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申屠景純道:“在下方才心中卜得一卦,令夫人乃是為尋友而去,大道乾乾利在西北,當逢兇化吉,安然歸來……歷過此劫,方能昌大子孫……”
陸英緊握雙拳,沉聲道:“如果先生所說無繆,琳琳定是去相助毛小姐了……不知誰人給她消息,讓她這般急切離去!讓我知曉這搬弄是非之人,哼……”
申屠景純笑道:“陸公子,在下說了,此乃命數,何必遷怒于人?”
陸英道:“事不宜遲,明日我就快馬趕往關中,追及夫人,與她并肩而戰!”
申屠景純搖頭道:“陸公子,我勸你一句:如果你不去,令夫人定能安然歸來。你若去了,恐怕別生禍端!”
陸英不解道:“此話怎講?”
申屠景純道:“天機不可泄露。但你的命格本與尊夫人相克,有你在身旁,反而不美。”
陸英譏笑道:“胡說八道!我與琳琳結發同心,便是舍了自己性命,也要護她周全。怎有別生禍端之理!”
申屠景純輕笑一聲,低頭飲盡半觴酒,再無別話。
第二日,陸英給薛勇留下一封書信,又附上給陸家家主陸萬載的書函。找來朱孚商議一番,囑咐他謹慎小心,堅守城池。
又派人往彭城一行,聯絡郭漠,懇請他與洛陽進退守望,務須護住國門不失。
然后跨上白云烏,打馬即欲遠行。剛出西明門外,卻見沮渠蒙遜與禿發延孤二人立在道旁,一見陸英,沮渠蒙遜上前笑道:“兄長,我們也該返回涼州了,正好與你順路,便一起走如何?”
陸英抱拳道:“多謝兩位賢弟!我三人再闖長安,也教姚萇老兒寢食不安便了!”
蒙遜與延孤齊聲大笑,雙雙上馬隨著陸英疾奔而西。
一路無話,這一日到了馮翊郡下邽縣界,三人飲馬小憩,胡亂用些干糧,準備今夜便馳至灞水。
此處河水湯湯,由玉山而來的山溪蜿蜒北流,直經下邽匯入渭水。偶爾一陣南風,隱隱送來幾句歌聲,飄入三人耳中。
陸英等轉頭望時,就見河水之上,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撐著小舟順流而來。
禿發延孤贊道:“蒙遜曾教我背誦過蒹葭,一直不曾體會‘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何境界。這白衣女子歌聲婉轉,純真美麗,真如詩中所繪……”
沮渠蒙遜道:“離得這么遠,她頭上還罩著竹笠,你如何知道‘純真美麗’了?”
禿發延孤抗辯道:“聲音這般甜美,人自然也是極美的!”
沮渠蒙遜道:“興許是個丑八怪,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禿發延孤不理他作弄,自顧喃喃道:“若得伊人為妻,此生何憾!”
陸英忍不住笑道:“延孤兄弟,你光聽聲音就要娶她為妻,也太過草率了吧!”
禿發延孤呆呆望著那人身影漸近,仿佛能透過竹笠白紗見到她容顏,根本聽不見耳旁“聒噪”。
沮渠蒙遜道:“兄長,你有所不知。延孤來了兩趟中國,品味大大見長!他已經看不上草原騎馬引弓的烈女子,一心要找一位溫婉嫻雅的良配。”
陸英笑著搖搖頭,也忍不住看了那白衣女子兩眼。等到小舟近了,三人才看清,那女子白履白襪、白裙白裳,頭罩白紗,腰系紅絲絳,肩上背一把寶劍立在船頭。
雖看不清容貌,但身段氣質卻非少女,年齡少說也有三十來歲。她手撐著竹篙,口中唱著歌謠,天真爛漫之狀任誰見了都難說她徐娘已老。
沮渠蒙遜悄聲道:“延孤,我看她做不成你妻,認個姨娘倒也合適。”
禿發延孤道:“年齡大點有什么關系,豈不是更具風韻!”
陸英與沮渠蒙遜二人絕倒,只得齊聲嘆息。
那女子聽到他們言語,心中恚怒,撐篙停下小舟不依道:“我說這位小弟弟,小女子哪里得罪閣下了?竟然這般口出不遜!”
沮渠蒙遜理虧,忙躬身道:“姐姐恕罪!在下與朋友開個玩笑,誤犯姐姐尊威,萬死萬死!”
那女子冷笑道:“不用萬死,你便死一次就夠了!”
沮渠蒙遜抬頭看她一眼,笑道:“姐姐清雅出塵,心地肯定也是極為良善,何苦為難于我?”
那女子道:“你怎知我心地良善?難保不是蛇蝎心腸。”
沮渠蒙遜道:“姐姐方才停舟時,竹篙特意驚散魚群才落下,可見心中良善,連魚蝦都不忍傷害,何況是在下一條性命!”
那女子莞爾,扶腰笑道:“你這個小弟弟倒有趣!看你相貌不是中國之人吧?”
沮渠蒙遜道:“在下匈奴人沮渠蒙遜。這位是禿發延孤,這位是陸道長。”
女子看了一眼陸英,又對沮渠蒙遜道:“哦?匈奴人,來此何干?”
沮渠蒙遜答道:“姐姐如果不棄,請上岸來一敘如何?我烤魚乃是一絕,正好可以為姐姐果腹。”
女子道:“小女子從不吃魚,亦不吃葷。告辭了!你們胡人茹毛飲血,莫要污了我衣裙。”
沮渠蒙遜尷尬不已,只得躬身告別。禿發延孤呆呆看了她半日,見她要走,終于忍不住道:“美麗姑姑,我是鮮卑人,禿發延孤。以后我也不吃魚了!”
那女子回眸一笑,譏道:“你吃不吃魚干我何事?”
言罷撐著小舟順流而去,直把禿發延孤三魂七魄勾得所剩無一。
陸英冷笑一聲,對二人道:“我們也出發吧,還得趕路。”
于是三人重新上馬,找水淺處渡過河水,繼續往灞水奔去。待到黃昏,堪堪已至驪山。
陸英思及往事,當時在驪山大營力斗神樹與大狐一弓,與毛小姐和琳琳三人共患難。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禁悵然若失。
三人正行時,前方官道上有兩騎攔路,看衣著竟是秦國禁衛騎軍。陸英心思百轉,不知這二騎所圖如何,難道行蹤泄露,惹來了姚子略阻撓。
但僅此二人在路攔阻,又不像打斗之狀。狐疑間已到近處,那兩騎下馬施禮,口中道:“陸大真人,公主殿下知道大真人來了驪山,特命小人在此恭候。請大真人上驪山宮一敘!”
陸英驚道:“公主?可是南安公主?”
兩人一齊點頭,再次躬身施禮。陸英又道:“公主殿下如何知曉在下到此,還派你們來請?”
一名年紀稍長的禁衛答道:“小人不知。”
陸英道:“請回稟公主,在下還有要事。就不去打擾了!”
他本待撥馬離去,免得多生事端。但又聽那名禁衛道:“大真人,公主殿下說知道夫人行蹤,還請大真人上山一敘!”
陸英又是一驚,求問之心驅使他不能不去,沉吟半晌只得道:“前方帶路!”
兩名禁衛如聞大赦,急忙上馬催鞭,徑往驪山宮行去。
驪山行宮當年被段沖攻占,一度淪入西趙之手。后來慕容永當權,領著鮮卑人撤往河東,將宮中器杖寶物搜刮一空。
姚氏建國后,對此行宮又有修繕。如今南安公主得寵,幾乎將行宮據為己有。
陸英等入得行宮,一路乘馬經甬道直奔后殿。到一處門前下馬,跟隨禁衛入得院內。殿外早有侍女等候,接迎陸英三人除履上殿。
就見殿上擺下數張桌案,主位兩名女子正言笑晏晏。陸英抬眼望去,兩名女子俱著白衣,一人頭戴金雀釵,光艷如明月者,正是姚子衿。
另一人年約三旬,側臉朝外,看眉目口鼻依稀五分熟識。陸英不便久視,垂下目光拱手道:“公主殿下,別來無恙!陸英有禮了。”
姚子衿聞聲雀躍起身,上前半步虛扶道:“陸真人,快免禮!以前一直不知陸真人真名姓,還當你是龍虎山什么勞什子張道長,著實鬧了許多笑話!”
陸英道:“當時多有冒犯,還請公主見諒。”
公主笑道:“陸真人英才蓋世,太子哥哥總夸贊你,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快請坐!”
看了一眼身后蒙遜、延孤二人,又道:“這兩位是你的朋友吧,不必多禮,快坐吧!”
等三人坐定,公主轉頭望向身旁那名一直垂首不語的女子,笑道:“陸真人,這位是我師傅,今日才來驪山看我,真是巧得很!”
那女子抬頭笑道:“三位小弟弟,我們又見面了。”
陸英等聞聲無不吃驚,竟然是在下邽河邊偶遇的撐船女子。她此時未戴竹笠,又坐在座中,是以三人一瞥之下皆未認出。
陸英看她容顏,確實姿色殊麗。雖然坐在姚子衿身旁,但也沒有被她蓋下去。
年齡可能長南安公主十幾歲,然皆屬嬌柔嫵媚,那一雙眼明如晨星,仿佛能直透人心。
一者如花苞初綻,一者灼灼盛開。而落在禿發延孤眼中,反倒是年長女子更加動人了。
陸英心中總暗暗覺得她有幾分熟識,但又想不起曾經見過其人。此刻也沒有心情關注這些,只微微頷首示意,又對姚子衿道:“公主說,知曉我夫人去向,還請不吝告知!”
姚子衿噗嗤一笑,言道:“陸真人,一成婚便如膠似漆,真是一刻也離不得尊夫人……”
禿發延孤插話道:“姐姐,哦……公主殿下,令師武藝高絕,一看就是當世高人,不敢請教尊號?”
那女子笑道:“你這油嘴滑舌的小子,一會叫姑姑,一會叫姐姐!小女子姓五名溪,溪流的溪……”
禿發延孤道:“五溪姐姐,久仰久仰!”
五溪道:“你們鮮卑白虜為禍三輔,我對鮮卑人可沒什么好感!”
禿發延孤語結,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沮渠蒙遜笑道:“公主殿下,五溪先生,承蒙相待,蒙遜不勝感激!只是陸兄心憂夫人安危,今日特意來此相詢,還請公主殿下賜告!”
姚子衿笑道:“莫急莫急!陸夫人好端端的,怕得什么安危?今日來此,讓本宮少盡地主之誼,與陸兄好好敘敘舊。明日我派人與你同去尋找陸夫人即可,怎么樣?”
陸英拱手笑道:“多謝公主厚意。陸英不勝惶恐!”
他雖心急如焚,但知道姚子衿不是好相與之人,只有先順著她心意,慢慢再詢問便了。好歹她見過琳琳,也不虞無跡可覓。
那五溪略吃了幾口素菜便起身離席,留下陸英三人與公主邊談邊飲宴,凈聊些風土趣事。
殿中絲竹聲環繞,舞姬翩翩回轉,更有宮人俏婢殷勤勸酒,到二更時,沮渠蒙遜與禿發延孤俱已沉醉,口稱不勝疲乏,自去外宮客館歇息不提。
殿中只剩陸英與姚子衿,陸英不時想把話頭牽到琳琳身上,但公主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直言相告。
等到陸英失去耐心,以為姚子衿不過是故弄玄虛之時。
那公主才道:“令夫人前兩日途經驪山腳下,當時我正巧剛來此地,于是確曾巧遇一遭……難道華亭不信我嗎?”
陸英忙道:“如何會不信公主!不知公主與內子聊了些什么,她又往何處去了?”
姚子衿揉著額頭道:“讓我想想……不過是久別重逢之語,我也是從她口中知道,你們已經成親。她說,此番入關是受了毛姐姐相求,有事托付于她……”
陸英聽她說得切中事體,欣然問道:“對,正是如此。當時內子沒有停留,直接就往西去了?”
姚子衿酒勁上頭,閉目沉思道:“不曾停留。至于往何處去,我卻沒有注意。我邀她入宮少住,她卻不肯……想來那毛姐姐確有急事。對了,毛姐姐是誰,難道是蒲登的皇后?”
陸英忙道:“非也!內子少年時曾有一位閨中密友,也姓毛,卻不是什么皇后,不過普通人家罷了。”
他不愿多生事端,畢竟蒲登與毛秋晴此時是秦國最大的敵人,若讓姚子衿知曉實情,難保她不有所芥蒂。
至于她是真不知,還是假裝不知,那就不管了。只糊涂應付就是,反正此刻她也醉了。
南安公主說了半天,又讓侍婢添酒,與陸英遙干兩盞,才接著道:“陸華亭啊!你在洛陽挫敗了太子哥哥,他卻沒有怪你,你說奇不奇怪!”
陸英道:“談不上挫敗。太子殿下領大軍東狩,在下職責所在,為國守土。當時多有得罪,時常心有愧疚。”
姚子衿笑道:“我父皇親征蒲登,不日就將殄滅此賊,還關中一片朗朗天空。你說,可喜可賀否?”
陸英道:“若能如此,當真可賀!”頓了一下又問道:“聽聞蒲登與其皇后分統大軍,兩人都能征善戰,陣前頗為勇猛。如今戰況如何了?”
姚子衿晃晃腦袋,嫵媚笑道:“軍國大事,我未知其詳。只聽太子哥哥說,父皇要齊王兄率大軍急去偷襲大界營,不日就將生擒偽后毛秋晴。
“蒲登賊子失了大界營糧草輜重,必不能長久……嗨!跟你說這些干什么,你又不是我秦國人。萬一,你去通風報信,豈非我的大罪!”
陸英連連搖頭道:“豈敢豈敢!我怎會做如此小人之事……”
才說了一句,忽感到頭暈目眩,再也撐持不住,趴倒在案上失了知覺。
姚子衿見他醉倒,口中邊喊他姓字,邊起身踉蹌走來。
她伸素手拍拍陸英后背,笑道:“陸華亭!你酒量我又不是不知,裝得什么醉?快起來!”
連喊數遍,陸英始終一動不動,公主俯身在她耳邊道:“陸公子,你醒醒!我方才騙你的,你夫人并不曾與我見過。”
陸英仍然毫無所覺,全然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