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后宮。
“下去吧。”
謝薇冰冷地掃了眼面前躬腰歉然的大夫,雙眸嫌棄和冷色里寫滿了“都是廢物”的字樣。
那大夫擦了擦汗,急忙點頭哈腰地離去了。
“下一個。”
謝薇聲若寒霜,她皇后氣場散發開來,震地周邊侍衛宮女噤若寒蟬,急忙一個個兒地跑出去,將后面的大夫喚進來。
而謝薇則是坐在塌前,滿臉擔心地看著塌上皇帝。
自皇帝巡視玉京,誤入殮衣齋鬼域遭受惡鬼襲擊而重傷,已經過去數日了。
這數日,皇后白天處理各種雜事,整頓才重建未久的皇宮。而稍有清閑,或是入了夜便直接過來,陪伴在皇帝身邊。
此時,她因為疲憊而雙眸發紅,卻又深情款款地看著皇帝,柔聲道:“陛下,好好休息。一切有臣妾在.”
李元“虛弱”地睜著眼,眸中盡是困乏之意,金紙似的面頰上正有虛汗流下。
他呼吸很緩很輕,一副“進氣少出氣多”的模樣。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輕輕拍著謝薇的手背,虛弱無比道:“這等陰病,又豈是大夫能治好的?皇后,就別難為他們了”
謝薇輕輕點頭。
而就在這時,不遠處忽地傳來將軍鎧甲鱗片激撞之聲,有將軍大踏步走入,口中大喊著:“我乃當朝燕云道大將軍獨孤囚,誰敢攔我?!”
謝薇神色凝了凝,原本擔心的清澈眸子一瞬間變得深邃,重重陰霾覆籠而下,一道閃電般的寒光于此中閃過,她唇角勾了勾,冷冽道:“居然有人罔顧陛下安危,而執意要來打擾!”
話音落下,周邊宮女紛紛垂首,不敢言語。
謝薇縮手,欲起身
她是瀚州暗衛的統領,在黑暗里,她能發揮出比瀚州鐵騎更強的作用。
此番入京,她自然把暗衛中的強者全部帶上了。
這些暗衛有早前就在玉京里的,有提前了半個多月來此控制一些小門派的,有扮作侍衛宮女潛入宮里的,還有的則正在想方設法混入其他節度使的勢力之中的。
這些暗衛便是她暗處的眼睛。
她自然也能看到這位燕云道大將軍的所作所為。
簡單來說,這獨孤囚就是截然不服,也不愿天子只和謝家一家走近。
他是跳的最兇的,也是遞美人畫卷遞地最勤的。
而他能來闖宮,自也是有其他八道節度使支持。
對于這些,謝薇都心知肚明。
所以在理清這些思緒后,她便走出了大門,迎向那位獨孤囚大將軍。
遠處很快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李元躺在塌上,隱約能聽到諸如“天子需要休息”、“誰知謝家不是意圖獨大,挾持天子,做下蒙蔽天下人之事”、“獨孤將軍,本宮勸你別越過這道線”、“那不知末將身后的幾十萬大軍能不能越過”之類的對話
爭執聲漸大,甚至還伴隨著劍拔弩張之聲。
李元心中輕嘆。
皇家事確是如此。
每個人都想抓住皇帝,抓住大義。
而最好的法子,就是趕緊讓自己勢力的女子去懷上龍種。
只有有了龍種,那才有了問鼎至高寶座的資格。
如今只有謝家一家有,他們如何不急?
原本還可以等著皇帝繼續納妃,但皇帝居然被那天殺的殮衣齋給傷到了,從而臥倒在榻。
這一臥,便是數天時間,節度使們自然不可能再等下去,畢竟誰知道皇帝會不會馬上死。
若是皇帝死了,那遺詔還不是謝家說了算?
這種時候,每一分每一秒的延誤,都可能帶來一個龐大勢力的崩潰。
大家都是人精,不會傻乎乎地再等下去。
獨孤囚,就是代表。
此時,遠處響起獨孤囚冷冽的聲音:“誰知陛下去往殮衣齋,然后重傷不是你謝家慫恿的?
呵.端的是無情無義的好計謀!
卻是休想騙得了天下人!
今日我必須要見到陛下!
現在皇后將我攔下,那下次來,便不是我獨孤一人了!”
終于,謝薇攔不下去了。
而獨孤囚則是怒氣沖沖地走入了后宮,待到入屋卻是收斂神色,然后半跪到李元面前,恭敬道:“獨孤囚,拜見陛下。
末將不招而來,既是擔心陛下傷勢,也是擔心陛下被小人蒙蔽,而言不得出宮!”
“你!”
謝薇從后趕到,雙目焚火。
獨孤囚毫不在乎這位皇后的目光,只是看著李元大聲道:“陛下,有些事末將不得不說,還請陛下恕罪。”
說罷,他直接道:“謝家已有太子,他們何曾再在乎陛下?
這一點,只從這數日以來,沒有一個大夫能治好陛下的病,便能看出!
我燕云道,星河道,藏龍道,荒南道,雍州道,綿州道,伏江道,云山道,八道卻皆盼陛下能夠盡快康復,重登大寶,梳理山河!!
故,末將在此懇請陛下,能夠許我八道節度使入宮護主!
末將不招而來,實在有罪。
可護主心切,拳拳忠心,日月可昭,還請陛下見諒!”
說完這些,獨孤囚雙手支地,對著李元重重叩首。
“你,我謝家何曾如你所言!”
謝薇雙眸里的火幾乎要將這位大將軍點燃。
可她心里也知道,此時局勢便如刀劍對抵,針鋒相對,誰也讓不了。
內亂,許在此時,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李元虛弱道:“獨孤將軍.”
“末將在!”
“謝家.卻非如你所言。
朕,看得清。”
話音落下,獨孤囚卻不發一言,只是沉默著,意思不明而喻:‘你看得清又如何,謝家確是在真心對你又如何?我們要的東西,你沒給,那就是你沒看清!你是皇帝,你應該明白我們的意思!現在你說吧,該怎么辦?’
“朕只是虛弱,卻不是死了。”李元沉聲道。
獨孤囚聲藏利刃道:“滿宮皆謝氏,陛下當真不為自己著想么?!”
李元咳嗽了下,忽道:“高將軍”
話音落下,門外傳來好似雨急風驟的馬蹄聲,轉瞬馬蹄近。
不一會兒一個銀甲紅槍、戴著遮面兜鍪的大將推門而入,然后再謝薇詫異的目光里站到了李元身側。
長槍一拄,“當”地一聲,發出如擂于人心之上的重重聲響。
“愿為陛下效死!”高開平甕聲而言。
而門外,那馬猶然發出“唏律律”的聲音。
獨孤囚抬目一翻,高開平針鋒相對地看著他。
高開平是什么人?
這是忠魂,是生前便無敵,死后更加強大的存在,是四品中的最強者,甚至連青瀚城這種根基不穩的半步三品都會被他輕易斬殺。
這樣的人,一人便可抵得上八千飛熊軍。
他俯瞰著獨孤囚。
獨孤囚便是身經百戰,也只覺如有沉甸甸的山峰壓于雙肩,就連氣都不敢大聲喘。
他又鼓起勇氣,悄悄瞥了一眼,卻見高開平也在冷眼對著謝薇謝薇也明顯受到了壓迫,而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兩步。
而就在這時,李元沉聲道:“退下。”
高開平便垂首,退站到一旁。
獨孤囚頓覺壓力減少了不少。
而他能感到身側謝薇呼吸也平緩了下來。
李元看定獨孤囚,淡淡問:“滿宮可是謝氏?”
獨孤囚忙道:“陛下恕罪.”
李元又看定謝薇,問:“滿宮可是謝氏?”
謝薇也急忙跪地,恭敬道:“皇宮永遠是陛下的皇宮,謝家永遠是陛下的臣子!”
“聽到沒有!聽到沒有!!”李元指著獨孤囚的鼻子,憤怒道:“如今蓮賊剛滅,社稷剛剛恢復,百廢待興,你們你們卻想著爭權奪勢!朕,還沒死呢!”
獨孤囚連連賠罪。
李元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又劇烈咳嗽起來。
許久,他才喘著氣,好似被抽去了全身力氣地道:“都平身吧。”
獨孤囚和謝薇這才站起。
李元道:“九道節度使勤王有功,皆會封賞,有朕在,諸卿且放寬心”
獨孤囚道:“屬下知道了,只是.那些畫卷?”
李元咳嗽著道:“待朕身體康復,再選吧!”
說罷,他揮揮手,獨孤囚掃了一眼高開平,然后緩緩告退。
他走之后,高開平深深看了李元一眼,然后又對謝薇行了一禮,之后持槍,策馬,離去。
屋里便只剩下皇帝和皇后兩人了。
謝薇驚喜地沖到李元面前,這一幕太過驚喜。
李元笑道:“我只是提前尋了高將軍,說萬一有此事,可如此如此.沒想到便用到了。”
謝薇垂眸,面頰泛紅,柔聲道:“你可是幫了薇兒大忙了.
薇兒一直被高將軍喚作主母,卻是未曾想到可以讓高將軍站在我的對面。
這么一來,高將軍代表著皇帝的力量,與我謝家形成制衡,八道節度使也可不再擔心我謝家的獨大
妾身怎么就沒想到呢?”
李元笑道:“皇后是百密一疏,想太多事了,不像我這個大閑人。”
謝薇動情地輕喚道:“陛下.”
李元道:“今后,朕便常居深宮了,你安排些心腹,其他人不可入內。
而宮廷的事,則需要你這個做皇后的帶著護兒去操心了。
護兒才兩歲,什么都不明白。
謝峰統軍,根本無力幫你。
至于岳丈,他或能在朝堂上成你助力。
只不過.這朝廷之爭爭的卻不是朝堂之上,而是各地的實力。
你謝家還是謝家,各道節度使還是各道節度使。
坐了龍椅,固然會得忠魂庇護,但恕朕直言,便是忠魂似乎也面對著某個未知的敵人。
皇后啊,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切不可妄自尊大。”
他一番言辭,懇切無比。
謝薇點頭,卻忽地露出幾分憂愁之色。
李元問:“何事?”
謝薇道:“小瑜兒還在明月府,她在等她的相公,卻不肯來皇宮。”
她一邊說著這話,又一邊死死地抓著李元的手,繼而忽地雙腿夾緊,輕聲道,“陛下,妾身妾身想了。”
門外,天色漸昏。
皇后忽地撩起鳳袍,悄聲踢去鳳履,荒唐無比地鉆入了被褥
許久之后,皇后才平復下來,她輕聲嘆了口氣,道:“也不知我那妹夫何時可以去見見我那可憐的妹妹”
數日后。
李元搬遷到了后宮的“清心殿”靜養。
清心殿周,環境雅致,林木幽深,兼連著當初四品肉田、如今三品肉田的邊脈,所以乃是上好的修煉地點。
故而其中演武場,密室并不少。
李元踏入密室,運轉力量。
他能感到箓種牽引陽氣,帶來的震蕩,也能感到陽氣本身帶來的爆裂,陰氣凝聚出的天眼。
可這三者卻斷絕了后續的修煉途徑。
他把視線投向了小琞,開始每日聽著小琞的描述去了解那只“烏鴉”的動態。
時間一天天過去
一個月后。
李元靜坐密室,心中喃喃這:
“陰氣,陽氣相互吸引;
陽氣再牽引物質,從而凝聚出全新的身體。
這便是烏鴉正在經歷的事。”
“可我體內的祖箓并不配火,所以兩者雖然都頗為強大,卻無法吸引。
這就是我無法修行天魂、也無法突破影血四品的原因。”
李元是徹底弄明白了。
簡而言之:他的陰氣,陽氣都很足,但兩者不匹配,卻又互相在拖后腿。以至于,他那“可加影血類功法”的天賦都加不了點了。
可回想來時的路,再來一次他也還是沒什么辦法。
這整個大周都在修煉“四品到頭”的功法,他能怎么辦?
“其實還有個辦法。”
“一旦我手握白蛇刀,利用刀中天雷便可臨時突破至四品,這或許也可以成為我去追尋四品的契機,至于怎么走,還需一一試驗。”
“那么.”
“我先分別壯大陰陽二氣好了。”
“作為陰氣的祖箓,完全可以由問刀宮源源不斷的提供。”
“而陽氣,則可以有火。
凍土的火既然變強了,那我也許可以再去吞噬一波了。”
李元正想著,忽地心有所感,因為他看到清心殿外正有鳳輦緩至。
他便出關,往外迎去。
片刻后.
謝薇斥退眾人,一臉疲憊地坐到他對面,然后從袖口里變戲法般地變出了一壺美酒,分別給兩人倒上。
李元接過酒杯,笑道:“忙成這樣了?”
謝薇一口接著一口地飲酒,然后長嘆一聲道:“今天,本宮第一次抱著護兒坐在龍椅上.”
然后,她就不說話了,而是繼續飲酒。
李元也不多問。
這情況,他能想到。
“妖后當國”這四個字就差貼在謝薇臉上了,下面那些“成分復雜”的大臣哪個肯同意?
“平心而論,本宮是想著權傾天下,可本宮確實也在想著山河社稷,想著讓這片土地盡快地恢復正常,讓百姓安居樂業
本宮欲重建六部,故而尋了不少人才,這些人大多是之前有才華、卻只是做著苦交易,不得重用的一批人。
他們涉及工部,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
本宮曾和他們中的人交談許久,甚至愿意尊稱一聲先生。
可那些大臣卻不答應。
他們以為本宮是在安插自己人,所以紛紛舉薦他們的人。”
李元對朝堂也沒什么了解,他給自己和謝薇倒了酒,然后陪著這位監國皇后一杯一杯地喝著。
而皇后許是太累太累了,喝完之后竟是沒有再向李元索歡,而是緩緩離去。
李元轉身走向清心殿后的林子,繼續尋思他的修煉之路。
之后一連幾天,皇后都沒出現。
李元悄悄用飛鳥看了看,發現這位皇后會累的睡在各種地方,其中御書房是她睡得最多的地方。
皇后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而她才登寶座,能幫她撐事的心腹極少。
不過,這是謝薇自己的路,李元也沒什么去幫她出手的打算。
竹林幽幽,諸般忙碌,讓他心底生出一抹忙里求閑的心思。
于是乎,他化作常人模樣,又穿了尋常衣服,悄悄離開皇宮,來到正在恢復的皇都街頭。
清風朗月,買醉一場。
三月至初,桃花盛開。
李元在街頭的青石板路上似醉鬼般搖搖擺擺,往前行著,卻忽見遠處桃艷如火,香氣撲鼻。
他停步,飲酒,面露微笑,繼續前行。
待到走近,仰面一看,卻見是個廢棄道觀。
那道觀牌匾半懸空中,隱約可見“天師府”三字。
只惜內里蕭條,再無一個道士,想來是經歷了蓮教之亂后,全部搬遷撤離了此處。
可道觀無人歸無人,卻是桃花綻放的好時節。
“好!”
李元舉起酒壺,贊了一聲。
而道觀里居然很快傳來一個回應。
“好!”
李元看去,卻見桃花林里有個落魄少年也對他舉杯。
他一愣,又一想,便猜到這當也是個被滿園春色引來的人。
兩人遙遙相望,也不想著結交,只是舉了舉手中酒壺,哈哈大笑,再各自轉頭,離去。
時間一晃,又到了三月中
李元算算,覺得他在西極凍土的孫子或孫女快出世了,于是便又返回了西極的白鹿氏族。
他問了問姑瑤玨,才知道蠻后竟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誕下了個大胖小子,只不過她是在真炎氏族誕下的,卻沒有半點來此的打算。
不僅沒有,甚至滿月宴都沒有宴請她們這些人。
無論是真炎雪還是李平安,還是其他什么人都沒有被邀請。
真炎雪實在氣不過,已經生病臥榻了。
李元聽了后,微微皺了皺眉,然后讓姑瑤玨領著他來到了真炎雪的帳篷。
屋里,女人正躺在溫軟的狼皮之中,重重的呼吸聲預示著她的呼吸并不順暢。
她雙目睜著,正出神地看著那在帳篷的厚厚皮革上雀躍的火,聽到動靜也不側身。
直到李元輕輕喚了聲:“小雪。”
真炎雪才微微詫異地側頭,看向李元。
李元走近。
真炎雪輕撫著他蒼蒼的白發,然后顫顫巍巍道:“孩子.都長大了我們都老了”
李元道:“你我初見,不過是在二十年前,余生還長的很,哪兒老了?”
真炎雪道:“真炎煌被那妖女蠱惑,就是生了孩子,居然也不叫我們,便好似斷了來往!他被女人玩弄于鼓掌,糊涂,糊涂啊!咳咳咳.
虧我之前還時常燉煮補品湯粥,送給那妖女為她補身子,可人家眼里其實從沒有過我們。
也許,她本來都不想留下我們,這也是看我們安分守己,沒給她帶來麻煩,她這才饒過了我們。”
淡淡的話語里,越發地充斥怨氣,怒氣。
李元揉了揉這位曾經王母的頭發。
在他印象里,真炎雪可是個曾經的傻大妞,一言不合就是“為什么要花錢,搶搶搶”,而現在卻早已褪去了稚氣的模樣。
“好好養病,開開心心地活下去。”李元道。
真炎雪道:“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李元道:“煌兒的女人一個人便可以顛覆蠻族,你咽不下去有什么用呢?”
“你!”
真炎雪被氣地坐了起來,然后別頭道,“這是你能說出來的話?”
李元抱緊她,輕輕拍了拍她背脊,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說了,我不還看著么?”
真炎雪問:“那那你有什么辦法?”
李元沒有回答,而是忽地問道:“為什么我們要給我們的兒子起煌這個字?”
真炎雪道:“一世輝煌。”
李元道:“他得那妖女相助,可會一世輝煌?”
真炎雪沉默下來.
她忽地明白了。
阻礙蠻王道路的人不是那妖女,而是她。
那妖女能夠執掌那許許多多的雙頭巨狼,甚至今后還會有三頭巨狼;那妖女似乎還要陪同煌兒征伐中原,將天下版圖納入懷中.
煌兒壽元不過三四十年,如此煊赫的一生不正是他所求的么?
若要說被那妖女玩弄于鼓掌,可明明蠻軍,甚至是雙頭狼都正被煌兒所驅策。
也正因如此,煌兒才忙碌無比,忙到都忘記邀請他的親身父母了
想來是他覺得孟杏仙會這么做,而在發現沒有后,他也無法過多地指責孟杏仙,而只能在今后有空再返回時,對著他的老父老母抱以歉意的笑容。
孟杏仙則顯然要將他們這些老人徹底地排除出權力中心,這種做法未嘗不是“饒過他們”了可以想象,當初若是李元和孟杏仙爆發了激烈矛盾,那等待他們的或許就不是冷落,而是其他了。
“小雪,想明白了嗎?”
李元問。
他沒有等來回答,卻只有一聲重重的嘆息。
真炎雪在嘆息。
李元在她耳邊說:“輝煌是要代價的,英雄常常孤獨。
為什么?
只因英雄背負的太多,所以能夠給予親友的便太少了
我們是那孩子的父母,我們若都不能理解他,世上還有誰能理解?
即便他給予了我們太少的回報,我們也應該依然對他充滿愛。”
真炎雪沉默良久,輕聲道:“你是對的.”
李元抬手,在她發梢輕輕撥弄,忽地笑道:“太空了。”
“什么?”真炎雪沒理解。
李元道:“差一枝桃花。
這時候,皇都天師府的桃花開的正艷,明日給你摘一枝。”
次日,李元來到那破敗的天師府,在荒蕪里摘了一枝最艷的桃花。
而事無湊巧,那天無意遇到的喝酒之人卻是沒有遇到。
他摘完花,便回到了西極凍土,將這決然不可能出現在永夜風雪中的艷麗溫柔地佩在了真炎雪的鬢發之間。
真炎雪對著銅鏡微搖螓首。
一股猶然清新的桃香鉆入她鼻中。
她忽地雙目泛紅,接著便流下淚水,然后轉身撲到李元懷里嚎啕大哭。
李元好似安撫小孩一般地,輕輕撫著她的背脊,梳著她的長發。
膝前女子的一生好似就在他指尖流過。
有過清澈的天真,有過深沉的高貴,如今一切又落定,好似一個循環回到了最初。
蠻人強則強矣,可卻個個兒都活不久。
真炎雪也是如此。
可是啊.
他卻還會活很久很久。
一股淡淡的孤獨莫名地涌上心頭。
李元側頭,看向貼映在帳篷淡黃厚布上的火。
火色泛枯,越發顯熱。
李元忽道:“我們的孫子叫什么名字?”
膝前真炎雪收起哽咽,輕聲道:“真炎滅。”
旋即又道:“真不知道那對兒做爹娘的是怎么想的,為什么要給兒子用‘滅’這個字當名字。就算希望掃滅中原,也不至于讓孩子背負這個字吧?”
李元忽地莫名地想到了“姬護”。
一個名為“護”,一個名為“滅”.
還真是有一絲宿命的氣息啊.
念頭閃過,李元道:“那,我要為我們的孫子真炎滅祈福,希望他能夠健康成長,成為一個像他父親般了不起的強者。”
真炎雪忍不住道:“還有爺爺呢,也要像他爺爺般了不起才是。”
李元笑了笑,又揉了揉她腦袋,接著起身,往外而去。
他掀開帳篷,抓起氏族節日祈福的鈴鐺,走向了火。
火色泛枯。
隨著走近,氣溫漸高。
老規矩,他依然借助白蛇刀取了“入四品后的血”,留在了閻娘子手里,然后才來到此處。
此時,枯色的火,顯出純白的光明。
光明將李元的身體淹沒。
他回憶著之前他在真炎氏族第一次汲取火的姿勢,開始似狂如癲地跳舞,同時擺動著那祈福的鈴鐺,口中歡誦著九焱氏族古卷上所留下的祝福之語。
他聲音極大,這些祝福之語便往四處遠處,遠到便是外圍的仆人們都能聽到。
每一次跳動,他都在從枯色的火中汲取光焰。
他孤獨地在這火前轉著圈,大聲地歌唱,瘋癲地狂跳。
這誦詞大抵意思是:
“雄鷹啊,你羽翼即豐,便當遠行,
即便天空險峻,卻仍當振翅翱翔;
蒼狼啊,你獠牙即利,便當遠行,
即便前路艱難,卻仍當砥礪而行
“孩子,我真心祝福你,祝福你在天空遭遇暴雨卻依然大笑,祝福你前路遇見坎坷卻依舊勇猛.
這是九焱氏族的長輩對兒孫的期待和祝福,
每次祭祀,都會由族長引領,眾人跟著翩翩起舞。
可自從這九焱氏族的就團火從深紅變成枯色之后,祭祀則慢慢消失了。
因為這火已經太熾熱了。
熱到即便是身強力壯的蠻子也無法繞著火跳舞。
久違的聲音,伴隨著慷慨激昂的熱情在遠處眾人耳中響起。
那些即便已成階下之囚,卻依然還是蠻族老人的仆人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忍不住都是熱淚盈眶,而在知道那是老蠻王在歌唱時,他們更是怔怔而立,遠眺那火,一時間全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們想跟著靠近,跟著舞蹈,跟著歌唱,可卻做不到。
因為那團火太熱了。
但凡靠近,便是毀滅。
可他們雖然無法靠近,卻能看到那位老蠻王在枯火便放聲大笑,放聲高歌。
祝福的聲音,震徹風雪。
數日后.
真炎氏族。
王帳已成金色。
金帳外,有侍女在等待。
金帳中,一個周身頗有野性的美婦正掀著衣衫,喂著那大口大口吮吸的男嬰。
男嬰很壯,雙目有神。
這正是孟杏仙和真炎滅。
待到喂完,孟杏仙這才道了聲:“進來吧。”
侍女走入,湊到蠻后身側,悄聲細語。
孟杏仙美目圓睜,道:“你說的是真的?”
侍女道:“千真萬確,已經吸引了不少人前去觀看了,可所有人都無法靠近那火.”
這侍女所說的正是老蠻王在為真炎滅祈福的事。
她是孟杏仙的親信,自然知道自家主人刻意沒有去請老蠻王,也沒有請過去的王母,可現在.老蠻王不僅沒有嫉恨,還在那枯火之前為真炎滅祈福。
這等胸襟,實在令人感動。
而如今這火溫極高,在火旁祈禱,還能活么?
孟杏仙側頭看了看那高溫的枯火,收回視線。
她眸光陰晴不定地流轉片刻,繼而閉上,輕聲道:“我知道了。”
侍女道:“要要不要告訴蠻王?”
孟杏仙道:“蠻王正在訓練雙頭狼騎,沒有人可以在此時去打擾他。”
侍女恭敬應了聲,然后緩緩退下。
孟杏仙低頭撥弄著懷里男嬰,緩緩道:“你的爺爺正在為你祈福,所以你要快快長大,變成雄鷹,變成蒼狼,侵吞四野,將天地間一切的鬼域全部打碎,讓陰陽分散,讓世界恢復正常”
男嬰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隨著母親手指的輕動而揮舞著粉嫩的小手。
遙遠之地,白鹿氏族,枯火前。
李元全身已經燃燒起來了。
一縷縷純粹的光焰正從他毛孔中鉆入,在他周身密集成河,成江,成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