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地,把這套宇航服穿上。”梁天催促道,“替我去看一眼火星時裝周。”
方原看著眼前這位眼睛里面盛滿了夢想之光的百歲老人。
一時間,有點恍惚。
他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對梁老頭的敵意是不是錯付了。
別的不說,一個行將就“冰”的老人,還有什么是不能坦白的?
方原伸手接過航天服,卻沒有直接穿上的意思。
他走到操作臺,手動設置了繞行火星三圈,再嘗試和火星中繼站對接。
這樣,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和這位人類移民火星計劃的總設計師,好好回顧一下,他過去一百年的人生。
這位老人,是東方紅一號的同齡人。
這位老人,親眼見證了中國航天,一百年的輝煌歷程。
這位老人,有沒有可能真的是一位值得敬重的人類太空移民總工程師?
“小的時候,在孤兒院,我聽人說,我的爸爸媽媽,是梁天總設計師最得意的門生。”
方原終于問起了自己真正關心的問題,卻沒有使用疑問的句式。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別扭。
“是啊。你媽媽在氦三能源提煉領域的研究成果,至今都影響著整個月球氦三能源產業。如果沒有你媽媽,地球的能源可能已經出現了一個斷代。”
聽完這番話,方原的心里五味雜陳。
梁天說的是事實。
每年的2月22日,人們懷念的最多的,就是戴冰艷院士。
“嗯,我媽媽當年的學術研究論文,至今仍然是被轉引次數最多的。”
梁天一臉欣慰地回應:“對,你媽媽和你一樣,是個小天才,你媽媽上大學那會兒,應該也就15歲。”
“梁老記得這么清楚呢?”
“那可不?”梁天身上洋溢出老師才會有的自豪感,“孤兒院的人不都和你說了,伱的爸爸媽媽是我最得意的門生?”
“我的媽媽確實擁有可以改變月球能源產業的研究成果,她也一直因為這件事情,被人銘記。我的爸爸,可就沒有這種級別的成就了。”
方原在心底里為方心陽院士鳴不平。
“你爸爸的成就,其實應該是大于你媽媽的,或者,至少也是同等級的。”
梁天糾正了一下方原的說法,又道:“你的爸爸和媽媽,他們兩個人,是互相成就的。”
“相互成就?”方原不明所以。
梁天抓著方原的手,一臉慈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出聲說道:“他們倆啊,不僅都是我最得意的門生,還是牽的最得意的一根紅線。”
“既然這樣,那您為什么要親手關停我爸爸的實驗室?”
方原并不喜歡拐彎抹角。
他之前不說,是因為早早地認定了自己親耳聽到的事實,覺得完全沒有必要。
“關停你爸爸的實驗室?”梁天抬眼看向方原:“你說我嗎?”
方原直視梁天的眼睛,毫不避諱的回應道:“對。”
“小方原啊,你是從哪里聽到的這個消息?”
梁天伸手想要摸方原的頭,被方原給避開了。
“我……”方原卡了卡,“從哪里聽說的重要嗎?”
方原沒有提起藍茱宜,因為這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事情。
“是不重要。”梁天笑了笑,“我沒有關停你爸爸的實驗室,我只是阻止了你被送上月球。”
方原瞪大了眼睛,他這會兒是真的被驚到了。
他原本想著,如果梁天質疑他的消息來源,不承認曾經主導關停過月地投擲實驗室,那他就拿小時候自己親耳聽到的事情說事。
他這都還沒有開口呢,梁天自己就合盤托出了。
震驚之余,方原打開了記憶的閥門,用盡可能滄桑的聲音,重復了記憶最初的那句話:“你們別在我面前提方心陽和戴冰艷,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們誰也別想給這個小娃娃開后門,去月球植入實驗室腦組。”
這一回,輪到梁天意外了:“小娃娃,你怎么會知道?”
“我當時不就在現場嗎?”
“是這樣……”梁天像是陷入了思考,幾秒過后,開口問道:“你當時……還不到三歲吧?”
方原出聲回應:“剛剛好三歲。”
“你那時候就記得這么牢靠啊?”梁天笑了笑,帶著一絲釋然:“怪不得,商業航天局的人說你對我有敵意呢。”
方原自是不知道有這么一檔子的事情。
回頭想想,倒也沒有什么好意外的。
畢竟,他在工作人員面前,也沒有藏著掖著。
他當時的種種反應,就是抱著再聽一次,誰都別想給這個小娃娃開后門,這一類的表達的。
最后能夠成功入選銀河比鄰計劃,方原在意外之余,更多的是覺得自己這么些年,隱藏得足夠深。
深到讓商業航天局的人覺得,他根本不可能有別的想法。
話既然都說到這兒了,方原就更直接了:“那您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這么多年,記憶最初的這番話,一直都藏在方原的心里。
他拼命努力讓自己變強大。
不管是之前想要去月球,還是這一次來火星,都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優秀。
擁有腦組,只是通向優秀的第一步。
方原最終的目的,是希望能夠有更多的話語權,能為自己的事情做主。
“沒有。我確實是這么說的,而且,也讓底下的人,嚴格執行。”
當面都沒有否認一下。
梁天的這個態度,讓方原的心里面有些不舒服:“您為什么呢?如果您不喜歡實驗室版的腦組,那您自己又為什么要去植入呢?”
“這和腦組有什么關系啊,小娃娃。”梁天嘆了一口氣,隨后又慈愛的拍著方原的手背,“我啊,是不想讓你像梁星火一樣。”
“您怕我和她一樣優秀,奪走了屬于火星洞幺的光環?”
身為長輩,為自己的晚輩謀福利,這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但明目張膽到這種程度,還是有點讓人接受無能。
“你本來就比她優秀,這和我怕不怕有什么關系?”
“您覺得我比火星洞幺更優秀?”
方原自己都不這么認為。
他討厭梁天的虛偽,卻不討厭梁星火。
他雖然沒有腦組,沒有專屬頻道,沒有可能邀請梁星火過來虛擬生活。
還是可以通過別的途徑,了解了火星洞幺和火星探險系列。
他做夢都想來火星,自然會對火星探險感興趣。
“星火不過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她原本應該有幸福美好的生活,都是我的錯。”
這一老一小說的話,怎么聽,都不在一個頻道上。
“錯了?錯哪里?整個太陽系,誰不知道火星洞幺是火星移民計劃最亮眼的成績單,比地球上的蕓蕓眾生,都要更加優秀。”
“那應該是外人看起來吧。等你見到了火星洞幺,你幫我和她說聲抱歉,她一定不是這么想的。”
梁天越是篤定,方原就越是不能理解。
“小娃娃,你知道嗎,盡管我一開始就很激進,但我在設計人類火星移民計劃的時候,其實是沒有想過會這么快進入執行階段的。”
梁天沒有問,為什么剛剛明明都已經要到火星中繼站了,卻是過了這么久,還沒抵達。
既然方原想知道,他就認認真真的把火星移民計劃里面,一些不為人知的設定由來,一個個說給方原聽。
月球能源基地,從2030年就已經有好幾個國家開始著手組建了。
但人類移民外星的計劃,不管是月球還是火星,其實都是差不多時間啟動的。
甚至可以說,火星移民計劃,開始的還會更早一些。
火星移民沒有月球那么成熟和飽和,主要是因為距離的問題,而不是開始時間的問題。
移民火星并不是什么新鮮的概念,梁天小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在說。
聽起來就很浪漫,很讓人向往。
但真到了要執行的階段,就開始有很多反對的聲音。
其中有非常重要的一個觀點,是認為人類的嬰兒,沒有辦法在火星上正常生存。
就是在空氣食物這些都不缺的前提下,還是很難。
不僅難,還有可能出現基因突變。
持有這種觀點的人,主要是考慮到了地球和火星引力環境的不同。
不管再怎么改造火星磁場和大氣,火星本身的質量和火心引力,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這種觀點認為,火星的引力只有地球的0.38倍,人類移民的后代可能因為環境產生基因變異。
也就是說火星人和地球人,從長相開始,就會很不一樣。
上肢會非常粗壯,下肢會逐漸退化一些,身高又會比地球人高很多。
總之呢,辛辛苦苦移民去了火星,最后所有后代都變成了怪物。
從引力的角度出發,只有地球的1/6月球,就比火星要危險很多。
人類第一個實驗室版腦組出現在火星而不是月球,關于引力環境的討論,算是很主要的原因。
如果只是科學試驗基地,那怎么麻煩怎么惡劣,有什么特殊情況都沒有關系。
如果要人類長期過去居住,那就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
梁天對這件事情持有不同的態度。
人類的體態外貌,都是在悠悠歷史長河里面,慢慢形成的,并不會因為移民一下,就忽然出現巨大的變化。
地球那么大,人種那么多,論外在,其實就還是差不多一個樣。
引力環境的改變,肯定是會有很大的影響的。
人類如果生活在火星,因為引力小,說不定衰老也比較慢。
至少松弛和下垂什么的,肯定不會像地球那么嚴重。
關節一類的問題,說不定在火星上,也會有很大程度的緩解。
再有就是哺乳動物火星繁殖實驗,確實也沒有發現有突發的巨大變化。
那是學術界的一次無比激烈的探討,討論到最后,就有學者認為,別的哺乳動物和人類是完全不同的。
別的哺乳動物生下來就能走能跑的,人類行嗎?
人類要是一個人在火星那樣的環境生活,有可能一輩子都學不會直立行走。
這些探討,并不是針對什么人,只是大家各抒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后的最后,梁天在設計人類移民火星的計劃的時候,就增加了很多驗收標準。
通過一項一項的標準化,達到了讓絕大多數科學家滿意的程度。
而這里面,就有一項,是讓一個在火星出生的人類嬰兒,獨自長到三歲。
當時列的這些條款,都是經過各方拉扯的。
持反對意見的人,因為有了這么一條看起來完全不可能的“人類火星試驗基地驗收標準”,也就沒有再表示強烈的反對。
總之呢,梁天設計這些條款的初衷,是為了讓人類移民火星計劃得以通過。
當時的梁天,還沒有想后續那么多。
當然,更沒有想過讓自己的曾孫女成為火星移民的最后一道驗收標準。
梁星火和梁星藍的到來,算得上是一個意外。
梁星火的媽媽曾若寧是在火星試驗基地有工作的。
時間差不多是要三年。
她的爸爸梁鑫渠,和這件事情就沒有什么關系。
他做的是月球的氦三能源渠道。
隨著火星試驗基地的發展,月球的幾大能源集團就想著,是不是能把生意,做到火星上去。
想來想去,就把當時還不是月球能源渠道負責人的梁鑫渠給派了過去。
梁鑫渠沒在火星考察多久就回去了。
月球資源和火星資源,差異性太大。
月球的那一套,不太好往火星照搬。
梁鑫渠揮一揮衣袖,什么都沒有帶走。
反而留下了很多很多個億……
梁鑫渠和曾若寧本來就是戀人的關系,而且是長跑了很多年的。
兩個人一個在月球能源基地打拼,一個去了火星人類試驗基地。
約好了再過三年回到地球就結婚。
或許,是地球的那一套防范措施在火星不管用。
也或許是當時直接從月球出發,沒有機會帶著地球的防范措施。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曾若寧反正就是懷孕了。
火星試驗基地沒有來了就得貢獻十年的呼吸才能離開的說法。
但來一趟肯定也是很不容易。
梁鑫渠是在回去的路上知道自己要當爸爸的。
那時候一飛就是一年多……
梁鑫渠人都還沒有回去呢,梁星火和梁星藍就已經出生了。
曾若寧懷孕的整個過程,恰逢火星試驗基地這邊所有的項目推進都異常順利。
順利到這兩個小孩剛呱呱墜地,整個項目就只剩下最后一項驗收標準需要完成。
總之呢,就是各種各樣的巧合。
所有的計劃和驗收標準都是梁天提出來的。
那時候鋪天蓋地的反對聲音,是梁天總設計師自己說,這也沒有問題那也沒有問題。
現在好了,最關鍵的時刻,剛好有在火星出生的嬰兒。
這個時候,梁天要是說個不字,就代表他之前所有堅持的理念,都是有問題的。
而且,如果注定需要有一個嬰兒,一個人生活在火星,身為總設計師,這邊給自己的家人搞特權,那邊又勞民傷財地從地球專門找一對志愿者來火星造人,就很難說得過去。
找志愿者倒也不是什么問題,反正都是成年人,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但那個嬰兒呢?
有沒有人問過嬰兒的意見呢?
就算有人問,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
事實上,整個火星試驗團隊撤走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把梁星火一起帶走。
但這么一來,整個人類移民火星的計劃,就至少要往后推十年,然后,還不一定能夠成功。
一邊是一個新生的嬰兒,一邊是人類移民火星計劃。
這個天平,很難說擺在什么樣的位置更對。
梁天總設計師那會兒已經78歲了,比起自己的學術聲譽,他更在意自己的曾孫女。
他當時就是持反對態度的,他無所謂自己會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但是,事情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很難事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
如果只是自己的學術聲譽,或者一個大家庭的經濟損失,那只要梁天反對反對,這件事情肯定也就直接結束了。
問題是,人類移民火星計劃的后面,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利益相關方。
有太多人,為了這個計劃,付出了畢生的精力。
這些人,都是懷揣著理想,十幾年如一日,做著他們自己都不認為會成功的事情。
就那么忽然的,在這么多人的共同努力下,有了變不可能為可能的機會。
這個時候,梁天再出來反對,就是否定了所有人的努力。
后面發生的一切,都不在梁天的計劃之內。
梁鑫渠掙扎過。
曾若寧哭暈過。
最后的最后,事情還是到了人們現在看到的樣子。
原本是兩個小孩都要留下,最后帶了一個回家。
也不知道是應該感嘆時代的發展不可扭轉,還是應該說梁星火出生的時間和地點全都不對。
如果這會兒是梁星火在,她一定很想知道,為什么留下的不能是梁星藍。
方原并不知道還有個梁星藍,就算知道,這也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總設計師說了這么多,始終都沒有解答他的疑惑。
“火星移民計劃能不能通過驗收,和阻止我去月球植入實驗室版腦機,又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