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天色暗了下來。
諸公們離去。
晏殊最后一個走。
趙駿看出了他離開前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話要對自己說,便主動提出送送他。
從觀稼殿走出來,撲鼻而來的是稻香。
稻穗在風中輕輕搖曳,在月光下,兩個人漫步在出宮的草坪上。
身邊竹林婆娑作響,花香撲鼻而來,假山倒影遮在他們身上,將兩個人都隱沒在了陰影當中。
“趙駿啊。”
“嗯?”
“官家說,明天你就可以出宮了。”
“嗯。”
“出宮之后,有什么打算?”
“肯定是先安頓好,然后認真讀讀書,把經義弄好,再去汴梁城內外走一走,看一看。”
“嗯,這樣最好,求學問沒有捷徑,一步一個腳印才是真。”
晏殊這句話說完之后,趙駿沒有接茬。
兩個人就一邊走著,一邊就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里。
過了片刻晏殊才繼續道:“現在距離鄉試只有二十多天了,來得及嗎?”
“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呢?鄉試應該沒那么難吧。”
“確實沒那么難,你之前說明朝八股文,以四書五經取題為文,我大宋沒那么復雜,只需要硬背即可。”
“死記硬背是我的強項,我們后世的文科生也多強調硬背,這應該也難不倒我。”
“就算是沒有考上也別灰心,大不了明年讓陛下再開恩科就是了,開恩科是把原本兩年或三年一次的科舉變成一年一次,這并不違反規定。”
“呵呵,我可懶得浪費一年時間,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趙駿笑了笑。
“既然如此那就最好。”
晏殊嘴唇蠕動了兩下,這才說道:“趙駿,你也不要怪我們,當年我們也是這么過來的,官家能把今年經義定為《孝經》已是格外開恩,大大降低了難度,伱要認真努力才是。”
“我知道。”
趙駿道:“也沒有怪你們,就是覺得我應該有資格讓你們開個方便之門,又不是讓你們直接幫我作弊寫答案,只是調一下考試難度和經義占比。結果沒想到這都不行,讓我心里有些失落而已,看來我的重要性沒那么大。”
“不。”
晏殊認真地搖搖頭:“你的重要性很大,比我們的命都重要。但有些例子不能開,開了就會壞了規矩,這是不能更改的事情。”
“行吧,我也知道搞特殊待遇確實不是件好事,我沒那么小肚雞腸。”
趙駿聳聳肩:“就希望你們以后能把你們的考試經驗認真傳授給我,鄉試還二十多天,春闈還有半年時間,這半年功夫里,就麻煩你們了。”
舉人試其實還算簡單,就是策論、詩詞、經義。
其中經義只要求熟背七經當中的一門即可,到時候可以進行自主選擇報考。
關鍵是進士科。
他之所以堅持考進士,是因為其余明法科、明經科以及制科在官場里地位比賜同進士還低,受到歧視更嚴重,且基本難以升遷到高位。
只有進士科一甲才能夠名正言順地升遷速度快,地位穩固,擁有成為宰相的可能。
所以北宋就有像章惇這樣,即便是考上了三甲進士及第,但排名比較靠后,又因族侄章衡考中狀元,羞于名次低而憤然拒不受敕再考一次的情況。
進士科的內容依舊是以詩詞歌賦、策論為主,分別為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選六經當中的墨義十條,正常情況下是最多的《春秋》和《禮記》。
因此即便你在舉人試當中自己挑選了比較簡單的《孝經》作為考試內容,但到了進士科的時候,依舊要考其它六經,還是要求你把其余六經都背得滾瓜爛熟。
根據南宋學者鄭畊老的統計,當時宋朝版本的七經總為八十多萬字,這還只是內容。另有各大儒注釋、解讀、講解,都要背誦,林林總總加起來,考上進士可能至少要背幾百萬字的經義。
這也是為什么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原因。
趙駿既然了解古代科舉史,自然清楚這些,所以他才希望調低經義的占比,提高策論和詩詞歌賦的比例,這個要求在他看來并不過分,畢竟自己的重要程度遠比整個科舉考試都要高。
可對于這些寒窗苦讀幾十年,背了不知道多少經義才考上的進士們來說,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因為這涉及到他們的原則問題。
這就是雙方存在差異的地方。
不過他們的分歧最后還是由趙禎給化解,趙禎是皇帝,裁定了今年主考科目是《孝經》,那就不違反原則和規定。
畢竟《孝經》也是必考的七經之一,只是由于少,難度低,以前基本不考而已。
晏殊擔心他們沒答應趙駿的要求,趙駿心里有些不滿,所以才想出來解釋解釋,安撫一下他的情緒。
但趙駿也不是個那么多計較的人,既然他們有自己的原則,那就按照他們的原則來辦就是了,現在趙禎能提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再好不過。
“嗯。”
晏殊聽到趙駿的話,心里算是放心下來,應下道:“這些你放心,你先背誦經義。我們要教你什么,就讓我們來做準備就是。”
末了他想了想,又道:“經義其實是死的,主要是策論和詩詞,這東西看似是你的強項,但考試內容是規定范圍。不管是行文格式、還是詩詞平仄都有限制,不是你想抄哪首就能過關,抄得再好還是要按照規定。”
這話也算是默認了趙駿可以在考試里抄策論和詩詞。
畢竟抄未來的策論詩詞,到底算不算抄?這種東西你也很難去定義,所以大家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就算是抄你也得講究格式,比如今年高考題目是春天,明年高考題目是夏天。
你抄了一篇明年高考滿分作文來,即便是文筆再好,寓意再優美,放到今年也是文不對題,不符合題意,依舊得零分。
因此他們覺得經義通過記憶力好,死記硬背就行。但這行文格式,詩詞平仄,乃至于毛筆書法,都需要去練,至少要學會符合規定題意才行。
“我知道了。”
趙駿應了下來,雖然宋朝科舉是他強項策論和詩詞為主,但也不能掉以輕心,這些都是晏殊他們作為過來人的經驗,還是很值得參考。
兩個人就又閑聊了一會兒,一直到北門的宸拱門門口,互相道別之后,晏殊才坐上門外等候的轎子離開。
“小郎。”
趙駿一路把晏殊送到宮門口,身后就忽然出現了一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回過頭一看,王守忠已經如影隨形地出現在他身后,彎著腰,正卑微地向他拱手行禮。
趙駿無語道:“老王啊,你們宦官走路都沒聲音的嗎?有點嚇人好不好。”
王守忠保持著臉上的微笑道:“官家在等小郎回去呢。”
“你這是在監視我嗎?”
趙駿邁開步子往回走,邊走邊不滿道:“我明天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皇宮,又不會跑。”
王守忠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貓著腰說道:“奴婢不是在監視小郎,而是官家說小郎是大宋的命脈,我等必須時時刻刻護小郎的安全。”
“那不還是變相監視我?”
趙駿并不討厭這種時時刻刻被人跟著的感覺,這樣比較有安全感,但還是會問一句。
王守忠固執地搖搖頭道:“不是監視,是保護。官家說,小郎可以走遍汴梁,甚至走遍大宋,但不管去哪里,縱使刀山火海,也必須護小郎的周全,即便是用小人們的命,乃至官家自己的命都在所不惜。”
“這樣嗎?”
趙駿稍稍琢磨之后,不免有些感動,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夜空,低聲道:“這哥哥沒白認。”
天色越來越黑了,等回到自己住的木屋外,遠遠的就已經看到趙禎站在那里,周圍還有宮女提著燈籠照明,等他過來的時候,王守忠和宮女們就自己退下,只留下他和趙禎。
“大孫,同叔公和你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就是感覺不能給我開后門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能理解,雖然不是明目張膽地作弊,但太偏袒我了也不好。”
“你能這么想就好。”
趙禎笑了笑,扭過頭看了眼屋子里已經收拾好了。
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就一個大行李箱,一個背包,除了衣服和筆記本電腦帶走以外,趙駿會把書留下來。
到時候趙禎會找一些人專門研究那些小學教材,雖然里面的內容最多涉及到初中,但只要能夠好好整理,刊印成冊,將來為大宋做小學基礎教育還是沒什么問題。
“總待在宮里也不是個事,你既然有改變大宋的想法,自然要出去走動走動,不過皇宮永遠都是你的家,反正你就住在西華門外,想回來就回來。”
趙禎拍了拍趙駿的肩膀,笑著說道。
趙駿點點頭。
他能感受到自家這位老祖先的誠意。
相比于那些士大夫階級,其實趙禎更有改變大宋,保住自己趙家江山的意愿。
“好了,早點休息吧。”
趙禎說道。
看他要離開,趙駿也笑著回了一句:“哥哥,記得禁欲,多吃六味地黃丸!早點給我多生幾個小祖宗。”
趙禎扭頭間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臨別前只留下一句:“管好你自己吧。”
看著趙禎離去的背影,趙駿笑了笑,回屋休息。
趙禎前段時間就已經在常慶坊清泰街幫他買了一處宅院,就在西華門外。
一直待在宮里肯定是不行,一來后苑長時間封鎖,滿后宮妃子們肯定有怨氣。二來他必須出去走一走,看看這大宋情況才能制定改革機會,老在宮中不像話。
所以也是到了該出去走一走的時候。
這一夜情緒穩定。
雖然對宮外的世界充滿了幾分期待,不過這種期待頂多是對古代社會、建筑、人文感到好奇而已。
至于向往就不是了。
有現代祖國的繁榮昌盛以及新時代的便捷環境。
沒有人會向往一個落后、封建的國度,哪怕那是千年前祖先們生活的國家。
翌日,清晨。
趙禎他們起了大早去開朝會了。
仁宗朝早期很勤政,最近這段時間趙駿跟他們開會,開了七八天,已經斷了太久,不能再耽誤。
他早上起來看了趙駿一眼,兩人說了一會話,囑咐王守忠安置好一切就離開。
趙駿洗漱后吃了頓御房送來的早餐,依舊是普通的粥與饅頭,也就拉著行李箱,背著自己的書包,像個大學生一樣跟著王守忠往西華門去。
西華門在延福宮垂拱殿左側,中間隔了集英殿和皇儀殿,離趙禎上朝的地方不遠。不過他是走的延福宮西側的復道,經過的是龍圖閣,倒是看不到垂拱殿。
在王守忠的帶領下,復道來往的宦官宮女們驚訝地看到一個穿著古怪的年輕人大搖大擺地在延福宮復道上走著。
片刻功夫,他就到了西華門門口。
門口處有大量侍衛站崗,城門下立著幾個年輕人,正翹首以待地看著他。
其中一個,大概三十歲上下,身材魁梧,面容剛毅。
他的臉上刺了三個字——拱圣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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