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半月。
一縷冷風,忽從窗隙間鉆入,驚的寸許長的燈苗縮成豆大,幾乎熄滅。搖曳間,忽見屋內游走推掌之人倏忽一掠,快如鬼魅,雙掌已如捧蓮,將燈焰護在兩掌間。
燈苗霎時恢復,熒然燈色也明亮不少。
陳拙雙掌悄然再撤,那燈苗紋絲不動。
抬腳掩好窗戶,他腳下沿圈走轉,只似追逐自己的影子,雙掌連切連換,口鼻內氣息綿長,吞吐如水,柔的厲害。
說起來,當日打擂他算取了巧,暗器、兵器皆使了個遍,若論拳腳功夫,與那雷天尚有差距。
對方敗在狂妄自大,他卻不能。
自己的實力自己知道,連程老這些天也沒少告誡他,兵器為手足之延伸,若想刀法長進,拳掌上也得下功夫,不然就算他天份再高,根基不穩,武道一途終究如鏡花水月。
想是對他寄予了厚望,程庭華一身絕學沒半點藏私,隔三差五就過來瞧瞧,能拿出手的都傳他了,先是在與雷天打擂前傳了“八卦掌”的步法,后又傳了“游龍勁”,而后又是“八卦掌”的打法,還有一套“八卦劍”他還沒來及看呢。
那劍法乃是雙劍,老頭以刀悟劍,想著他擅使雙刀,便理出了幾式劍法拿來給他,現在還在枕頭底下壓著呢。
貪多嚼不爛,這個道理他懂。
那“游龍勁”氣勁綿柔溫和,他這些天時常吞吐幾次,肝上的隱痛已淡去些許,便是氣色也好多了。
眼下練的是步法。
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
八卦掌之所以獨到,蓋因其身法為當世一絕。
別派別家首重樁功,根基多為站出來的,可八卦掌卻是走出來。
步法為基,先修轉掌功,練腰腿功夫。靜為定樁,動為轉掌,沿圈走轉,講究行走如龍,回轉若猴,重腰力,重下盤,似虎踞鷹盤。
這些天他一面調養,一面在這間小屋內日夜輪換轉掌走動,步法起落,鞋底都快被磨漏了,連帶著磚地都被磨去了表面的土泥,露出了本來顏色。
走動間,他唇齒一合,氣息一吞,一縷冷氣已被他卷入口中,卻沒直接咽下,而是以意念和著口中的津液,在喉中拉長延伸,如游龍入腹,墜入丹田,而后氣息下沉,胸腹似成大海,氣息如龍飛旋,游走間帶出一股螺旋勁道,攪動的翻江倒海,令他張嘴發出一聲低沉吼嘯,猶如龍吟。
可惜,這股勁力只在胸腹間盤旋一停,尚未通達四肢,便已后繼無力。
“果然是根基不足。”
程庭華說過,這螺旋勁道便是內勁的一種,也是他那掌法獨有的門道,倘若勁達手足,無需招數,一觸一沾,身手弱的便猶如被狂龍卷中,重心頓失,自己就能趴下,若是暗藏掌中,一按一壓,中招者外表完后,內里筋絡早已重傷,似麻花擰轉,造成暗傷。
倘若拍在頭上,或是拍在胸口,那就是殺招。
這不禁令他想起了那女刺客后背的傷勢。
“爺,藥湯熬好了!”
聽著門外的動靜,陳拙舒了口氣,一縷白氣糾纏如水,自他唇齒間泄出數尺來遠。
打開門,梁朝云忙的兩腮泛紅,手里端著盆藥湯,卻不是喝的,而是用來洗腳的。
“我自己來。”
陳拙端過木盆。
“明兒好像就要過年了。”
他脫了鞋,看也不看幾乎被磨掉一層皮的腳掌,神色不變的把腳放進了藥湯里。
練的太久了,饒是他這雙走過關中、闖過關東的腳,也被磨去了老繭,磨掉了新皮。
“爺,疼么?”
梁朝云瞧得不忍,眼眶泛紅。
陳拙看的失笑,“這算什么,聽說形意門里有位人物,號稱‘鐵腳佛’,終年練功不喜穿鞋,練出了一雙鐵腳,指甲都磨沒了。”
梁朝云一縮肩膀,圓圓的小臉嬌嫩的不似北方姑娘,倒像是南方鹽米養出來的,白皙水靈。
杏眼一眨,她道:“那得吃多少苦才能練成啊,我爹在的時候,沒少逼我學變臉,手慢了也挨打,但他疼我,打完自己也哭了。”
她坐在燈下,拿過做了一半的鞋子,邊縫邊說,“我爹說,您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別人就算瞧上一百遍一千遍都瞧不出‘變臉’的門道,您就瞧了一回,就懂了。”
提起這事兒,陳拙笑了笑,“我眼神好,你爹當時餓的也不行了,背著我在街邊兒耍了兩手,怕是手上功夫慢了,我就瞧見他把臉譜一張張全藏進了領口,還牽了條細線,然后偷摸就學會了。就因為這個,他追了我小半個關東,非說偷了手藝就得叫他爹,要不就讓我做上門女婿……”
聽到上門女婿,梁朝云臉頰一紅,但又噗嗤一笑,“我爹說最后把您逼得急了,打掉了他一顆門牙。”
陳拙笑道:“那是他瞎說,明明是他自己逃命時腳下打滑磕的。”
梁朝云聽的入迷,“爺,您再接著講講,我長這么大還沒聽我爹說起過他的事兒。”
陳拙垂著目光,望著盆里渾濁的藥湯,斂了斂笑容,眼神一遠,想了想,“當年為了搶那顆九品葉的棒槌,山溝里死滿了人,什么胡子、參客、馬賊,就連官府都來人了,染紅了半邊山。你爹性子圓滑,平日里見誰都堆著笑臉,可哪想他竟有膽打那顆老參的主意,我只當他財迷心竅,本想舍他而去,不愿摻和,哪料他說家中有個閨女,生來體弱多病,算命的說活不過雙十之數,唯有取來天地靈物與之為伴,方能久活。”
梁朝云瞪大眼睛,“后來呢?”
陳拙默然片刻,輕聲道:“我只說那算命的是騙子,誆他的,豈料你爹深信不疑,死活都不走,最后差點被大雪埋了,幸虧我半路折回,才把他挖出來。那老瘸子被凍的半死不活嘴里還惦記著老參,隨后我把他藏在一個雪洞里,想著反正這命是你爹救回來的,索性幫他一把,能成就給個念想,不成一起死,最后一人提著刀就上山了。”
梁朝云聽的心頭一緊,盡管她已知道結果,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搶到了?”
陳拙抬頭“嗯”了一聲,望著梁朝云那雙泛起水汽的眸子,說道:“我在山上不知待了多久,也不知殺了多少人,怎么下山的,只記得一遍又一遍揮刀,餓了吃肉,渴了嚼雪,手起刀落,那滾燙的熱血能沿著袖筒滲到身上,但冷的也快,等我再找到你爹,已經是三天后的事兒了。他拿著那顆老參,把我抱到一塊石頭上,對我磕了七個響頭,帶著哭腔的喊了我一聲‘陳爺’,再沒讓我喊他爹。”
“真傻,假話也信!”
小丫頭又哭又笑,手里還不忘縫著鞋子,眼角淚珠卻吧嗒吧嗒直落。
陳拙嘆了口氣,話鋒一轉,“明天我領你出去走走吧,進京這么久,伱還沒出過鏢局呢,順便瞧瞧這京城的模樣。”
梁朝云微微一笑,只道:“爺,水涼了吧,我給您添點兒熱的。”
陳拙擺手,“泡的也差不多了,我氣血壯,幾天就能長上,時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屋睡吧。”
梁朝云點頭應了一聲,方才端了盆出去。
“唉。”
陳拙卻是一嘆。
“怎得,有人伺候你還不舒服?”
輕淡的嗓音兀的自窗邊響起。
陳拙瞟了眼窗外的影子,淡淡道:“我只是在感嘆最近看來舒服慣了,連有人摸過來都沒能察覺,話多費神,直說吧,什么事兒?”
窗棱一震,一道身影飄然鉆入。
“可敢與我聯手刺殺敖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