天的人物。該罰的不能不罰,不罰就是徇私枉法。但是人要是弄死了,或者出格了,那后果就不堪設想,誰也承受不住。
直到黃觀咸魚翻身,被朱棣任命為禮部尚書,這一家子才算是苦盡甘來。
翁氏苦笑道:“定國公,不怕你笑話,我是真不想讓老爺當官了,我們回江西老家,守著幾畝薄田,耕田讀書,養蠶繅絲,好好過日子就是了。何苦在這個朝堂上,擔驚受怕,朝不保夕。”
徐景昌嘆道:“屬實,一場靖難下來,我們徐家也是生生死死……不過夫人不用擔心,時至今日,我說話還有點用。現在沒人能對黃六首下手。他這么高的才學,年紀也不算太大,正值壯年。給天下蒼生謀個出路,彪炳青史,也是一件好事。”
翁氏點了點頭,臉上都是喜色,“定國公這么說,我這心也踏實了不少,你們聊著吧,我去準備幾個菜,再給定國公煮點梅子酒。”
黃觀笑道:“拙荊煮酒的本事,可是一絕,定國公要不要嘗點?”
徐景昌笑了,“嘗自然是要嘗的,不過不著急。我現在去不了武英殿,家里頭也一團亂麻。我先在這邊避避風頭,等事情有眉目了就好了。”
翁氏點頭,“既然如此,我和兩個丫頭把東邊跨院打掃出來,定國公可以暫時休息。”
徐景昌連連道謝,“有勞夫人了。”
翁氏帶著兩個女兒,轉身下去,沒有過多停留。
黃觀也沒說什么,反而笑道:“定國公在這邊避風頭,不妨跟我一起修書吧,我還有好些事情想要請教……尤其是知行合一,這四個字我是越琢磨越有味道啊!”
徐景昌心說能沒有味道嗎!琢磨透了,都能立地成圣。
他索性就跟黃觀一起討論學問……這倆人湊在一起,還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首先說,黃觀的學問比起解縉還要強很多。而且黃觀干了兩年苦役,大起大落之下,對人生有著不同尋常的體悟,包括百姓的民生經濟,也都認識深刻。
相比之下,解縉最大的挫折,就是徐景昌給他的園藝假,自然沒法和黃觀比。
因此徐景昌和黃觀格外聊得來,漸漸的,兩個人也就肆無忌憚了。
“靖難之所以成功,或許還要感激儒士的心態。他們并不在乎誰坐龍椅,不能真正和國家生死與共。”黃觀沉聲說道。
徐景昌笑道:“這其實很危險,如果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外敵入寇,也可以視而不見,這就是大明最大的危機,陛下也不愿意看到這一步。所以我們現在的修正,是恰如其分的。”
黃觀笑道:“儒家講究家國天下,由家而國,由國而天下,君父就是天下之主……前面涉及安南的爭論,也就是根據倫常,上國應該主持公道,維護秩序。”
徐景昌點頭,“但是我們新的立論根基……應該是華夷之辯。”
“華夷之辯?”
“對,由華夷之辯開始,強調人!由人組成國,有國才有家!”
黃觀一聽這個說法,當真是耳目一新,連忙詢問,徐景昌笑著解釋,這套觀點的核心就是先區分出你我,也就是華夷之辯……在中原這塊,就是華夏,外面是蠻夷。
這也是儒家的主張,算不得新奇。
但是接下來就厲害了,徐景昌認為是身在中原的華夏子民組成了中原上國。
先有的是國。
而華夏子民又受這個國家的庇護,所謂家族,也在國家之下。
從家國天下,變成了國家天下。
順序一變,意義陡然不同。
黃觀著實感嘆徐景昌的敏銳,又不由得問道:“那天子呢?伱打算將君父置于何地?”
“太祖皇帝起兵抗元,恢復中華。是建立新華夏,是一國之主,是天下的象征,是九五至尊,恢復華夏大統的至圣!其后天子,尊奉太祖皇帝之法治國,也是華夏萬千百姓心之所系,是我們這個國家團結一致的象征。”
面對這一套說法,黃觀頗為感興趣,這樣一來,強調皇帝是一國象征,取代一家之主的地位……后面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就拿削藩來說,朱允炆費了老大的力氣,不但沒有成功,還把江山搭進去了。
但是換上了徐景昌的這套說法,天子把國放在家的前面,為了國家好,不得已委屈自家人,削藩為民……這就順理成章多了。
所以說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名正言順,占據大義名分。
雖然不敢說這樣就能成功,至少翻車的可能小了不少。
“定國公,你是最近悟出來這些,還是早早就知道的?”
徐景昌笑了,“六年前我才十三啊!”
一句話,黃觀也無語了,他努力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去過國子監教書,我好像記得,你當時沒有去吧?”
逃課被老師抓到了!
徐景昌連連搖頭,“你記錯了吧?沒有的事。”
黃觀笑了,“我倒是想忘記一些事情,畢竟什么都能記住,也挺苦惱的。”
這回輪到徐景昌無語了,你丫的炫耀的方式,還挺別致啊!
“或許吧,我小時候讀書總是肚子疼。”
這回把黃觀徹底弄笑了,“我家丫頭小時候也拿這個借口騙人!”
徐景昌眨了眨眼,“黃六首的女兒,一定讀很多書吧?”
“不!”黃觀搖頭,“一個女孩子,不用讀那么多書,看看烈女傳,女四書也就是了。相夫教子,關鍵是個老實聽話,萬一心比天高,想得太多,不是她的福氣。”
徐景昌忍不住笑道:“你這個當爹的未免刻薄了吧?”
黃觀搖頭,“非也,我這是讓她們有自知之明,莫要想法太多,自古紅顏薄命,才女早幺,好容易活一回,那么累干什么?”
黃觀的這番話,莫名契合了徐景昌的三觀,他越發覺得黃觀有趣了。
兩個人一起修書,時常忙碌到半夜。
黃觀的女兒偶爾也接替翁氏,給老爹送夜宵,通常情況下,徐景昌也能分到一份。
“你這手藝雖然不錯,但是總比令堂差了點……比如今天的水粉湯圓,就放了太多的糖,還有昨天的帶骨鮑螺,也是蜂蜜太多了。吃糖太多不好的。”
黃觀女兒也只是點頭,“記下了。”
很不幸,轉過天,又是糖分爆表。
徐景昌忍不住了,“我年輕倒是不怕,令尊年紀可不小了,萬一吃出消渴之癥怎么辦?”
“消渴?”女孩臉色一變,只能道:“這是貴府送來的材料,每天他們都給這么多,不用完了,只怕會說我們中飽私囊的。”
徐景昌忍不住哈哈大笑,“就這點東西,值得嗎?”
女孩認真道:“蜜糖可是很珍貴的東西,幾年前的時候,也只有年節才能吃到,據說還是海外送來的貢品。”
徐景昌笑嘻嘻道:“海外的東西多了,算不得什么。安南胡朝為了買通我,給我送了一千畝土地。回頭我打算再弄幾萬畝,都拿來種甘蔗,然后榨糖,拿到大明來賣。”
這時候黃觀也吃完了點心,他忍不住笑道:“定國公,你這是索賄啊!就不怕傳出去?”
徐景昌道:“要是害怕,我就不說了。黃六首,要不你跟我一起干吧,我回頭幫你謀一塊土地,順便做點生意,也給令愛攢點嫁妝啊!”
他這么一說,女孩臉紅了,“好好的朝廷重臣,打趣小女子干什么?”
抱怨一聲,端起桌上的空碗,轉身就走。
黃觀笑了,“這丫頭也知道害羞了,看起來是大了,留不了幾天了。”
徐景昌好奇道:“黃六首,你想過沒有,要找個什么樣的女婿?”
黃觀道:“我也說不好,起起落落的,我現在也不奢求什么,門戶家室都是其次的,能談得來,人品好就行。”
徐景昌又是用力頷首,湊近道:“老黃……實不相瞞,我也是跟太子這么說的,隨便找個就行,用不著那么費事。”
黃觀笑道:“既然這樣,我就要提前恭喜定國公,尋得一個稱心如意的賢妻了。”
徐景昌也沒說什么,轉過天,他被朱高熾叫去御花園。
“母后安排你在這里,她在荷花池邊召見在京的貴婦,讓她們帶著女兒過來,你看上哪個,就選哪個,我跟你說,宮里選秀女都沒有這么上心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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