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今年二十三歲,他十九歲中進士,而且還是狀元,當了半年的將作監觀政,隨后被授予鄞縣知縣。
在地方上勤勤懇懇,雖然二十年紀,卻把考成法上要求完成的任務做得井井有條,甚至還要出色,打擊違法的地主豪強,沒收地主土地,當作官田低價租賃給佃戶。
同時又大修水利、推廣教育,曾經多次前往朝廷在縣里修的學校講述學習的重要性,雖然之前沒學過數理化,卻還親身鉆研,如今對數學物理頗有研究。
因此在這樣出色的政績下,三年一次的吏部磨勘當中,兩浙路將他排在了縣一級的縣令評選第一名,獲得了前往汴梁審官院待選升遷的機會。
恰逢今年朝廷要清查全國軍隊人數,王安石正在等著朝廷把他派往新地方任職的時候,被兵部尚書富弼抓了壯丁,成為駐營欽差。
臨出發前,知院趙駿親自到了兵部一趟,一一交代好各個前往軍營的使者,告訴他們務必查清楚軍隊情況,保證軍隊紀律,其中若有問題,可以立即采取行動,抓捕犯事人員。
如果對方反抗的話,可以不經過朝廷,先斬后奏,只是事后必須說明詳細情況,把調查報告原原本本交上來,并且還需要經過政制院的親自詢問,防止誤傷。
這是王安石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知院,當時知院在會上發言勉力他們,他在下面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大宋二號人物,對他既是崇拜,又是憧憬。
因為他聽說范仲淹能夠擊敗西夏和遼國,背后都是有知院在支持。
而且這幾年改革下來,各地改變多能看得見,也是知院在幫助范仲淹,可以說新政如今能如火如荼地改變大宋,知院至少得占一半功勞。
因此很多年輕的進士都把他當作楷模,認為男兒大丈夫,就應該像知院這般,執掌全國政務,有改革破舊的勇氣。
王安石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帶著趙駿的囑托,帶著十多人的欽差衛隊,向著河北路進發而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大
名府。
大宋接近兩千個禁軍營,其中有638個是東京營,其余1300多個就糧營。不過前些年打仗,軍隊調動頻繁,戰事結束之后,有些軍隊調回汴梁,還有些繼續在地方留守。
因此加上廂軍的話,在外地駐扎的軍隊達1900多個營,除開東京營那邊由富弼主持審查,三百多名巡查欽差,每人要負責6到7個營,還是非常辛苦。
其中王安石負責的是大名府驍武軍團7個騎兵營。
大宋最離譜的地方是,一個軍團的幾十個營并不在同一個地方。如驍武軍團20個就糧營,北京大名府七個、定州六個、真定府三個、相州、邢州、懷州、洺州各一個。
整個軍隊體制的設計可以說是雜亂無章,完全不成體系。
正值盛夏,王安石的隊伍幾乎剛出汴梁,還未到封丘的時候,人數就已經又多了十余人,趙駿下令讓全國皇城司配合欽差衛隊,負責保護他們的安全。
京畿路的皇城司士兵最多,全開封以及京畿路的皇城司司衛會護送他們離開京畿路,再由地方皇城司接送。
除此之外,地方御史司也要配合行動。
如欽差入駐一營的時候,御史司的地方御史會把營指揮使、副指揮使、都頭,副都頭等中下級軍官帶走,由欽差直接與士兵溝通。
整個行動十分嚴謹,且多部門配合,務必保證各路欽差順利完成任務。
等王安石出了滑州,在白馬渡口準備渡過黃河的時候,他遠眺東方,看到在渡口下游兩岸,不知道多少民夫正在沿岸修筑河道堤壩。
“那是魚池埽。”
滑州皇城司副指揮使薛甘見王安石盯著那邊,笑著說道:“這兩年朝廷一直在修整大河,多建堤壩,說是要蓄水沖沙,以緩大河泛濫之急。”
王安石點點頭道:“自漢王景修河以來,大河已平靜八百余年,然自唐始就愈發泛濫多災,也是該好好修繕的時候。”
最近幾年朝廷的政策都趨于治
理,這是一件好事,民生也安穩了許多,讓他非常欣慰于朝廷的變化。
“王使君,過了大河就到了黎陽,黎陽皇城司那邊會接應你,我就送到這了。”
薛甘拱拱手。
“多謝!”
王安石回了一禮,隨后帶著衛隊上船。
船只緩緩駛離碼頭。
薛甘帶著手下就站在岸邊看著,等船只渡河才離開。
而就在他走后不久,大概四五個拿著哨棒,腰間揣著牛耳尖刀的漢子從道間走來。
這群人眺望著遠處,為首者皺眉道:“這欽差也不知道到哪了,能不能追得上,一路過來,大抵是已經過河了。”
欽差都是秘密出京,沿途地方官府和皇城司接到了政制院的政令,要求他們接待,住的地方也都是接待朝廷官員的驛站,還有皇城司士兵保護。
現在這年頭又不是后世信息時代,有個手機給你開定位。
就將門勛貴那點能量,還沒資格拿到欽差們的出行路線,即便有幾個勾結地方官府,知道路線的,也沒那能力在皇城司士兵保護下沖擊驛站。
因此他們只能用笨辦法。
一路先往自己下屬要被調查的營里去,遇到了就看看在路上有沒有合適的時機,沒遇到就去軍營附近等著,守株待兔。
雖然營指揮使一類軍官被調走,可下面還是有些散直、班頭之類的小軍官能使喚。
只要調查清楚欽差住的地方,未嘗沒有可趁之機。
“不管了,先走吧。”
另外一人道:“這差事九死一生,但大家都是跟著衙內們出生入死的,衙內倒了,咱們也死路一條,只能如此了。”
說著一揮手,眾人立即跟上去,在渡口邊雇了一艘船只,也浩浩蕩蕩地渡河了。
到六月十一日,王安石就已經過黎陽,進入了大名府。
內黃縣的縣令和皇城司指揮使前來迎接,之后他在內黃官驛住了一晚上,到六月十二
日的時候再次啟程前往大名城。
大名府南城外馬陵道口,此時黃河還未發生商胡口決堤,依舊是走的東漢故道,因而此時的大名府是處于平原之上,并沒有被改道之后的黃河給淹沒。
廣闊的平原到處都是荒蕪的土地,有些甚至已經接近沙漠化,衛河兩岸朝廷正在組織百姓修建水渠,灌溉土地,制造新的耕地面積。
馬陵道口一帶,二十余個軍營沿衛河西岸并排修建在曠野上,外圍用柵欄層層圈著,里面都是用木頭搭建制造的營房。
附近便是集鎮,離大名城也就那么幾公里遠,隱約能看到周圍有一條街道,倒是與繁華熱鬧沾得上邊。
王安石的隊伍在內黃的時候,內黃皇城司就已經通知了大名府皇城司,大名府作為北京重地,有一個皇城司千戶所,下轄整個大名府以及城內二百余眾。
指揮使姚斌、留守御史王騰云與大名縣令宋惠過來迎接,這趟差事雖然是政制院看重的大任務,但王安石的級別還不值得大名府知府、河北東路經略使、轉運使等正四品高官過來。
“使君遠道而來,辛苦辛苦。”
“三位也辛苦。”
雙方行禮過后,自我介紹了一番。
隨后宋惠熱情地道:“使君不如先進城去驛館休息一晚上,明日入營。”
王安石苦笑道:“職責所在,沒有什么辦法,二位還需要接待其他使者,只需要送我入營即可。”
三百多個使者自然不是一起出發,有前有后,各地官府可能幾天就接待一波,確實比較忙碌,他也不想打擾到地方官吏。
“既是如此,那我們便送使君入營。”
宋惠沒有多做糾纏,對方既然不愿意入城去吃飯,那剛好也能省一筆經費開支。
當下眾人一路前往營中。
此時各軍營早就人數集結,哼哼哈哈地開始搞起了訓練。
雖然底層士兵們沒什么門路,但常年混跡于此,白天在外面做活、干
買賣或者出去玩,晚上回營睡覺,自然也認識了不少本地吏員。
這些吏員消息靈通,上面的差事交代下來,他們也很快知道了,于是結合上司最近被調走,也知道有欽差下來,自然要做假把式。
只是這顯然有點搞笑,大宋地方軍隊什么德性誰都知道。
姚斌看到遠處馬兵營塵煙滾滾,似乎在訓練,笑罵道:“這幫家伙,使君來了倒是開始訓練起來了。”
“全國各地的駐軍都一個樣,我們臨川周圍有建昌軍和臨江軍,我出州游學的時候見過,白天軍營空無一人,晚上才回去睡覺。”
王安石苦笑著搖搖頭:“怪不得知院這次要大力整頓一下軍隊,這冗兵本來就甚,軍紀還如此散漫,若非當年范相公自己訓練出了一支好軍隊,怕是派他們去上陣,大宋危矣。”
宋惠笑道:“有一點好就是這幫人還算老實,就算入城也少有惹是生非者。”
“哦?他們這么聽話?”
“不聽話的話,被開除出去,上官不就有貪瀆冒領的空額拿了嗎?”
“哈哈哈哈哈。”
王安石都快被逗樂了,沒想到這也能算得上為當地治安做貢獻。
不過這也是當時世人都知道的事情。
從真宗朝開始,朝廷就有文官經常上書說“兵籍不實”“揭去舊數而不存按檢”,以致“兵數皆無籍可考”“虛費將窠請受”等等問題。
因此真宗景德年間曾經查過一次軍隊具體人數。
但到了如今圣上,軍隊數量增長實在是太快了,短短二三十年間,禁軍暴增了一倍,從四十多萬變成了八十多萬。
再加上兵籍混亂、監管不力、逃兵眾多等因素,造成吃空額數量暴漲。
這次朝廷也是為了嚴查這件事才派他們來。
幾個人邊走邊聊。
片刻后就到了軍營當中。
此時營中的軍官都被調走,只有一些散值、小隊長們還在。
王安石就與負責監督的留守御史王騰云帶著十多個衛士留下,入駐了原來的營指揮使營房,開始檢查。
其余人則又回去。
剛好已經是下午申時,大概三點多鐘,王安石打量著軍營。
作為一營駐地,住宿的地方并不大,但校場卻占地十余畝。因為這是騎兵營,后方還有馬廄。
過來的散值和班頭之類的小隊長們一個個點頭哈腰地接待。
他們皮膚黝黑,面容粗糙,露出討好的笑容,帶著一股市井氣息,不像是打仗的士兵,反而像市井小民。
看著他們一個個惶恐的面容,王安石笑著說道:“大家也不用驚慌,這次朝廷清查人數,也是為了改革弊端,不會讓大家丟了生計。”
“是是是。”
眾人一邊應下,一邊露出苦澀的笑容。
雖然空餉他們吃的不多,但總歸有那么一兩個上頭指縫間露下來的殘渣,現在朝廷要清查兵籍,對于他們來說也要命啊。
“好了,先進營房吧。”
王安石說道。
一行人就進入了營指揮使營房。
營指揮使營房分里外兩層,像個小院子似的,還有辦公的前屋。
他讓衛士們先在前院站崗,又讓營中書吏把兵籍拿來。
兵籍分兩份,一份在兵部,另外一份在營中。
王安石從兵部拿了他需要查的兵營兵籍,眼下就和實際情況進行對照。
不過這份工作他本人并沒有立即做,而是先召來那十多個散值、班頭問話。
問題也簡單,就是如今營中具體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器裝備,庫存有沒有數據。
除此之外,還問問上官有沒有克扣餉銀,有沒有虐待之類。
這些人似乎被統一了口徑,回答得差不多。
王安石沒有意外,之后就開始對照兵籍,查兩邊缺漏之處。
沒過多久問題就突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