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明將將看了一眼,王隆已經張羅著收起書,張貴兩步邁過來,悶聲拾起書,兩人把厚部頭的大書疊好了,張貴這才低聲道:
“果真沒有…”
兩人對視一眼,似乎有了默契,都不說話了,王隆掀開底下一本紫金色的冊子,張貴動起筆來,在冊子上書了一陣,紫金色光彩流淌,張貴道:
“…嗯…荊州望月澤、今望月湖地界…”
他頓了頓,低聲道:
“曦明應當沒有在他地修行多年過罷?茲事體大,萬萬不可瞞我。”
李曦明估摸著這東西本應記錄在冊,這兩人尋不到他,是要私下補上,他也沒什么好欺瞞的,直言道:
“不錯。”
張貴復又寫了兩個字,問道:
“道號?”
李曦明略作思量,答道:
“昭景。”
張貴埋頭動筆,李曦明一手搭在儲物袋上,翻找一番,從袖子里取出兩枚玉盒來,輕聲道:
“勞煩兩位跑這一趟,稍備薄禮,以表謝意。”
“道友客氣了。”
張貴手上不停,抬起頭來謝了一句,又低頭勾勒起來,王隆則緊著接過,略微點頭,口中答道:
“此乃份內之事,道友客氣了。”
李曦明見兩人輕車熟路,顯然都是些約定俗成的事情,玉盒并不能屏蔽靈識,其中放著一枚當年路墾贈來的乾巖明果和一份地煞冷泉。
兩份寶物一份是土德,一份是煞氣,都與陰司沾些邊,已經是他翻掃儲物袋許久,一時間能取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昔年從來沒有人說過陰司上門錄名之事,好在見王隆模樣,這兩樣東西勉強也夠格,不至于得罪兩人。”
他動念之間,張貴這頭已經勾勒完畢,把那大如舂碓的筆收了,拱手答道:
“錄名已畢,叨擾道友了,神通即成,五百年逍遙,待到道友壽元將盡、欲登果位之時,我還會前來,到時再敘。”
王隆抱起書來,兩人破開太虛,鉆進黑洞洞無邊際之所,回陰司去了。
李曦明稍稍等了片刻,用眉心天光掃了,確定四周無人,心中拿不定主意:
“楊天衙有陰司背景,突破秘而不宣,顯然是有圖謀了,遣了兩個差遣讓我看到,又像在示好。”
“另一頭…名錄上無我名字,兩個差遣自己補了過去,是楊家身后之人授意?他地位不低,恐怕是在幫我。”
相較之下,方才的兩枚寶藥便顯得無關緊要了,李曦明且置了疑惑,暗暗計較:
“我成就紫府,依例是要諸家,瞞恐怕是瞞不住的…”
“可似我這等傾家族之力而成紫府者,一不如屠龍蹇形單影只,全憑自己,二不如尋常仙門,身后有紫府,這一聲昭告諸家,恐怕不是動動嘴的事情。”
他思量片刻,心中定下來:
“先去拜訪了長奚、初庭、鈞蹇幾位前輩,以表謝意,再行諸宗之事,一來表明了重視,二來…也好聽聽有什么忌諱。”
李曦明遂按了云,穿入太虛,一路向蕭家去了。
“太虛。”
這是李曦明第一次穿梭太虛,神通蔽體,按住光華,稍無聲息地飛去,舉目望去,黑漆漆一片,偏偏忽高忽低,跌宕起伏。
太虛即氣,與靈機息息相關,并非一片平坦,而是有高有低,有遠有近,若是此處靈機濃厚,太虛之中便是一座高山,若是此地千里靈機稀薄,跨過此地在太虛之中就是一步的事情。
李曦明一朝煉就神通,舉目往太虛之中一看,立刻就明白了。
紫府之所以能瞬息萬里,就是順著這太虛之中的貧瘠靈機的小道,一步就能跨過千里,若是整片地帶靈機極其濃厚,那還不如穿出太虛駕神通而行。
當然…若是遇到了無靈機之地,那太虛之中就根本找不到這地方,談何落腳?
李曦明在太虛之中穿梭片刻,順著幾道捷徑,不過幾十息已經到了銜憂山地界,此地竟然有不再漆黑一片,而是有一圈圈湛藍之色,如水波光華,滿天蕩漾。
他駐了神通,瞳孔之中淡金之色亮起,動了瞳術細看:
“原來是陣法…蕭家如今已經有紫府大陣隔斷太虛了,明晃晃地昭示在太虛之中,是有示威之意,不復當年步梓穿陣威脅蕭歸圖故事……”
自家當年同樣得了這待遇,只是步梓大意睹見了仙鑒,沒討到好處去而已,李曦明看得心動,暗暗思量花費。
“若是有機會,定然要問一問初庭前輩,家中若是有這陣法,能安全太多。”
他這才駐足,一道白光已然從陣中穿出,落在近前,朦朦朧朧,正中傳出老人不怒自威的聲音:
“哪位道友前來?還請入陣相敘。”
李曦明不欲暴露身份,一路過來神通都是壓著明光的,只微微點頭,隨著白光落入陣中,眼前登時一亮。
只見寒霧繚繞,高峰聳起,兩處斷崖相對而立,松柏崎嶇,底下的寒潭水色清冽,一只小舟靜靜的躺在潭上,隱隱約約有一老翁正在舟上垂釣。
此刻竟然還有雪,咯吱咯吱落了滿地,李曦明在岸邊站定了,躬身行禮,輕聲答道:
“晚輩昭景李曦明,見過真人!”
只聽“嘎吱”一聲輕響,那白玉般的釣竿垂了垂,讓底下的東西警覺了,狡猾的打了個擺逃走了,一時水波蕩漾,碎冰輕響。
這老翁靜靜地放了釣竿,輕聲道:
“原來是昭景真人老夫還以為成言,是我怠慢了,還請上舟。”
李曦明輕踏一步,明光恍惚,已經在舟上現出身形,蕭初庭遂擺了案臺,放好了兩枚玉杯,翠綠色的玉壺放在上頭。
候著李曦明落坐,蕭初庭把這玉壺收起,取了另一壺來,為李曦明傾了,笑道:
“嘗嘗。”
李曦明遂先飲茶。
這茶口味清淡,靈氣只能算得上是中規中矩,實在是配不上蕭初庭的地位,李曦明略有疑惑,老人卻開口道:
“昔年李通崖來冠云峰,我請他是這杯通明果葉茶,他以為尊貴,不敢多喝。”
“如今這茶,在貴族也是平常物了。”
李曦明當然承住他的話,恭聲道:
“前輩厚恩,我舉族上下記在心中,萬不敢忘,如今僥幸突破成功,第一個就來尋前輩了,還以為前輩在北海,如今倒正好。”
“好,北海之事早了結了。”
蕭初庭贊了一聲,點頭笑道:
“心意我收下了,最好還是先去拜訪司伯休,他這人愛守規矩,也好面子,你若是不給他臉,老古板嘴上不說,心里是不滿意的。”
李曦明打算第二面見屠龍蹇,第三是長奚,把司伯休都排到最后頭去了,這么一聽,心中一緊,低聲道:
“幸虧前輩指點!”
蕭初庭溫聲道:
“你能如此快渡過紫府,心性不差,只是司伯休壽元將盡,正是最緊張的時候,你最應該先穩住此人,倘若不去見他,反而見我這外人,他該如何想?”
“所幸你突破之后并未諸家,且還算不上數,方才也是壓著神通過來的,司伯休應當還在計較你是否功成,他雖然有東離秘札,可你服了天石,他并未真正自己去修明陽,不好估算。”
李曦明若有所思地點頭,低聲道:
“東離秘札?”
“不錯。”
蕭初庭抿了茶,輕聲道:
“東離宗洞天被三宗瓜分,里頭的秘法亦是如此,東離秘札記載著明陽諸道的種種異狀,早在你筑基之時,司伯休已經認出你道基和功法了。”
這話聽得李曦明心中暗沉,原本對司伯休嚴肅老成的形象有了許多不同的感觀,謝了一聲,蕭初庭道:
“伱突破出關,瞞不了多久,被發覺只是時間問題,還是早早諸家,晉位仙族。”
“這聲神通傳出,諸家皆來拜訪賀喜,你把神通法會辦了,再逐一拜訪,拜訪時見的前三位真人尤為重要,你好生注意著。”
李曦明一一記下來,神色鄭重的點頭,蕭初庭繼續道:
“屠龍蹇去了南海,你不急著見他,他如今人人不沾,有置身事外之意,你若是草草去見了他,反而壞了人家的事,不需留名額給他,私下拜訪就好。”
“長奚可以一見,只是他壽元比司伯休還少,玄岳門紫府獨一位,沒落是幾年之間的事情,興許連山門都保不住。”
他說到此處,稍稍一頓,似乎在觀察李曦明的神色,輕聲道:
“你且看著辦罷,若是情誼不深,還是早早斷了關系,不必趕著上見他,應該是他匆忙要來見你才對。”
李曦明心中恍然大悟,自家對紫府之事毫無所知,到底是蕭初庭深諳此道,如果是沒有老前輩這樣一番指點,不知要誤了多少事情。
“若是不知道這些關竅,還要被別人拿捏了。”
他神色鄭重,規規矩矩行了一禮,沉聲道:
“昭景多謝大人指點!”
蕭初庭笑了一聲,有了些溫和之色:
“你如今這般,我那晚輩算是心愿得償了!他一生困苦,真心待人,卻常常為人所欺,能得了你這樣一位弟子,算是苦盡甘來!”
蕭元思的紫明丹李曦明可是記在心頭,輕輕點了頭,蕭初庭輕聲道:
“去罷,將家中事務了結,諸家,元思將與我同去。”
老人的目光盯著李曦明,見他聽著“將家中事務了結”明顯眸光動了動,這青年立刻點了頭,低聲告辭,穿入太虛離去了。
蕭初庭獨自收起玉杯,暗暗沉思:
“也懂得先來見我,可見他這模樣,是不曉得背后那位大人…”
他重新執起玉竿,在寒潭中垂釣起來,寒雪紛紛,蕭初庭陷入深深地沉思,盯著潭一言不發。
李曦明這頭離了山,巫山紫焰已經微微黯淡下來,本就脆弱不堪的大陣已經嘭然而動,一青年持令駕雷落下,著甲衣,踏雷光,眼若點漆,正是李承了。
身后則另跟著一中年人,一身白衣,身后負槍,筑基初期修為,神色謹慎,一同落在陣中,紫焰炎炎,燒得兩人面上生疼。
“思危族叔。”
李承掃了兩眼,低聲道:
“此處紫焰滾燙,老大人進來恐怕不妥,你且在外頭守著,照顧好他,我來尋叔父蹤跡。”
這白衣男子正是安思危!十余年過去,他已經成就筑基,神情一如往常,點頭退下,一路駕風離去。
李承只尋去山頂,玉柱倒塌,滿地裂痕,竟然生得都是梔子樹,遍地的白花打滾,一直飛到他靴子下。
他仔細看遍了,沒有李曦明的蹤跡,連一件道袍都尋不到,地底下只有兩堆燒化的玉粉。
李承用雷光抵御紫焰,一路近前,仔細觀察了,心中暗暗思量:
“家主曾經叮囑過我,只要大人出了異象,在山上找不到蹤跡是成是敗,都要秘而不宣…他現下不在家中,還須我著手來。”
“這幾年…小室山密汎三宗、鏜金門、江北魔修騷擾與陰謀越發明目張膽,此刻天象驚人,接下來又沒有安生日子過,還須好好謀劃,”
他摘了一朵梔子花放進玉盒收起,立刻駕風退出去,一路到了陣法外頭,李玄宣正等在此處,面有焦慮之色,見李承上前,低聲道:
“如何?”
李承頓了頓,輕聲答道:
“紫焰甚烈不曾看清,很快被逼退出來了。”
李玄宣內心其實不大信李曦明能成紫府,只是一點希望掛在心頭,不忍抹去,默默把頭低下來,蒼聲道:
“明宮、白猿如何說?”
李承恭聲道:
“姐姐她傳了信來,寒云峰一帶的魔修不知所以,被天上異象所驚,散了許多。”
“這幾日應當無憂,只是家主還在東海除妖,須要看得緊些,小室山的幾宗不是尋常散修,估摸著還往湖上來。”
“好。”
李玄宣見他有底很快退下去,李承望了望天色,低聲道:
“已經大半個望月湖被彩云遮了,三宗七門不可能不曉得,宗內也有消息了,等著來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