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要增加點年味,年三十當天下午又下了一場雪,吾家湖外間白茫茫一圈,整個湖泊中心就像個巨大的明鏡,倒是變得很好看。
“亮亮小火車”于是就開了最后一班,連幾個系著圍裙等著開飯的中年男人,也都上去過了一把癮。
就是冷了點兒,其它的無可挑剔。
都過癮之后,大家這才又去大食堂幫忙干活,擺桌子的擺桌子,傳菜的傳菜,留在沙城的工人們也都盤著今年攢了大概多少錢。
樊振華燒了一支煙,跟老家過來的堂兄弟們一扯賬,今年都攢了最少兩萬塊錢。
一年到頭開銷都不大,食宿問題現在基本解決,新年里還有兩棟樓,一棟是員工宿舍,另外一棟也是。
由樊振華介紹過來的瀨渚農機廠下崗工人,如今也都圍著樊振華做事,算是形成了一線車間中的“瀨渚幫”,規模還不算大,但明顯要話語權大一點。
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不過樊振華也怕被人說自己賣侄女,所以一向低調,跟以前一樣性子偏軟。
老實人的通病就是不被逼急不會爆發,樊振華自然也是如此,好在整個企業的風氣很適合做事的人,哪怕是作業區抽煙,查到就是重罰,廠門口黃線之外抽煙沒事兒,進入就不能抽,外來訪客也必須遵守。
就為了這點事兒,機械廠跟找茬的人打了二十幾次,警察都快瘋了。
不過現如今沙城做工廠的老板圈子里,也都知道“吾家機械”的工人抱團,有事兒真的會一起上。
尤其是下屬的“吾家農機”,秋季還串聯過幾個村的收割隊罷工,原因很簡單,拖欠的夏糧收割費沒給,然后耙田費還想拖著。
原本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辦,然后就傳了一個上頭的消息出來,罷工就完事了,有什么難的。
罷工其實沒什么問題,串聯其實也沒啥問題,通常有問題的地方都是訴求不明確及擴大化。
張老板這方面業務還算了解,讓“吾家農機”的培訓部、銷售部,跟各村收割隊先溝通好,訴求就一個,拿回自己的那份錢,別的不多要。
什么補償、賠償管你十倍還是八倍,不要。
也有個別村的收割隊想要獅子大開口,被人打了一頓就老實了。
每個村的收割隊并不是一個組織實體,都是各種個體戶臨時湊個班,想法肯定是千奇百怪的,聯合起來之后,那就不一樣了,訴求只要統一,就不會隨隨便便踩雷池。
同時,上級政府通常解決問題都是希望盡快,因此訴求越明確越精準,上頭解決起來也就越容易。
往往事情拖拖拉拉并且失控的原因,就是訴求不統一,意見不統一,這就需要讓上頭根據不同人來設計不同的解決方法,于是一拖再拖,最后一屁股爛賬。
其中核心問題,就是解決事情的人不想背鍋,模糊的訴求會導致模糊的處理方式,最后產生模糊的責任問題。
“不做不錯”原則永不過時,只要還是人在做事,都是如此。
因此“吾家農機”咬死了只要夏季收割費,此事就只會停留在鎮、街道這一級,連沙城市政府的各部門辦公桌都不會出現半個字。
因為解決起來很容易,鎮和街道都想盡快把事情糊弄過去,所以不管是借是偷是搶,也要把這筆錢先清了。
之后就是當地村和鎮之間的財務問題,跟收割費就全然無關。
當然,要做到這些,并不容易,普通個體戶的松散聯營關系沒啥鳥用,互相之間都防著別人多收三五畝地呢,怎么可能給別人出頭?
“吾家農機”出頭道理很簡單,新世紀的本地農機駕駛員,幾乎六成從“吾家農機”出去的,人情上首先就有親近關系;其次“吾家農機”已經做到了外地,很多收割隊都已經出省賺農忙時的機耕費,“吾家農機”在這時候已經算是個業務分派公會。
比如說安東縣的收割隊,他們自己會有業務,本地賺個幾萬塊錢是肯定的,但各地農忙會有幾天到幾十天的差距,比如豫南和豫東的農忙,差個十天很正常,哪怕氣候環境完全一致。
這時候就要趕場,豫東收完抓緊去豫南,個體戶一臺機子只要不壞,在這時候賺個九萬塊錢不是問題。
但問題就在于賺不到,靠個人能力是想都不要想的。
拖車、向導、人身安全、收費能力等等等等,單槍匹馬去外省賺這個辛苦錢,大概率就是新世紀農奴,九成九白干。
“吾家農機”就不一樣,可以直接定點到某個縣的某個鄉的某個村,然后簽好合同,拿走三成預付款,然后排期,調用兩江省農村供銷合作社所在地的收割隊。
這里頭“吾家農機”并不追求什么高抽成,因為光農機檢修和維護,再加上油錢、設備錢的供應,就能穩賺。
簡而言之,“吾家農機”客觀上就是個帶有農機4S店功能的業務公會,公會在農村供銷合作會在農忙之前就提前掛牌業務,不同省份不同地區的收割費會有幾塊錢十幾塊錢的來去,就要根據各自的條件來選擇。
供銷合作社的人在報名時間表上簽字蓋章之后,再統一登記到本地縣市的辦事處,遵從先到先得原則。
通常來說,兩江省北部地區的供銷合作社,在農忙時候,駕駛員賺得要比南部地區的多得多,平均一年要超出個三萬來塊錢。
南部相對來說要富裕一些不假,但周邊地區的耕地面積有限,出省作業距離上也要遠,而北部地區可以輕松進入中原、海岱、淮西甚至是冀北,可以做到量極其的大。
王熙組織的一次中原省“遠征”,有個夫妻檔連收帶耕的機子,做到逆天的二十二萬業績,目前是兩江省的最高峰,甩開第二名整整十萬。
用王熙的話來說,就是睡覺都在田里搶收。
這些東西在以前都想都不敢想的,但是有了“吾家農機”,以及背后的農村供銷合作社,干活的人只需要考慮把活兒干好,剩下的,根本不用去多想。
久而久之,延伸出來的組織性就相對來說要高一些,統一意見上也容易一些。
這也是為什么組織罷工又串聯各村農機隊,既沒有引發什么熱點輿情,也沒有說激化更惡劣的干群矛盾。
當然之后沙城市政府也派了工作組常駐“吾家農機”就是了,畢竟得預備著姓張的孽畜又突然整個什么大活兒。
所以在五家埭準備大飯的時候,沙城市政府的政研室有個農工小組還在加班,因為正月初八之后,就要拿出初步內容來,關于整合“吾家農機”業務平臺的事情。
要剝離,但不能完全剝離。
強行剝離是不行的,這違反了市場原則,畢竟“吾家農機”規模也不算太大,更談不上什么壟斷;但是不剝離也不行,太容易左右地區農忙時間段內的農業秩序,除非加大力度投入基層農村的機械化規模,可這就要大幅度提高縣鄉兩級政府的財政壓力。
治理是個高度精力、智力的地方,“吾家農機”無意中打開出來的一個全新市場,僅在兩江省省內,今年農村農機隊就創造了兩億多的市場。
老百姓窮是窮了點兒,但機械收割稻麥,機械耙田犁地開溝挖渠的需求,還是存在的,咬咬牙拿個十幾二十塊錢或者多一點百十來塊,不同家庭多少都有一點兒。
人力的隊伍雖然還有,比如說插秧等等,但都算是比較精細的活兒,插秧機并沒有更省力更省錢。
但是地方政府也算過賬的,最多三四年,如果還是按照現有的家庭年收入增長速度,插秧用人力和機器的費用基本可以拉平,規模越大機器越省。
因為幾個村的農機隊串聯罷工,此事雖說談不上什么大事兒,但本著防患于未然的原則,沙城市政府給市政府秘書們的任務,就是一個要用很多年的政策,壓縮在了三個月內搞定。
前期調研兩個多月,匯總數據就差點累死人,然后查找年鑒,查找同理相關經驗,大大和正月都要加班,實屬正常。
在“亮亮小火車”終于回到遮雨棚的時候,沙城市政府政研室的年輕人正啃著過年的饅頭咬牙切齒加班,詛咒張浩南這孽畜也只敢內心偷偷地詛咒,都不敢說出聲,也不敢抱怨。
鬼知道一起加班的同事里頭,有沒有跟張浩南眉來眼去的。
像殘疾人教育就業相關事務的,就多得是一年四季跑去找張浩南化緣的,這些人,是同志不假,但信不過。
姓張的心眼兒小,記仇。
而除了沙城市政府,省府同樣一堆年輕人在加班,積壓在他們手里的資料,包括不限于液晶面板、啤酒產業、茶飲料產業、計算機產業、交通工具產業、農副產品加工業……
全省去年輸入新鮮血液六千人左右,今年冬月開始,其中的四分之三就沒回過家。
上級領導壓下來的任務之重,誰都不敢松懈;而外面大企業伙同地方政府動不動搞事,很多事情只要拖著,就是各種老領導、老同志帶著各種強勢部門前來詰問。
沒有什么好商量,都是催,不停的催。
而其中大部分產業規劃,都跟某個天天玩女人的家伙有關。
同時,去年輸入的六千個新鮮血液,其中有不小的一部分,都曾經廝混在建康高校圈。
他們作為老生,曾經也羨慕過“浩南哥”的江湖名聲。
現在都跟沙城市政府政研室的人一樣,咬牙切齒地詛咒“浩南哥”。
下午四點鐘,五家埭的大食堂已經開始提前弄點零食擺上桌,瓜果零嘴之類的玩意兒,還有麻糕、云片糕等等。
當然還有大屏幕放著央視的除夕特別節目,各種鄉村采訪。
本來今年央視也會來五家埭村直播采訪的,全國各地都會挑個城市街道和農村來直播,結果張浩南拒絕了,并且介紹給了虞山市。
央視罕見地同意了,并且上級部門也沒意見,原因很簡單。
對央視來說,張老板現在是大金主。
對上級部門來說,張老板是代表,這面子得給。
虞山市市長李凝華,臘月二十二那天還專門來了一趟五家埭表達感謝,其實張浩南跟李凝華關系一直就不錯,在他還是原沙城副市長的時候,就合作得很愉快。
現在也不過是進一步加深一下交情。
再者,虞山、沙城、澄江的政經資源互通是一貫以來的事情,李凝華也有投桃報李,沿江碼頭新增地塊有“沙食集團”的一份。
跟別的資本集團打交道,起碼還有稅收、就業上的內部會議討論。
但跟張浩南沒必要搞這套,在“沙食集團”換掌門人之前,“張浩南”這個符號就是稅收和就業的代名詞。
此時,本家的長輩都在看大屏幕,大食堂改造過之后,是有宴會廳功能的,畢竟一年內的五一和十一,都是集體結婚的好日子,原本是給職工的隱形福利,集體婚禮能夠省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婚禮費用。
再加上吾家湖本身就是一流的婚紗照外景取景地,除開個人老家可能還有一些鄉風,但只要是在這里大食堂辦婚禮,基本上不花錢。
音響系統也挺好,老頭兒們坐前面還是后面,都能聽得清楚。
今年對他們來說的美中不足,就是央視的除夕特別節目被張浩南推了。
“倒是讓虞山的撿著了便宜。”
“李凝華人蠻好的,張南人不在鄉下,他臘月里也過來了。”
“再說才吃幾年飽飯啊,就想著跟虞山比?別人家房子車子稱心如意十來年了。”
老頭兒們聊著天,大食堂負責人現在不再是毛建民,不是張浩南撤他的職,是他自己不愿意再管大一點的業務,所以職務不變,級別提了。
現在還是在鄉下掌勺,給工人打飯反而是他認為自己最適合的,用自謙的話來講,他是“上不得臺面”。
“建民,坐一下啊,有的人手,何必呢。”
“馬上馬上,馬上就好。”
毛建民笑呵呵地走過,還給老頭兒們派了一圈煙,一口一個“阿叔”“老伯”,一如既往的客客氣氣。
正要去廚房保溫箱看一看,就看張浩南披著個軍大衣就大剌剌地走過來,老遠就喊道:“建民阿叔!”
“做啥?”
停下腳步,毛建民停下腳步,轉身停下。
“喏,弄兩條煙給你啊。”
軍大衣里面夾著兩條煙,直接給了毛建民,不等毛建民道謝,張浩南又拿出一只大信封,鼓得幾個老頭兒眼睛都在看,“過年食堂幫忙的辛苦錢,拿去分了。”
“過完年……”
“這個鈔票還過個卵的年,年尾發,哪有年頭再結的。”
張浩南說話霸道,毛建民也是怕他,一邊笑一邊不好意思地收下,然后表示馬上就去分了。
等毛建民去了后廚,不多時就傳來了歡呼聲,幫忙的人除了本家在大食堂上班的,也有外面村鎮的,此刻都是抽空過來跟張浩南打個招呼。
而老頭兒們則是關心一個事情,啥時候我們村能上央視?
“上央視沒啥意思的,就是吹吹牛逼。你們真要是想上,等‘吾家花苑’三期結束,我就請人過來做個農村專題節目。”
“真的假的?浩南,伱現在能在央視說上話?”
“阿公,你這不是多余的閑話?八個公益廣告,兩個是我的。幾千萬上億的鈔票,我讓央視幫我做直銷都可以。”
張浩南一臉淡定,抓起幾個核桃嘎啦嘎啦捏的作響,然后道,“除開任務,不管啥媒體,只要鈔票到位,什么都可以的。”
幾個思想堅定、原則過硬的老頭兒,直接被張浩南三言兩語搞得差點破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