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話少敘,只說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街上喧囂熱鬧,百姓摩肩接踵,擠得烏泱烏泱的。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亂春秋,說什么龍爭虎斗……”
“兄弟我人稱大力王,舞錘耍刀樣樣強,今日來到貴寶地,還望諸位多捧場!”
“諸位且朝這兒看,在下修得神仙法,刀劈劍砍不留傷吶!”
……
隆福寺附近的燈市上,賣藝的,雜耍的,變戲法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再有什么販夫走卒,拒付文人,男女老少,富的窮的,全都涌到了一起,就圖個熱鬧。
街道兩側,俱是掛著一盞盞花燈,架著不少高臺,四散的煙火氣里,陳拙背著老背篼大步而至,擠過了熙熙攘攘的人堆。
這些天他已是在街上露過幾回臉,今天甫一現身就有人跟過來了,嚷著再瞧瞧絕活兒。
此等川中絕藝,向來一脈單傳,想要在京里看見可不容易。
不少雜耍班子,京劇班子也都聞風聚了過來。
如此絕活,若是能將人攏了過來,也能給他們增色不少,搞不好就是壓軸的玩意兒。
陳拙尋到地方,擱了背篼,擺開了架勢,只一搖頭晃肩,面上已多層臉譜,霎時搏得一片震天的叫好聲。
這變臉的精髓一是在手,靈巧飛速,出手如電,二是在那臉譜上,看似有形,但臉譜的材質頗為講究,還有就是在衣裳底下和帽子里藏了門道。
初變之時,一首化十面,十面為一張。
看似只有一張臉譜,實則底下還藏了不少,藏的越多,能耐越大。
晃頭搖肩之際,這是為了牽動一條肉眼難見的細絲。
一手虛晃在眼前,此乃障眼之法,障的是觀者的兩眼,或持扇,或起披風,引其視線,另一手袖中拉扯,絲細一帶,最上層的臉譜便已自領口收進。
手法越快,驚雷一瞬間,常人肉眼難辨,自覺玄妙。
只是眾人還沒過足眼癮,人群忽左右分開。
幾個金發藍眼、雪膚赤發的洋人還有兩個日本人被人簇擁著走了出來;有男有女,男的體毛旺盛,胡須濃密,女的身段豐腴,有傳教士打扮的,也有洋裝打扮的,西裝革履,杵著手杖,指著陳拙嘴里冒出一串洋文,滿臉喜色,似是找了有些時候。
周圍站著一圈戈什哈,也不知是哪位的親兵,端著洋槍,前呼后擁。
當先擠出個土混混,脖子上戴著洋教的十字架,點頭哈腰的先是和那些洋人說了兩句,然后趾高氣昂的走到陳拙面前,鼻孔朝天地道:“小子,你可算走了大運,祖墳都冒青煙了,洋大人瞧上了你的手藝絕活,跟咱走吧,待會兒還得去宮里耍耍呢。”
陳拙臉上裝著受寵若驚的模樣,忙不迭的應著。
旁人不知他心中殺機,艷羨的有之,妒忌的有之,還有啐了口唾沫,躲人堆后頭罵著“狗腿子”、“狗漢奸”的。
那土混混非但不惱,反而一翹下巴,與有榮焉,輕蔑的一瞥圍觀眾人,笑了起來,“怎么著啊,寧做太平犬,莫做亂世人,也就是這光宗耀祖的機會沒落你們頭上,要不然,你們指不定趕的比誰都快……瞧瞧你們一個個的,咋就活的還不如狗啊。”
“跟著!”
扭頭對陳拙招呼了一句,土混混又領著洋人四下轉悠了起來。
等走到一個賣藝的攤子前,卻見一位半百的老漢正光著膀子,頸纏辮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威風凜凜的將刀口劈向胸膛。
驚呼聲中,一刀下去,不見痕跡。
土混混瞧得一樂,眼神卻在泛冷,先前他可瞟見就是這老貨罵他是狗,眼珠子骨碌一轉,像是條哈巴狗一樣在洋人跟前說了兩句,然后轉過來說道:“洋大人也想瞧瞧你的能耐,怎么個刀劈劍砍不留傷啊?”
老漢雖說身形干瘦,但頗為精悍,大冷天的赤著膀子也不覺得冷,冷哼一聲,作勢抬起手里的單刀就要往胸口上送。
“等等!”
土混混突的一拔嗓子,幾步趕出,一拿老漢的手腕,陰惻惻的冷笑一聲,“伱這刀子不夠利啊,換刀!”
但見其從一位戈什哈的腰間抽了把腰刀,“且試試這把。”
果然是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這等土混混摸爬滾打慣了,街面上的這點把戲那是門清,天底下哪有什么刀槍不入,定是刀上做了手腳。
“怎么?不敢?呵呵,只要你能從爺爺褲襠底下鉆過去,咱就替你給洋大人說幾句好話,放你一馬,不然,今天你可就……”
好個狗仗人勢,小人得志。
土混混見老漢定在原地,嗤笑著開口,只是話說一半,老漢雙眼圓瞪,瞥了眼土混混那囂張模樣,“呵”的一聲冷笑,順手抽過腰刀,又笑著一掃周遭圍觀眾人,兩手端刀坦然道:“諸位,且瞧好了,自打義和團散了,我老頭子仗著這手把戲也算活了有些年頭,今兒咱來個刨胸亮肝膽,俠義萬古存吶,就是死,也不絕看洋人的臉面行事,更別說是一條狗!”
語出話落,一片驚呼聲中,刀子已被其橫刃反送進了自己的胸膛。
土混混愣在當場,他只是有意想要羞辱一二,不料這人竟這般剛烈,沒等反應,刀口之下,一腔熱血迸濺而出,沖了他滿臉,驚的他一個激靈。
老漢雙目圓睜,仰天而倒,到死,刀子還在胸膛上嵌著呢。
幾個洋人瞧得津津有味,只是看著鞋上濺的血點紛紛面露不悅。
那土混混也顧不得別的,忙趴地上給其擦著靴子,才惹得對方哈哈大笑起來。
陳拙站在人堆里,眼神平靜,面無表情,雙手十指卻是在袖筒中攥的發紫。
他深呼了一口氣,走到那土混混面前,“大爺,咱扶您起來。”
說話間伸手又拍了拍對方身上的塵灰,在其肋下不著痕跡的蹭了蹭。
土混混正抹臉上的血跡,無來由的打了個寒顫,而后朝著地上尸體吐了口唾沫,沒好氣地罵道:“他娘的,嚇老子一跳!”
然后才朝陳拙嘿嘿一笑,“好小子,果然上道,走著。”
陳拙回望了眼倒在地上的老漢,轉身跟了上去。
有了這檔子事兒,街上雜耍的手藝人哪還敢賣弄假把戲,生怕步了老漢后塵,一個個逃的飛快。
幾個頂桿、頂缸的手藝人被土混混瞧上,就跟進了閻王殿一樣;轉悠了一圈,又找了位吐火的,這才領著洋人,離了街市。
“聽好了,你們這趟是去頤和園表演,那里不光有洋大人,還有老佛爺,千萬別沖撞了,演的好,重重有賞,演得不好,丟了臉,小心小命。”
待到那些洋人翻上了馬,土混混才領著一眾手藝人擠上了一輛板車。
街面上的人堆里,幾雙眼睛見陳拙終是功成,紛紛動身依計行事。
臨走之前,把那老漢的尸體也給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