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州道,明月府,謝府。
書齋里,有個醉醺醺的男子正邊看書,邊飲酒。
他打著酒嗝,臉上酡紅,幾縷糅雜了花白的鬢發正垂落下來,而顯出些微滄桑的模樣。
“啟稟老爺,那位五品的西門公子已經等您很久了.”門外有書童匯報。
男子臉色露出醉醺醺的笑意:“哦,知道了,馬上來,馬上來,嗝兒.哈哈哈.”
沒人敢相信,這男子居然是瀚州節度使——謝建安。
謝建安醉酒,讀書,這本已失去一道大節度使的風范。
而若是湊近了去看,便能發現他看的是書簡直.不堪入目,竟都是些妙手丹青的春宮。
任何人都會感慨一句,這什么狗屁節度使?
但謝建安卻看得津津有味,然后笑瞇瞇道:“小武,下個月再隨我去縣里走走,我想再納五房。”
名叫小武的書童有些無言。
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哭唧唧的聲音。
“老爺,老爺”
聲音漸近,伴隨著香風卷入這庭院。
小武只是聞香便識得這是四夫人。
四夫人乃是老爺年初新納的妾室,很是得寵,在今年將之前的三夫人和二夫人擠了下去,以至于那兩位夫人都待在了“冷宮”。
至于大夫人,則是謝建安的發妻,只惜在二十年前已然病故。
病故之時,謝建安才接任節度使,境界也才是七品巔峰
而現在,他則已是五品了。
五品與普通女子,甚至是六品都再難誕下子嗣,所以老爺也只有三個孩子:謝峰,謝薇,謝瑜。
不過,老爺的兄弟不少,所以謝家人其實也不少。
“老爺”四夫人哭著跑入,道,“老爺,我管不了小瑜兒了。她竟帶著那位西門公子入了內宅,說要請他沐浴。
她一個未嫁的女子,竟做出如此之事,我謝家臉面何在啊,嗚嗚嗚。”
四夫人身后還隨著一個面色沉穩的大漢,這大漢正是方同。
論實力,方同甚至在這位節度使之上。
窗口,謝建安招了招手,道:“老方,你和我說,怎么回事?”
方同不偏不倚,便把現場的事兒說了一遍。
四夫人在旁添油加醋。
謝建安道:“這招婿是老祖安排的,夫人你就別鬧了。”
四夫人聽到“老祖”,頓時一愣,可似是心有不甘,欲言又止。
謝建安繼續道:“夫人,若是合適,他倆遲早做夫妻,先請一次沐浴又怎么了?你和我不還經常一起沐浴?”
四夫人臉頓時“刷”一下紅了,輕輕呸了一聲,道:“在這兒說這個干嘛?”
謝建安雙眸露出色色的表情,嘿嘿一笑,然后又繼續問了方同幾個問題,在得到回答后,他忽地起身,在書齋里倒騰了幾下,取出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玉葫蘆,然后交給方同道:“老方,這葫蘆里有一滴四品血,放到咱那位未來姑爺的洗澡水里。”
方同接過葫蘆,恭敬應了聲:“是。”
謝建安笑道:“想入我謝家,自當驗明正身,若是靠著鬼域伎倆,那可怪不得我們了。”
笑罷,他一揮手,道:“老方你速去,我去向老祖匯報,若出了事兒,有老祖在,便可鎮壓。”
說完,他屁顛屁顛,滿臉討好笑意地往宅院深處跑去。
方同也急忙轉身。
他在府中久矣,自然知道世間存在著利用惡鬼道具的變化之術,這些變化之術林林總總,駭人聽聞。
只不過.一滴四品血便可驗明正身、戳穿一切變化之術。
這世間,一個人只會有一種相貌,而若是有第二種,那便是用了惡鬼道具。
這位西門公子是,天子自然也是。
片刻后。
方同出現在了謝瑜身側,他只是晃了晃手中的玉葫蘆,謝瑜就明白了。
謝瑜知道這是測試“她未來夫婿”的四品血液,但這血液原計劃是在擂臺戰結束后,在新婚宴前夕再對那“準新郎官”使用的。
這算是最后一道測試。
可現在,爹直接拿出來,豈不是意味著爹只是聽方主管說了說,便認同這位西門公子了?
謝瑜有些詫異地輕聲問:“他那一刀,果真厲害?”
方同道:“三小姐,千真萬確。”
他嘆道:“只是那一刀對力量的使用已經太過出神入化,別說小姐了,就是尋常五品都無法看出其中奧妙方某僥幸于刀道悟得一二,這才能辨別。否則就是真神當前識不得,要惹人笑話了。”
“真神?”謝瑜再度詫異。
方同道:“他的刀法,在用刀人眼里,就是真神。不可思議,不可達到,靜如尋常,卻藏深淵.”
他眼中閃爍著一種憧憬,然后又緩緩搖了搖頭,將玉葫蘆擰開。
一滴灼熱的血倒入浴桶之中。
溫熱的水汽輕輕升騰著,血液化作游絲散開。
謝瑜取了旁邊的紅蓮花瓣,一捧捧兒地揮灑而下。
紅蓮浮水,散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謝瑜這才叫了丫鬟,令搬著木桶去了側屋。
李元讓丫鬟離去,繼而嗅了嗅鼻子,然后解衣入水。
謝府深處。
謝建安拜在一座廬屋前,身形搖搖晃晃,雙頰酡紅匯報道:“老祖,小瑜兒的準新郎官兒上門了,您的那一滴四品精血也用了.小安,這是來請您老人家照看一二。嗝兒.”
廬屋里傳來老者聲音:“建安,你年少時候也是意氣飛揚,現在為何落得如此酒色荒唐的模樣?是老夫掌管大事,讓你不快了,所以才和老夫賭這孩子氣么?”
謝建安忙惶恐道:“小安絕無此意,小安只是覺得累了,所以想要放松一番,絕無酒色荒唐之意啊.”
廬屋里老者聲音變得嚴厲:“滿身酒味,滿身淫靡之息,女兒香,這還不是酒色荒唐?!”
“老祖小安錯了,小安錯了!”謝建安越發惶恐,連連磕頭。
廬屋里,老者聲音又變得緩和下來:“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
你瞧瞧你這斂翼俯伏的樣兒,真以為老夫看不出來?
只是老夫今年已經四百五十一歲了,還能有多長時間的命?
今后這一切不還是你的?你急什么?”
謝建安這才抬頭笑道:“對對對,老祖,我我這是在藏著呢,才不是酒色荒唐。
再說了,有老祖在,謝家安枕無憂,我這還不能享受享受嘛?
這苦,都在年輕的時候吃掉了,現在想樂一樂。”
廬屋里,沉默片刻。
廬屋外,謝建安仰頭笑著,他的笑并不天真,也不好看,就像正兒八經的儒生忽地變成了老流氓。
無聲,持續了數息。
老者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小瑜兒那邊一有問題,我就會立刻出手。”
“多謝老祖,多謝老祖!”謝建安忙磕頭,然后又道,“老祖,這個.小安這個月想娶第五房,您看.”
老者怒道:“這是第五房?這是第五十房吧?!”
謝建安疑惑道:“老祖,這您就錯怪我了,明明我就只有四夫人.”
老者道:“你養在外面的不算?你這是一年三百十六五天,每天都想換個么?”
謝建安眼睛一亮,笑道:“敢情好。”
老者怒道:“滾。”
謝建安頓時滾遠。
廬屋中,一個白發老者從簾縫里看著那滾遠的身影,眉頭微皺,又微舒展,陰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旋即,他把感知放在了遠處內宅的庭院里。
院落里,月光灑落,照耀著少年強壯卻又完美無瑕的身軀,他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部分都絕對是上天費盡心思雕琢出來的珍品。
這樣的少年在女人眼里,無異于男人眼中那傾國傾城的妖姬。
李元看著那浮在水上的紅蓮花瓣,只覺過于娘炮。
不過,他更多的,則是覺得有趣。
于是,他捧起浴桶里那混雜著四品精血的溫水沖洗著身體。
他洗的很認真,直到把每一點塵埃洗去,這才擦拭身子起身,然后換上了丫鬟送來的干凈睡袍。
丫鬟得到的指示就是“等他沐浴完了,就把睡袍送進去”。
而若是李元沒能通過這個測試,老祖就會出手,丫鬟自然也不用送睡袍了。
雪白的睡袍裹著完美、強壯還散發著花香的軀體。
少年雙目熠熠,好似太陽神般。
丫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心底生出“想仔細看看那臉有多好看,摸摸那肌肉有多強壯”,但旋即又急忙低頭,不敢看這少年,繼而匆匆離去。
不遠處。
謝瑜臉上的神色也從開始的警惕,變成了一種發自內心的驚喜。
她露出了笑容,看向身側方同,道:“他已經洗好了。”
方同也一樣開心道:“他真的洗好了。”
謝瑜忽地雙頰飛霞。
她再怎么說也是個有點兒叛逆的少女,想到自己會變成婦人,總會臉紅。
而在“那位西門公子通過測試”的那一剎那,她已經開始幻想自己和這個男人相依相伴,雙宿雙飛的場景了。
“我找爹去。”
謝瑜忽地起身,她不想再挑了。
擂臺上的那些臭男人,她一個都不喜歡。
她就要這個。
但是她還未去遠,卻見到謝建安和四夫人走了過來。
謝建安指了指她道:“小瑜兒,你睡覺去,我和你小媽去見見西門公子。”
“我”謝瑜露出些扭捏的姿態。
謝建安笑道:“怎么,怕你小媽吃了那俊俏公子啊?”
這胡話一出,謝瑜和四夫人同時側頭,怔怔地看著他,一副“你有病吧”的模樣瞧著他。
謝建安道:“我再見見他,見好了,擂臺賽說不定就可以取消了。
老方把他吹得那么神,我總得看看吧。”
“真的?”
謝瑜心跳加快,眼中露出欣喜。
謝建安卻已踏步而去,走著走著,他擺了擺手,道:“夫人,我想了想,你還是別來了。”
四夫人無語道:“老爺,你還真怕我看上咱家姑爺?”
旋即,她又笑道:“之前不是沒定嘛,我這才有意見,現在若是老爺和老祖都定了,妾身自也當視他為姑爺。”
謝建安道:“兩個男人聊會兒話,不要女人來。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個女婿呢,哈哈哈。”
謝瑜雙頰越發通紅,好似火燒。
謝建安卻已大步離去,他醉醺醺地來到庭院前,然后抬頭看了眼正坐在月下的少年。
這一看,便是滿心稱贊,道出一句:“好似天上人。”
李元側頭,看到個身側飄著“140515256”數據的醉醺醺的男子。
這數據非常奇特,李元只覺就算是拿著他鑄造的“500年壽元兵器”都未必能達到這樣的。
思緒閃過,他冷冷道:“你是何人?”
“瀚州節度使,謝建安。”
李元這才起身,還禮道:“西門孤城見過節度使。”
“老方吹你刀術通神,但老夫還未見過。
這樣吧,你我各出一刀,互斬一下.若是過關了,擂臺賽就不必比了。
你師門想你來此處,必定是希望你入世歷練。
若是過了,那今后你就是我謝建安的女婿。”
謝建安說著,旋即拍拍手,頓時有人送來兩把六品中的好刀,一把自己持著,一把遞給對面的白衣少年。
李元仔細擦了擦刀柄,然后才握住,看向對面的謝建安手里的刀,忽地輕輕嘆了口氣。
謝建安奇道:“為何嘆氣?”
李元未曾回答,只是抬刀,出刀。
謝建安知道開始了。
這一剎,他大開大合,手中寒刃隨著手臂被拉扯到最大,源血涌動之間,肌肉鼓漲發紅,甚至隱見白汽朦朦。
旋即,院子里旋起一陣旋風,隨著那一刀橫沖直撞地粗暴落下。
李元隨手揮刀,云淡風輕。
兩刀相撞。
一陣兒響聲后。
謝建安只見他手中的刀已化作金屬碎霧散去,落了一滴零星,在星河下閃著光芒。
他再猛然抬頭,卻見李元手中的刀毫發無傷。
“刀有靈,還未擇主,卻已逝去,總歸值得嘆息。”
李元這才輕聲回答了之前的問題。
他有些落寞地回刀入鞘,然后又遞給了謝建安,道,“給這把刀找個好主人吧。”
謝建安接過刀,道:“三日后,乃是吉日,那日成親如何?”
李元淡淡道:“好。”
謝建安道:“你師門可有師長到來?”
李元搖了搖頭。
謝建安點點頭,然后忽地面容一換,笑道:“姑爺,飲酒去不?”
笑罷,又問:“耍不耍姑娘?”
李元:???
謝建安笑道:“知道你沒耍過,你海外來的,還沒見過中原真正的繁華,走岳父帶你去瞧瞧!”
說罷,他就一拍李元肩膀,勾著小哥就要走。
李元皺眉,露出恰到好處的嫌棄之色,但似是因為對方節度使和長輩的身份,這才不曾發作。
當晚,李元度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魔幻一夜。
他想過很多可能,卻絕對沒有想過這一個。
這一夜,他竟然就這么被才剛見面的“瀚州節度使”拉去喝了花酒。
謝建安對外的說辭是“他與準姑爺一見如故,要帶出去看看我明月府的繁華”,可事實上這就是他外出喝花酒的借口
然后,謝建安帶著李元一本正經地走出府邸,卻轉瞬變得賊眉鼠眼,繞道去了金蓮樓,并一擲千金,整個兒包下,叫著準姑爺一起放開玩兒。
李元直接拔了刀,哪個姑娘敢靠近,他就把刀架在哪個姑娘脖子上。
就這么到了大半夜,謝瑜,四夫人,帶著方同還有一些府內高手才氣沖沖地來到金蓮樓,看著在紅粉胭脂堆里衣衫不整、醉生夢死的老爺,還有那位一塵不染,持刀嚴陣以待的準姑爺,紛紛無語。
謝瑜拔刀,趕開包圍在李元身側的風塵女們,然后一拉李元的手,狠狠掃了一眼那些風塵女,然后生氣道:“我們走!”
李元起身,隨她走。
一出金蓮樓,便上了馬車。
車上,謝瑜這才察覺到兩人十指緊扣,忽地就心跳加快了。
然而.她輕輕感受著這手的握感,溫度,再幻想著這手在她那未經開墾的胴體上輕觸慢撫的感覺,一時間體表似有流電游過,酥麻的感覺從心兒里冒出,從而越發跳的快速,就連呼吸也在車廂的黑暗里變得稍稍急促。
她口干舌燥地擠出兩個字:“回府。”
就在馬車輪轂轉動時,隱約竟還聽到遠處傳來謝建安的聲音。
“姑爺,別走啊!
咱爺兒倆一起玩啊,哈哈哈.”
四夫人,方同等人無語地看著這一幕。
方同側頭,沉聲道:“今晚的事誰都別說出去。”
話音才落,卻見那穿著褻衣、衣衫不整、足履都沒穿的老爺沖出了金蓮樓,跑到大街上,追著那已經遠去的馬車,邊跑邊喊:“姑爺,別走啊,一起玩。”
方同一個沒反應過來,再等反應過來已經見到了這荒唐的一幕。
四夫人捂臉發出尖叫。
方同急忙揮手道:“快把老爺抓回來!”
他領著府中高手紛紛出動,可謝建安便是赤足披發,大笑著,宛如瘋子般跑在街道上,追著馬車,說著荒唐話。
李元微微掀開簾子,看著那荒唐無比的節度使,雙瞳微凝。
別人或許覺得這個男人荒唐可笑,但數據不會說謊。
這正袒胸露乳,狂奔不已的男人身側飄著的“140515256”充分說明了他的可怕。
尤其是這么一個人,才踏入五品未久。
不是荒唐人,卻顯著荒唐,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在演。
在這場別人的戲劇里,他只是個工具人。
又也許,節度使也是想著和他結個善緣。
可是,節度使要演給誰看?
說實話,李元對這個不感興趣。
他來這兒,目的清晰,就是殺天子,同時看看能不能收獲點什么。
此時,他問:“要不要停下?”
謝瑜氣不打一處來,道:“不停!”
街道上,男人大笑著狂奔,身后方同等人捂臉急追。
路畔一家一家的窗戶都小心敞開,往外張望。
第二天。
所有人都知道了兩件事:
第一件,節度使家的姑爺定了,擂臺戰取消了;
第二件,節度使當晚就拉著姑爺包了金蓮樓,荒唐無比
再后,節度使的一些事跡也慢慢揭開了,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悄悄交談的談資。
很快,成婚當天便到了。
宴會并不盛大,只是簡簡單單的家宴。
這般亂世,真正有力量的人知道力量為尊,便是酒宴辦的萬般大,也沒什么意義。
明月府乃是國中之國,和外面勢力并無往來,所以誰都沒請。
一桌人。
除了家主,三位夫人之外,便是家主的兄弟姐妹,還有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下面的孩子了.
這中間還有一個意外,這便是大舅子了。
謝峰承諾了過來,但卻沒過來,前線好像也沒什么戰事。
謝瑜悄悄說“他肯定是忘了”。
旋即,兩人拜天地,四方敬酒。
對于那些親戚,李元只是普通地敬酒,而在這期間.他隱約覺得氣氛有那么一點點古怪,但這古怪卻不是針對他,而是在對著那位荒唐的節度使。
至于謝薇這位未來的皇后,他倒是多看了兩眼,然后隨著自家娘子叫了聲“二姐”。
他的模樣很難讓女人生出不好的感覺,更何況他娘子乃是謝薇的親妹妹,兩人關系比之他人更近些。
謝薇自然起身,端莊地舉杯還禮,只不過喝的卻是茶。
敬酒后,便是入洞房。
一入洞房,兩人都嫌棄地脫下在外的新郎新娘的婚袍,繼而又紛紛叫了丫鬟送水來沐浴。
兩人默契的有些驚人。
謝瑜雙眼笑成新月,道:“相公,我是女人,我愛干凈很正常,可你為什么呢?”
李元道:“海外多云,我也喜歡云,白云
也許是看白云看多了,便容不得臟。
因為每次云臟了,都要下雨,雨水落下,大地泥濘,無論走到何處都會濕漉漉,臟兮兮。”
謝瑜道:“我也不喜歡下雨。”
李元站在門前屋檐的燈籠下,仰頭看著月光和星河。
他的思緒有些飄遠。
在經過最初的“磨合”后,他開始努力地讓自己真正地沉浸。
他不想去演。
“演戲”是演員的職業,而不是他的。
若他只是為了達成目的去演西門孤城,那與受罪又有什么區別?
他要的不僅是完成目標,還有短暫忘卻過去,只記著自己的使命,然后徹徹底底地沉浸在一個高傲、冰冷、一塵不染的武癡刀客的精神世界里。
剛開始,他還有那么點兒不適應。
但現在,他覺得他已經可以了.
謝瑜看著他的側臉,總覺得看不夠,她邁動長腿,深吸一口氣,道:“今晚是我們的洞房。”
李元輕輕點頭應了聲,然后問:“你用刀嗎?”
謝瑜道:“用。”
李元道:“那我們來試試,不用力量,只用技巧。”
謝瑜沒反應過來:“哈?”
李元道:“我一直在想我的新婚夜會怎么度過,我會和怎樣的女子度過一生.”
謝瑜結結巴巴道:“然后呢?”
李元道:“我想,大概是可以多一個人一起練刀吧?”
謝瑜道:“哈??”
李元忽地想到了什么,拉起謝瑜的手。
謝瑜看著這天神般的男子,心兒微微一蕩。
但緊接著,她就被拉到了武器架前。
李元挑出兩把刀,然后把一把遞給她。
謝瑜是不想接的,為什么她洞房花燭夜要拿刀啦?
可是,她的相公在星河下如在發光,那一雙皎潔如月的眸子讓她難以拒絕。
她接過了刀。
李元道:“世間之人只在乎力量,卻無視技巧。
即便有技巧,也是為了更好地動用力量。
可是有沒有人想過?
最精妙的技巧,固然無力,但卻是智慧的凝聚,是神魂的升華。
影血,源血,乃為氣血。
技巧,卻是藏著刀意。
刀,固然存在力量,卻也當存在刀意。
力量屬陽,刀意屬陰。
刀意,是神魂的雕琢。
而通向刀意的路徑,卻是技巧!”
他一言說罷,自己忽地興奮起來。
因為,他真的是靈機一動,突然想到的。
他沉浸入了一個“高傲,冰冷,一塵不染的武癡刀客”的精神世界,然后突然就收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
他想到了從九品以來一直修煉的技能。
他想到那么多“大圓滿”所帶來的“斂力”。
他的“爆裂力”乃是“陽氣之火”所賦予的。
他的“震蕩力”乃是“混亂祖箓配合源血”所帶來的。
他的“斂力”卻是“從各種大圓滿”里獲得的。
可是,“斂力”只是一種收斂力量的方法,卻無關軌跡,無關技巧。
真正的技巧,是不是不止大圓滿?
大圓滿,是不是只是為普通人所界定的圓滿?
真正的技巧,是不是需要用神魂去感知,然后在反哺于神魂。
譬如太極,太極慢,因為練拳者持有太極的一套哲理。
練拳者感知著太極的旋轉,而這種修煉不僅強身健體,還能頤養心性。
對.頤養心性!
李元興奮起來了。
他拉著謝瑜道:“來,我們來練刀,只是得慢,動作要慢如蝸牛,心思要快比閃電,想盡一切辦法去破解對方斬來的刀。”
謝瑜有些懵。
李元舉刀,這一次他沒用半點力量,卻只是慢動作地揮刀。
謝瑜懂了,她也跟著慢動作地揮刀。
李元道:“動作速度身體速度都要恒定,不能突然加快或者變慢,這樣才有意義。”
說罷,他就開始變招了,他的身體,他的刀都跟著變。
謝瑜眼見他要躲過自己的攻擊,便也急忙跟著調轉身姿。
可是,無論怎么調整,兩人總歸在靠近。
而最終的結果,就是謝瑜的刀還沒碰到李元,脖子上卻已被冰冷的刀抵住了。
李元若有所悟,然后道:“再來!”
謝瑜點點頭。
很快,兩人又來了三次。
每一次,都是謝瑜輸。
李元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謝瑜本來當做玩鬧,可在見了著失望之色后,忽地就認真了起來。
她閉目想了會兒,只覺這法子聽起來幼稚荒唐,但實則卻極難,首先便是控制身體和刀的速度恒定,其次便是在靠近的過程里不停地變招。
這恰如兩人端坐棋盤前,進行一場博弈。
每一剎都飽藏心思。
謝瑜思索了會兒,道:“來!”
李元擺了個起手式,謝瑜也認真地將刀搖舉前方,這是她謝家祖傳刀法中的一式.這一式乃是她還是幼童時打基礎用的,可謂是不入流的招式。
雖然不入流,但僅僅是說無法承載影血和源血的力量。
李元雙目閃著亮芒,道:“在每一剎那,腦海里都要閃過無數對方的軌跡和力量,都要演練完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對應地改變自己的刀。”
謝瑜道:“真打起來,也就是速度,力量,根本沒技巧什么事兒呀?”
李元道:“你錯了。
當你的精神得到了鍛煉,別人的速度,力量在你眼里也許就會成為笑話。”
說著,他道:“你用你正常的力量對付我,我只用不入流的技巧。”
謝瑜道:“哈???”
李元道:“快來吧。”
謝瑜道:“那相公小心。”
說罷,她舉刀,影血流動之間,她整個人好似有流火于身上繚繞,旋即奔踏之間,便是一聲炸響,刀光如電,從半空揮出一輪絕大的白月玉盤。
李元看定軌跡,壓下力量,抬起雙指
他要順著刀勢,微微一帶,然后在刀勢完全無法劈到的地方,輕輕一彈。
下一剎。
崩!!
李元:.
謝瑜:??????
兩人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空間如是凝固。
謝瑜的刀居然斬在了李元手臂上。
李元的速度,和對技巧的掌握差了,所以.他失誤了。
氣氛有些尷尬。
謝瑜急忙收起刀,道:“相公,你沒事吧?”
李元擺擺手,撣了撣手臂,道:“只是速度慢了,下面我提升到九品試試。”
謝瑜跑上前,卻見李元手臂承受了她那一刀,居然連一道白印子都沒有,忍不住笑道:“你的身子好強壯呀。”
李元道:“這不算什么,繼續。”
謝瑜再度揮刀,這一次她換了一式。
李元出手。
下一剎.
兩人身形凝固了。
謝瑜的刀砍在李元肩膀上,她眨巴著眼。
李元撓了撓腦袋道:“那試試八品。”
再一剎.
謝瑜低下頭,她的刀砍在李元胸膛之上,正發出沉悶的聲音。
李元皺眉道:“不應該啊.再試試.”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尖叫。
“啊啊啊”
李元旁若無人。
謝瑜卻側頭,看到搬浴桶來的丫鬟瞪大眼,張大嘴,震驚地看著她持刀砍在李元身上。
丫鬟訥訥道:“三三小姐.你.你.
我,我什么都沒看見!”
說著,她放下浴桶,轉身就跑。
李元目光灼灼,道:“礙事的人走了,我們繼續。”
謝瑜道:“先沐浴吧。”
李元皺眉道:“可是她只送來了一個浴桶。”
謝瑜紅著臉道:“那那你先洗吧,你洗完了我再洗。”
“臟。”李元淡淡道。
謝瑜道:“我不嫌你。”
李元道:“可是我會嫌你。”
謝瑜雙拳猛地握緊,紅紅的小臉兒變白了,眼中閃過“藏不住的想要刀人的殺意”。
李元走出門,道,“我再叫丫鬟燒一桶。”
許久后.
夜已三更。
一對新人終于沐浴完畢,各自穿著褻衣。
李元道:“糟了,今晚沐浴早了,已經沒法練刀了。”
謝瑜抬頭看了看月亮,道:“已經子時了。”
李元道:“可若我興致來了,我會練刀練上三天三夜。”
謝瑜道:“那”
李元道:“我先練刀去了。”
說罷,他持刀到了月下。
他雖然喜歡美人,今夜的謝瑜雖也嫵媚,雖也如枝頭待摘之花,嬌美香艷,可是.在他真正沉浸入“西門孤城”的精神世界后,他覺得刀更吸引他。
西門孤城,是他融合了穿越前的兩個人形成的。
一個是“劍神”西門吹雪,一個是“白云城主”葉孤城。
這兩人雖說立場不同,但卻是真正的劍客,他們對劍至誠,飄渺于外,彷如世外神靈。
紫禁之巔那一戰,其實西門吹雪差了半籌。
為何?
只因為他本是神。
可這個神,卻沾了人間煙火,所以從天上掉了下來,變成了人。
他的劍不再是神劍,可葉孤城的劍卻依然是仙劍,所以“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今晚的李元,在經過了長期對武學的思索,又沉浸在了這樣的精神中后,他竟真的開始變成“西門孤城”。
放在演戲里,這便叫“入了戲卻出不來”,可這恰恰是李元需要的。
謝瑜趴在洞房的窗前,看著紅燭垂淚、微微炸響,又看著明月西下、孤影舞刀,忽地就生氣起來,但氣了她也不好,只是轉身沖到鴛鴦羅帳,掀起綢被鉆了進去。
她一雙長腿在被子里亂蹬著,嘴里念念有詞:“木頭,大木頭,大大大木頭!!”
謝瑜一覺醒來,看了眼窗外。
新郎官兒還穿著睡衣在練刀。
三天后。
李元依然精神奕奕地在練刀。
這一刻,他忽地就進入了忘我境界。
他在想“這個世界若真是陰氣陽氣構成的,那我是否可以去感知太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莊的書籍,他還是草草讀過幾本的。
他開始觀想謝瑜的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如何以最弱的力量制衡。
他要以技擊敗力。
雖然這在任何人聽來都匪夷所思,但他卻覺得為什么不可以?至少,這值得他試試。
而此時,在另一邊的宅院里。
謝瑜正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在和謝薇聊天,傾訴著這幾晚的新婚生活。
謝薇樂不可支,笑的合不攏嘴。
謝瑜無語道:“我懷疑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夫妻”
謝薇道:“怎么會有男人不懂這個呢?”
謝瑜道:“大哥就不懂。”
謝薇一笑,又是笑的前俯后仰,花枝亂顫,道:“要不,讓他和大哥去處?”
謝瑜咬牙切齒道:“本姑娘都還沒睡,怎么能讓大哥睡?今晚今晚本姑娘一定要把他睡了!”
謝薇看著自家妹子這副模樣,雖是在笑,可卻也莫名地有些安心:謝瑜能說出這般的話來,說明她是真的尋到了好歸宿,如此一來,她也可以安心地去執行聯姻了。
天子沒那么簡單。
所以,她,謝薇,也不可以簡單。
待到謝瑜離去后,她輕輕拍了拍手,在她身后的陰影里走出兩個手捧著不少書卷的灰衣人。
灰衣人朝著謝薇行了行禮,然后將書卷放到她面前。
在明月府里,謝峰執掌“三萬瀚州鐵騎”,而執掌“瀚州暗衛”的人卻一直神秘的很,有人懷疑是謝薇謝瑜,可很快他們推翻了自己的結論。
然而,事實上.執掌“瀚州暗衛”的人便是謝薇。
這可謂是一矛一盾,一者掌握強大的兵馬,一者則是掌控信息;一者摧枯拉朽,堂堂正正,一者卻是陰詭難測,藏在暗中。
若非如此,節度使怎敢讓謝薇去做皇后?
此時,謝薇掃了眼書卷,忽地問:“西門孤城的呢?”
灰衣人恭敬道:“西門公子橫空出世,沒有半點消息。”
謝薇道:“那海外島嶼呢?”
灰衣人道:“還在查,但東海難行,妖魔鬼怪極多,怕是”
謝薇微微垂眸,道了聲:“知道了。”
灰衣人躬身褪去,一入陰影,旋即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