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幸蜀
長安,皇城。
自從李琮暫時任命顏真卿為宰執以來,顏真卿若非在守城,一向是在尚書省處置國事。扭轉了從李林甫任相以來形成的私宅務公的風氣。
尚書省西南的院落屬于兵部,這兩日李光弼便常過來,向顏真卿討要兵糧。有時也與薛白談論最新的戰略變化。
“如今崔乾佑、田承嗣已于長安以西合兵,目的必是突圍,與安慶緒匯合返回范陽。”李光弼在地圖上劃了兩條線,道:“他們有兩條路,一是奪潼關,二是渡過黃河,走河東。”
“能確定他們已放棄攻打長安了?”薛白問道。
“崔乾佑若有信心從我手中攻下長安,便來。”李光弼隨口應著,不經意間流露出了睥睨之態,繼續道:“我的主張是,圍困住這支叛軍,待他們糧草耗盡、士氣疲弱,一舉攻破。但絕不能倉促與之交鋒,出城決戰于野,我方未必能勝。”
薛白對此十分認同。
平叛絕不是守住長安就夠的,若能吃下這七萬范陽精銳,就算是保住了大唐的軍事實力。至不濟,也不能為了平叛而折損太多的兵力。
但要做到圍困叛軍又不在短時間內與之決戰,很難,一則需要關中各個州縣堅壁清野,不讓叛軍搜刮到糧草,二則官兵這邊要保證有足夠的軍糧供應,別沒等叛軍饑餓疲弱,自己這邊先被餓垮了。
李光弼今日就是來給他們這邊施加壓力的,官軍要如何布防他胸有成竹,可關中各個州縣的協調,糧草的運輸,卻都需要長安朝廷來解決。
“放心,李節帥帶來的糧草用盡之前,第一批從南陽來的軍糧必定抵達。”
“若是食言,我餓著無妨,前來勤王的這數萬兵馬卻不好彈壓。”
在軍糧之事上,李光弼態度很強硬,有種不好相與之感。
幾人談罷,末了,他正要離開,卻又問道:“對了,圣人抵達蜀郡之事,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薛白道:“待解決了關中這支敵軍,方好迎圣駕歸來。”
“朝廷也須盡快給出說法,以免世人混淆了。”李光弼提醒道。
這不是小事,讓薛白忽然宣布他帶回的圣人是假的、真的圣人到了蜀郡,必然使天下嘩然,可拖下去只怕會更糟糕。
李光弼才離開,一個穿著綠袍的中年官員步入尚書省,向守在門外的護衛執禮道:“軍器監丞皇甫冉,得北平王相召,前來求見。”
“請。”
皇甫冉步入省臺,只見到處都是繁忙景象,小吏們抱著卷宗匆匆趕過,不說兵部,便是吏部、禮部、戶部也在忙著大量的升遷、封賞事宜。
官廨中,薛白正站在窗前負手思索,見到他來,顯出友人般的笑意,說話的語氣也是輕松。
“茂政兄猜猜,今日請你來何事?”
皇甫冉先是關上門,方才應道:“能找到我,想必不會簡單。”
這些年,皇甫冉從虞鄉縣尉起家,一路遷到軍器監丞,品級躍得不慢,卻不算突出。重要的是他掌管了軍器監這樣的實權差事,等長安一戰論功行賞,自是前途無量。
兩人相識于微末,同是春闈五子,可今日薛白卻沒找元結、杜甫、杜五郎,因皇甫冉出于皇甫德儀一族,牽扯三庶人案,當年亦是由張九齡出手保護下來的。
“圣人到蜀郡了。”薛白開門見山道,“你說此事能簡單嗎?”
皇甫冉一愣,指了指宮城方向,問道:“那宮中那位?”
薛白道:“假的,楊國忠扮的,已經死了。”
好半晌,皇甫冉沒說話。當年野無遺賢案,他們大鬧長安,也算是闖了大禍的,卻沒想到有朝一日,薛白還能犯下這種程度的大禍。
“圣人到蜀郡去了,他對我、對殿下都有些誤會,認為我們想要政變,其實我只是想迎他回長安……”
薛白與皇甫冉說起此事,就比與李光弼說的時候誠實得多,大概解釋了兩句,便拋出了他的想法,道:“我想讓茂政兄往蜀郡一趟,迎回圣人。此行,或許會有些危險。”
“你讓我去與圣人談判?”
“是。”
皇甫冉嘆道:“如此,我們可真就是逆賊了啊。”
薛白道:“看忤逆了誰,當圣人與天下人的利益相悖,不忤逆他,便是忤逆天下人,不是嗎?”
這句話很大膽。
皇甫冉若真應下了,那在圣人眼中就是反賊了。可他猶豫了一會,竟是點了點頭,道:“好,你要圣人答應什么,又能答應圣人什么?”
“有兩件事我們必須要,一是名義、二是糧草……”
薛白說了很久,皇甫冉認認真真地聽著,漸漸感到肩上的擔子愈發重了,臉色凝重了起來。
之后,薛白還拿出地圖,指點著蜀郡的地勢又交代了幾樁事。
“放心,我記下了。”
皇甫冉完全領會了薛白的意圖之后,站起身,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圣人若要把高力士、楊貴妃等人送過去,當是可以答應下來吧?”
薛白一愣。
對于這個小要求,皇甫冉并不認為有什么不能答應的,只是想到了便問出來,沒等薛白的回答,快步而出。
薛白已經為他安排了副使、向導、護衛、快馬,他當日便出了長安,直奔蜀郡。
當是時,北方正戰火連天,而蜀郡依舊是天府樂土。
皇甫冉一路馬不停蹄,到蜀郡依舊花了十天,他不知這十天之內關中的戰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心中焦急,卻告訴自己見到圣人時一定不能著急。
他先是往益州城門處打聽天子駐蹕于何處,站在城門處往城中望去,意外地發現益州城里正是一片盛世繁華的景象。可見戰火未燃到之處,人們對大唐的強盛還抱有強烈的信心。
“我是從長安來迎圣駕的使者,敢問圣人何在?”
“平叛了?我就說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叛。”守門的兵士是個樂天派,笑呵呵地應道:“圣駕在天回宮。”
“如何去?”
“天回宮在城外,不難找,跟著那些修建宮城的民夫就成。”
皇甫冉遂撥馬往西南而行,一路上便能見到官吏組織著大量的民夫挑著木石,排著長長的隊伍。想到守長安的艱辛,他不由心疼這營造行宮的花費。
等到了正在改造的劍南節度使行營,他上前一打聽,得知圣駕在不遠處山上的玄中觀。再趕到玄中觀,發現此處也在擴建。
通報了姓名,好不容易才有一名官員迎了出來,卻是道:“圣駕去青城山了。”
此事也好理解,玄中觀、天回宮都正在營建,人多了自然就雜,未必安全。故而,李隆基由劍南兵馬護衛著,浩浩蕩蕩往青城山游玩了。
皇甫冉只好繼續趕路,從益州到青城山是有官道的,且還是近年才修繕過的用來進貢的直道,他帶著使團飛馬狂奔,在天黑前就奔出了一百余里。
然而,歇息時,一個跑去探路的向導卻是趕回來道:“郎官,走錯了!”
“怎么會?這是去青城山的路不假。”
“圣人……圣人沒往青城山。”向導喘著氣道:“轉往新津了。”
“沒探錯?”
“鑾仗浩浩蕩蕩,百姓們都看到了,不會錯。”
皇甫冉無奈,遂只能連夜掉頭,趕路去往新津。
夜里小歇了一會,天明時,他到了岷江上游的西河岸邊,見到新津渡口人潮如織,官吏、士卒、鄉紳、百姓們都站在那邊望著對岸那一座秀麗的青山。
還能聽到人們正在高談闊論,仿佛戰亂從未降臨在大唐。
“早在開元年間,新興寺的佛殿柱子上自然生出一座老君圣像,圣人遣人來把老君像請回長安,立在皇宮大同殿供禮。這次來啊,就是來新興寺還愿的。”
說話的是一個佛門信徒,一番話卻惹惱了一個道士。
“你錯了,圣人此番是去寶真觀見趙真人,請趙真人做法庇護大唐。你們若不信,我這里還有一首圣人寫給趙真人的詩,名為《送趙法師還蜀因名山奠簡》,你等聽著!”
皇甫冉排著隊過木橋,也聽到了圣人的那首詩。
“江山尋故國,城郭信依然。”
“二室遙相望,云回洞里天。”
他不由心想,江山如故,可惜圣人的故國已經不在了啊。
于是,當他再看到山腳下那代表著皇家威嚴的侍衛、儀仗,已難以再崇敬圣人,只覺得深深的可悲。
古寺建在山
頂上,于樹林中露出一角,甚是清幽。有小和尚正在撞鐘,以迎接圣人。
“咚、咚……”
鐘聲悠遠,飄落到了山下的西河,揚起蕩漾的波瀾。
李隆基正盤坐于寺中高臺,與寺中住持對談。
他是打算去寶真觀尋趙真人,路過此地,忽然想到了當年的祥瑞,臨時起意到寺里來看看的。
在一個氣質平和、與世無爭的老僧面前,李隆基不再掩飾他的情緒,任它像河面漾起的波瀾一樣飄蕩。
“朕勵精圖治,開創盛世,不曾料,竟是養虎為患。迫朕幸蜀者,并非安祿山。”
時至今日,李隆基提起安祿山依舊是不屑的。他堅信自己的判斷,安祿山能造成的威脅有限。
“真正吃人的虎,是朕的兒孫。他們為了奪取朕的皇位,一個一個都不擇手段……”
這些苦惱,一個山中老僧其實是無法開解的,總不能像勸尋常人一樣,勸圣人落發出家。
正為難之際,崔圓趨步到近前,稟道:“陛下,長安遣使來了。”
“這般快?”
李隆基恢復了冷靜,思忖著,傾向于不見對方。
就在前兩日,他已經見過了李亨派來的內侍魚朝恩。魚朝恩趴在地上痛哭,因圣人還活著而無比感動,也替李亨消除了一些“誤會”。
簡而言之,就是李亨誤以為圣人被李琮派薛白弒殺了,懷揣著對李琮的憤怒與對大唐的憂慮才趕往靈武,哪怕群臣幾番勸進,他也懷著萬一圣人還活著的期盼幾次拒絕,最后是為了不讓李琮的陰謀得逞,才不得不稱帝。
為了阻止李琮謀逆,搶在李琮前面稱帝?這種理由,李隆基當然不信,他動心的是李亨提出的條件,遵他為太上皇,仍掌朝政。再加上薛白守住長安形成的威脅。他相信與李亨的合作能夠十分堅實。
此外還有一件小事,李亨已經把嬪妃、內侍、宮人們往蜀郡送來了,過些日子便會到,能很大地改善他在蜀郡的生活。
這種情況下,他不論見不見長安來使,都打算先晾一晾對方。
“禪師也看到了,那些虎狼聞著味又向朕追過來了啊。”
“陛下或可一見。”老僧緩緩道,“許會有答案。”
之所以這般說,實在是這個山中老僧不擅于在那些有關權術的問題上對答,想著讓圣人去見見旁人,好喘一口氣。
這就是他太沒有面圣的經驗了,還不明白伴君如伴虎,要謹慎提出建議。
沒想到,李隆基竟是聽了他的,吩咐道:“朕要到山巔看看,領人過去。”
登上山頂,放眼望去,能望到開闊壯麗的蜀地山河,使人胸襟為之一闊。
也只有在這里,李隆基才能收起殺意,召見來使。
“臣,禮部祠部司郎中皇甫冉請圣人安康。”
“皇甫冉。”李隆基道:“朕記得,朕離京前,你還只是軍器監主簿,如何一躍為五品郎官?誰任命伱的。”
“臣……”
皇甫冉沒想到圣人竟然能記得他一個小小官員的名字、官職,大為驚詫,須知長安城中大小官員有近三千人。
李隆基將皇甫冉的驚訝看在眼里,微微一哂,心中略微得意。
他一向喜歡用各種手段來震懾人心,讓臣民們以為他無所不知,進而心生怖畏。
“你阿翁是淑妃的兄弟,你因三庶人案而怨朕,是嗎?”
李隆基這里說的淑妃,指的其實是皇甫德儀,因皇甫德儀的兒子鄂王李瑤便是三庶人之一,旁人早已不敢這么叫了。
換作平時,聽圣人這般問,一般人肯定要回答“不敢”的,但,皇甫冉想了想,卻是答道:“鄂王是冤枉的。”
“冤枉?”李隆基一訝,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喝道:“你知他是冤枉的?他謀逆時你才多大!”
皇甫冉道:“可圣人心里知道,冤殺了他們。”
“你好大的膽子!”
“稟圣人,如今北平王守在長安,臣前來拜見圣人,我與他皆是三庶人案的遺孤。我們愿意一起,為過去的錯誤彌補。”
李隆基聽得大怒,冷著臉道:“朕唯一的錯誤便是沒更早看到那小兔崽子的狼子野心。”
皇甫冉道:“北平王說,當年他平定南詔,因其地桀驁不馴,他遂留一支兵力鎮守,若圣人在蜀郡護衛不足,可北上護駕……”
“威脅朕。”
“臣并不認同他這些話。”皇甫冉道:“臣此番來,為的是圣人。”
他從面圣伊始就表現得很直率,甚至是忤逆。可此時話風一轉,卻顯得十分誠摯,塑造了一個說話耿直但還算忠誠的形象。
“臣之所以答應出使,并非是想為殿下立所謂的從龍之功,而是為大唐社稷謀劃。殿下雖盼著能迎圣人歸朝,卻斷然不會逼迫圣人,圣人坐鎮蜀郡,只需下兩道圣旨,一則為殿下正名,二則命江南轉運糧草入長安,則叛亂可定……”
李隆基面無表情,實則聽得很認真。
薛白提出的條件并不算苛刻,沒有要求他立即回京。那么,他在蜀郡便可左右長安的糧食,相當于扼住李琮的喉嚨。
“夠了!朕為何離開長安?因那逆子意圖宮變,如今卻要朕下旨宣揚其功?”
“殿下是太子,卻未在圣人離開后登基。反觀……”
“那是他根基淺!否則他便不會找人假冒朕,而是直接登基了。”
“正是如此,殿下才迫切需要陛下的支持,方能盡快平叛,并在平叛之后,歸權于陛下。”皇甫冉道:“反觀忠王,為太子十余年,羽翼豐滿,今更是擅自稱帝,陛下若縱容他,才是養虎為患啊!”
這是與魚朝恩截然不同的勸說方式。
李隆基順著皇甫冉說的情況思考,能想出一條使自己重掌大權的路——暫時支持李琮對抗叛軍,并且與李亨對峙,而他則借機重塑威望。
重塑威望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往天下各地派出心腹大臣。可從長安出逃,再經歷陳倉兵變,他身邊根本沒有多少可用之人。
若是想討要回那些心腹大臣們,唯有在長安的李琮、薛白一方可以滿足這個條件。
心里雖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可李隆基態度依舊冷峻,叱道:“逆賊,朕豈會再信他們?”
皇甫冉跪倒在地,道:“臣絕不贊同太子、北平王的忤逆之舉,可臣確定一件事,那便是他們決心先平定叛亂,而后再談儲位歸屬,而忠王只怕并無此等決心。臣懇請陛下,先平胡逆,再斷家事。”
隨著這一句話,李隆基招過崔圓,吩附了幾句,讓崔圓帶著皇甫冉私下去談。
作為天子,他自是不會去談具體的條件。
“不知陛下還有何顧慮?”崔圓問道。
李隆基道:“薛白,一介賤奴敢冒充天家血脈,竟敢讓朕下旨承認他。”
崔圓便明白過來,圣人其實也認為這局勢下與長安和解更好,可是擔心一旦承認了薛白的身份,往后再難扼制住對方。
“陛下。”崔圓低聲道:“臣以為,詔書可以下,便也能改。倒不妨暫且答應他們?讓他們將諸王送至蜀郡,如此,等陛下分封諸王,又豈懼一冒充皇孫者?”
他這意思,簡單而言,是要讓圣人到時食言而肥。
李隆基于是瞇了瞇眼,冠冕堂皇地答道:“先平胡逆,再斷家事。”
崔圓便帶著皇甫冉單獨去談。
李隆基則獨站在那,想著薛白帶了一個假圣人回長安,這不僅是犯了謀逆大罪,還要失信于天下。可他竟要下旨為薛白開脫、正名,命天下各郡轉運糧草至長安?
這種念頭,讓他心中始終有一股不平之氣,難以壓下去。
只是,多年君臨天下的經驗告訴他,權謀一道絕不是以眼還眼,而是如何有利就如何做的。
不因氣而動怒,唯顧社稷之利,此方為掌權者應有的覺悟。
他負手站在山頂上往北方看去,看到遠山上掛著的白云隨風消散,山下的西河滾滾而去,喃喃道:“終是江水攔不住,放任白云自去留……來人,筆墨伺候。”
這山上少有筆墨,隨侍們連忙跑回山寺,好半晌,才尋來了一支大筆。
李隆基遂提筆在山石上寫下“修覺山”三個大字。一個字一塊山石,字有二三尺之大,飛翥沉著,極有氣勢。
他今日于此修得了更大的覺悟,往后誓將不再受人蒙蔽,再造盛世、重振英名。
次日,他又御筆親題了兩封圣旨,送往長安。由此,那北平郡王暫時成了他承認的北平郡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