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泰茶館。
算是京城里的老字號。
里面人來人往,提籠架鳥的,卜卦算命的,還有斗雞遛狗的,往來各位,都得稱呼一聲爺。富貴的進門趾高氣昂,做足了勢頭;卑微的進門打千作揖,阿諛奉承。
掌柜的姓王,大抵是戊戌年前后從親爹手里接過的攤子,算是祖傳的行當;打小心思活泛,能說會道,左右逢源,翹著蘭花指在店里轉上一圈,一張嘴立馬把一眾茶客哄得樂呵,誰的面子都能顧著。
正招呼著,外頭忽見走進來倆人。
前面的一位背著個老背篼,一瞧就是個手藝人,身段矮小,容貌也是尋常,怎么看怎么不起眼,就是衣裳略顯寬大,似是不太合身,不過也不稀奇,昨兒個還有人扒死人衣裳穿呢。
后頭這位他認識。
王掌柜忙換上迎人的笑臉,彎著腰,抬頭撅腚,單手往下一插,“呦,徐三爺,您今兒怎么有空來我這小地方,莫不是心疼我?趕緊進來坐坐,這外頭天冷,小風吹的就跟刀子似的。”
這徐三爺是京城眾游俠兒的老師傅,混了半輩子,沒在武門江湖上混出點名堂,但在市井中卻是一號人物。
據說戊戌年王五爺劫獄救那壯飛先生的時候,便是此人暗地里四處奔走,聯絡眾人策應,極重義氣,才被眾游俠兒奉為老師傅,一呼百應。
當年源順鏢局遭那雷天擺擂,也是這位拆的,等到后頭神手門死了個干凈,還找人唱了三天大戲。
洋人入京,這位雖說沒有那提刀沖陣的能耐,但背地里挖了不少暗道地窖,偷摸救了不少人。
可惜就命不好……
王掌柜人老成精,搭眼一瞧就看出二人是一道來的,再看徐三爺故意落于人后,便知這位手藝人肯定不簡單,忙讓伙計接了那老背篼。
徐三爺圓臉大肚,身形顯胖,臉頰上留著一圈發白的絡腮胡,穿著件絨領的褂子,棉靴一穩,隨手把鳥籠一遞,跟著塞過去幾顆金豆子,“借你這地方,我請人吃頓好的,叫伙計給我置辦一桌像樣點的酒菜,多的賞你了。”
王掌柜哪敢怠慢,忙應承著,又吩咐了伙計趕緊出門,扭頭見二人挑了個角落里的僻靜位置,又快步上去招呼。
徐三爺擺擺手,“你忙著吧,剩下的我自己來,這酒我得自己倒。”
那手藝人苦笑一聲,他都已經用上了易容縮骨的手段,不想瞞過了那些差役,沒瞞住這雙渾濁的老眼。
手藝人正是陳拙。
他與方天是十月底動的身,日夜兼程,趕到津門已是十二月中旬,加上又在京城外謀劃布置了一番,這才化作個手藝人入城。
“我沒啥能耐,但眼力過人,您這雙眼睛天底下獨一號,見過便忘不了,哈哈。”
徐三爺邊說邊起身倒酒,嘴上小聲笑著,神色恭恭敬敬。
“這杯咱一直想敬您,今兒全了我這念想。”
“何必這般,我就是個走江湖的手藝人。”
陳拙拍了拍身上的雪,笑著端杯一飲。
茶館里很是熱鬧,又趕上逢年過節,進進出出不少人。
談笑過后,徐三爺感慨一嘆,京城里的英雄豪俠,大小人物,如今逃的逃,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想要瞧見副熟面孔卻是不易。
“那位爺過得可好?”
這是在問王五呢。
“嗯!”
陳拙說不來謊話,一低眼皮,含混應了一聲。
一到津門他已問遍了各路弟兄,全無王五、程庭華他們的蹤跡,此番若是大事一成,他少不得要去找一找,天涯海角也得找。
“那我便放心了。”
徐三爺臉上笑容更甚。
“那幾位爺沒在京城,您一人行事不容易,也沒人顧著。要是不嫌棄,有什么用得著的地方盡管招呼,只要開個腔,四九城里的弟兄都能過來。”
老人混跡了一輩子,一瞧眼前人這副打扮,已是心知又要干大事,言語有些熱切。
陳拙看著老人滿眼希冀的期盼模樣,給對方倒了杯酒,沉吟片刻,輕聲道:“老爺子您別多想,我就是回來瞧瞧,再說您都一把歲數了,孫子都滿地跑了吧,好好歇著,過幾年興許能四世同堂、五代同堂,肯定是個有福之人。”
徐三爺臉上笑容一僵,而后添了幾分苦澀,緩緩坐下,按著腿,沉默半晌才道:“哪還有什么四世同堂的說道啊,沒了……我是有四個兒子來著,可津門失守的時候,老大老二去了,沒回來……”
陳拙端杯的手猛然頓住,嘴唇翕動,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老人眼仁一紅,低頭笑了笑,渾似漫不經心地道:“洋人入京的時候,老三老四為了救人,被打成了篩子……孩兒他娘也瘋了,年前沒看住,跳了井,唯一的一位兒媳婦也改了嫁……”
徐三爺看著陳拙,目中泛淚,笑道:“原本我已是不求什么善終了,能熬到現在,全賴我還有個孫兒,不過這些時候身子骨也越來越不行了。本以為這口氣活成了個屁,活著沒有響動,死也聽不到動靜,可老天爺憐我啊,您回來了……我還當有了指望……”
老人干笑了兩聲,原本瞧著矍鑠的精神頭瞬間好似沒了,眼里仿佛也失了生氣。
陳拙瞳孔一縮,一拿徐三爺的手腕,面有掙扎,旋即附耳低聲道:“元宵節,入宮,殺西太后!”
一剎那,徐三爺蠟白的臉色又仿佛恢復了血色,眼中也有了神采。
陳拙留意著四周,壓低了嗓音,“今年元宵節,宮里要請洋人進去熱鬧熱鬧,還找了不少耍把戲的手藝人,你說,憑我這變臉的絕活兒,能不能進去?”
他抬了抬眼梢,眼皮顫動,一面喝著酒,一面輕聲問道:“您那孫兒呢?我先把他安排妥當,咱們從長計議……這回,徐老爺子,我全了您的念想……”
徐三爺后仰貼著椅背,微張的嘴里突然發出一聲長吸,在喉嚨里滾動,然后臉上涌出一抹異樣的潮紅,嘴里擠出一字。
“好!”
閑談間,伙計已領著人匆忙趕了回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幾人抬著個半人高低的大號食盒,趕到桌邊。
一樣樣菜品擺了出來。
雞、鴨、魚、鵝,應有盡有,牛羊上桌,葷素齊全。
徐三爺面色通紅,“我敬您!”
陳拙幽幽一嘆,“這杯,應是我敬您,此役,咱們當名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