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高天之上,巨塔四層,腐朽發黑的木門打開。
風與雪吹進去,雪光映進去。
白墨的視線也投進去。
便見那是一張圓桌,桌旁圍坐十人,每一人都穿著袍服,戴著冠冕。
他們臉上都掛著笑容,都扭頭看向門口,看向白墨。
他們肩膀上、衣身上都蒙著厚厚的塵埃。
他們身體與座椅間、手臂與圓桌間,都結了厚厚的塵網。
就好像,千萬年來,除了轉動脖子,除了臉上喜怒哀樂,他們不曾有其他動作……
他們的身體坐在椅子上。
他們的手臂搭在圓桌上。
他們的衣袍甚至被塵埃蓋住本色。
他們脖子以下,似乎在這千萬年里,從未有絲毫動彈過。
他們張開嘴,一張張嘴里發出紛亂的笑聲,層層疊疊,向白墨傳去。
他們看到白墨身上的五色丹火,眼眸異彩紛呈!
他們看到白墨身后的遮天葉,眼眸閃爍貪婪!
“歡迎客人!”
“歡迎客人!”
“客人請坐!”
“客人請坐!”
圓桌周遭坐了十人,卻有第十一張椅子,似是為了客人準備。
而這椅子上,黑漆漆油膩膩,甚至飄騰著裊裊黑煙,閃爍著扭曲符文,分明已被污染!
白墨笑著走進來,走向那把椅子。
也不嫌臟,便坐了下去。
他身上的五色火焰紗衣,驟然閃爍一枚枚符文,那是無窮無盡的知識,匯聚起來,竟是閃爍無量青光,墊在白墨身下,將白墨與污染隔離開。
吱嘎……
這椅子太破太舊,似乎擔不太住白墨的體重,發出慘叫。
吱嘎……
白墨腰身向后一靠,靠在椅背。
無盡的知識青光從他后背騰起,沖出肩頭,與火焰紗衣一起,散發灼灼光華!
兩個狐貍徒弟亦上前,穩穩站在師父身后,身周的火焰紗衣,亦閃爍無盡符文,閃爍知識青光。
它們一個托著令牌,一個抱著遮天葉。
都昂首挺胸,瞇著眼睛,胖乎乎的身體和腦袋,滿身滿臉每一根絨毛,都寫滿了“高冷”!
還是那句話,這種場合下,絕不能給師父丟面子!
桌旁圍坐的十人,目光都投向白墨的知識青光。
他們眼神更加復雜。
有的眼神中閃爍畏懼,似乎回憶起曾經可怕的陰草帝君!
有的眼神中閃爍追憶與淚光,似乎回憶起昔年與帝君的過往!
有的眼神中閃爍貪婪,似乎在覬覦這無盡的知識與恐怖的仙術!
有的眼神中閃爍迷茫,似乎不能理解,為何千萬年過去,歲月長河竟是未能斷掉陰草帝君的傳承?
有的眼神中閃爍智慧,更加不能理解,這年輕的丹師,究竟是何跟腳!他身上有萬仙夢的鐵甲蝴蝶,有名動天下的遮天葉,還有來自陰草帝君的恐怖仙術,他究竟得了誰的傳承,又從哪處仙境走出?
“他進去了?”
上京大學,材料學院,辦公樓。
廁所隔間里。
戴黑框眼鏡的少年,蹲在馬桶蓋子上,抱住膝蓋,看著手機,看著直播,淚流滿面。
“為什么要讓他替我去呢……嗚嗚……”
他擦一把淚水。
“進去的人,不應該是我么?”
他腦海中傳來古仙師父的聲音。
“哭什么?
“海賊里面不是有句臺詞,每個人都有自己登場的時候!
“你登場的時機還沒來臨啊!”
少年眼淚更止不住。
“明明我才是仙器途徑的帝君傳人。
“那大寶庫的余孽,不應該由我處理才對么。
“憑什么要別人替我送死……嗚嗚嗚……”
腦海中,古仙也尬住,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徒弟。
原來,仙器途徑的帝君傳人,知曉那大寶庫的根底!
那是歷史上十尊爭奪帝君之位失敗的王侯,各自叛出國度,合力煉成這河洛大寶庫,收割無盡的生命與愿望,妄圖煉成仙器,再能翻身!
“十尊反叛王侯,他們無萬仙夢庇護,能活過這千萬年歲月么?
“或者說,今天坐在那木塔內的,還是昔年的王侯么?
“是人?
“是鬼?
“是成帝不得翻身無望的執念?
“是秘法煉成時光道標的傀儡?
“抑或是……災劫之后污染加身的,墮仙?”
海城的大街小巷,都已經被清空,再看不到任何行人。
只有一臺臺公務車,時而穿梭其間,載著一個個仙術委員,聽著一條條命令,緊張部署!
“幺三號車,請去南九路東路口!”
車廂里喇叭傳來命令,司機立刻調轉方向,往目的地駛去。
坐在車廂里的吳輕蕓,正臉貼在玻璃上,呆呆看向天空,透過高樓大廈的間隙,看向灰暗天空那高踞云端的木塔。
她腦海中,古仙師尊正為她講解局勢。
“……這河洛大寶庫與七層木塔,位格實在太高!
“又剛剛收割了不知多少仙術師的生命與愿望,正是最強之時。
“那個愿望,根本無法打破。
“寶庫抓人無法阻止。
“懸浮的血僮池無法擊落。
“就連那池中的余翠,其實也被愿望保護住,動他不得。
“除非帝君在世,否則無法強行打破。
“此番西州boss想要阻止這愿望實現,想要阻止亂血時代降臨,唯有以身入局,登上天梯,去到那木塔里。”
吳輕蕓還是不太懂。
“他進去干嘛?”
古仙悠悠一聲嘆息。
“去……談判!”
天波大廈周遭。
一道道目光,正抬頭看向天空。
有咖啡店玻璃幕墻倒影里的女人,正端著咖啡杯,小口啜飲。
等那余翠成功之后,她便會立刻出手,將余翠生擒!
“唉?”
突然,她看到店外大街地面,竟有紫色蟒蛇游走過去,發出“刷刷刷”聲音。
“不……不是……這……”
她腦海中,傳來古仙師尊的聲音。
“是大仙術,紫龍攀!
“那位西州boss,人在天上,仙術卻在地上。
“你小心些。”
咖啡女思量片刻,回憶起“紫龍攀”這個名字。
“丹道途徑,最基礎,最簡單,最弱的,紫龍攀?”
雖然她自己還沒學會大仙術,但不妨礙她鄙視紫龍攀。
她腦海中,古仙氣急反笑。
“呵!
“一條咸魚插甕里——看不出死活!
“給我打起精神來!”
一灘流沙中,一雙腳印來回踱步,時而逡巡,時而暫停,似乎那人在仰首看天。
刷刷刷……
紫色植物根莖如巨蟒般,從街角拐出來,直愣愣碾上這灘流沙,碾平了沙上的腳印,但卻并未碰到什么人。
風雪中,大片細碎白蛾輕輕飛舞,與雪花一般大小,與雪花一般顏色,與雪花融為一體,與雪花一起隨風飄搖,與雪花一起落地,又與雪花一起被風吹起,完全無法得見。
刷刷刷……
紫色植物根莖如巨蟒般游走而來,表面落了斑斑點點雪花,亦有白蛾夾雜其中。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雪幕模糊了海城高樓大廈的輪廓,讓天空更昏暗。
就連天空之上的血僮池,邊沿也積了一溜溜雪。
池中的藥湯快要煉制完成,一截截樹根般的藥材,被煮的爛糊糊,漂在水面。
余翠四仰八叉,躺在水面,正聽腦海中師父囑咐。
“……我已經安排你師兄接你。
“等你汲取完全部魚蚨血脈,就呆在這池子里,哪里都不要動,哪里都不要去,閉上眼睛,等你師兄便好!”
余翠不太能理解。
“師父,我也是序列七……”
白包王侯的聲音中帶著笑。
“今天戰場上,序列七只能是炮灰。
“我那些老伙計們,都派出門徒,等著摘走你這顆果實呢。
“唉……聽師父的話,就一定不會出錯,明白么?”
木塔之內。
十人圍桌而坐。
白墨閉口不言。
雖然前來談判,但有些事,無需動口說,大家都心知肚明。
便聽十人齊齊開口,發出笑聲。
“哈哈。”
“哈哈哈。”
“心愿已經開始實現。”
“不會被中止。”
“也無法被中止。”
白墨輕輕點頭。
“哦。”
他靠在這被污染的椅子上,身后墊著無盡青光,瞇著眼睛,眼神似乎向下方,向地面,輕輕一瞟。
咖啡店里,女人皺著眉頭,還是疑惑不解。
“就算他是西州boss,就算他有第二個大仙術,我躲在這鏡中世界,他能奈我何……”
話音未落,店外街道上,那“刷刷”穿行的紫地龍,驟然身體起弓,完成弧度,砸向咖啡店!
水桶粗的紫色根莖,竟是轟穿了聲波,轟出了音爆!
嘩啦!
玻璃碎裂時,水桶粗的紫色根莖,竟是已然轟入鏡中世界!
咖啡女察覺不到自己身體了……她只看到大蓬血雨飄散,血點飛濺,血霧爆開。
死前最后的念頭里,她恍然明白。
“我的身體,碎了嘛?
“不是說紫地龍,是最弱的大仙術……”
“啊?”
高高天空中,余翠從血僮池邊緣探出腦袋,憑借序列七的恐怖目力,看見地面,看見一條紫線在大街小巷瘋狂游走!
看見紫線所過之處,爆開一團團血色煙花!
看見一道身影燃燒黑色火焰,如同黑火流星,騰空而起,拖出焰尾!
看見那紫地龍緊隨其后飛身,如同巨蟒捕食,張開巨嘴,緊隨不舍!
看見那黑火燃燒的身影,被紫地龍追上,被紫地龍撞上,爆碎成血色煙花,染紅一片雪幕。
余翠面容僵住。
“師……師父,那……那是我……是我師兄么……”
刷……
汽車停在任務地點。
車廂里,吳輕蕓抱著平板電腦,繼續聽古仙師尊講解。
“你電腦屏幕上,大街小巷里,地面或天上,炸開這一團團血色煙花,是一個個仙術師,也是西州boss談判的語言!
“這煙花,放給天上巨塔的主人看!
“今天西州boss能殺光這里所有人!
“那等下一次寶庫開啟呢?
“等下一次寶庫開門呢?
“進入寶庫的,都是黑暗側仙術師,西州boss巴不得他們進去送死。
“但如果這寶庫主人,與西州boss交惡,他完全可以如今天這般,堵在寶庫門口,來一個,殺一個,不允許任何人進去!
“到那時,寶庫需要的生命與愿望,便徹底再也無了。
“這恐怖的紫地龍,這讓人膽寒的統治力,便是他談判的籌碼!
“那一位位被轟碎,被轟成血色煙花的序列六,那些被轟成血色煙花的百骸之師、繁靈之師、明器之師……便是他談判的語言!”
吳輕蕓輕輕點頭,再透過車窗抬頭看天空,再看那高踞云端的木塔,頓時把局面看得更加清晰。
但她又覺得,事情好像哪里不對勁。
正在談判的,明明是天上的西州boss和木塔主人。
而地面這些大仙術師,不知付出何等代價,修煉到序列六,跑到這戰場上來,咋就一個個的,變成談判語言了呢?
木塔之內。
圍著圓桌的十人笑聲不斷。
“哈哈!”
“哈哈哈哈!”
“愿望不會被中止。”
“也無法被中止。”
“但愿望實現的方式,或許可以改變!”
“尊貴的客人,您也可以參與到愿望的實現中!”
“請!”
“請!”
白墨坐在椅子上,展顏一笑。
“謝謝主人家的熱情。
“那……晚輩卻之不恭了。”
云端之上,血僮池中,一截截樹根般的藥材已經被煮爛,藥水咕嚕嚕冒泡,在越來越大的雪中水汽蒸騰,湯面倒映水底,浮現巨大血僮鬼臉,卻是已然徹底煉成!
余翠躺在水面,漂浮著,漂浮在血僮鬼臉眉心,正止不住流淚。
師父已經不回應他了!
到底怎么回事!
呼……
狂風吹來,巨塔第一層,無數木門洞開!
門洞中被拋出來一個又一個身懷魚蚨血脈之人,下餃子般,在“啊”“啊”慘叫聲中,被拋向血僮池!
但余翠赫然看到,漂浮在他旁邊,已經被煮爛的樹根般藥材,赫然又冒出嫩芽,生出深根,躥出新枝,開枝散葉,闊成巨大樹冠,將這血僮池整個罩住,將空中落下來的一個個王侯血裔,穩穩接住。
被樹冠接住的血裔們,又被這樹的枝和芽如蛇一般鉆入鼻孔,一通搗鼓,搗出血來,在悶哼中昏迷!
昏迷之后,又被樹枝彈飛,彈到風雪中,無意識自由落體,落向地面。
余翠不能理解!
他瞪圓眼睛,看頭頂的樹冠,伸手扒拉扎在這池中的樹,又拿腳踹,拿丹火燒!
“這怎么回事?
“我許過愿了!我許過愿了!他們體內的血脈,都是我的!他們怎么能就這樣被丟飛?怎么能?”
他流出淚水,腦袋探出血僮池外,看見下方,一道道飛落的身影,在半空中被一張張符箓接住,或被變化萬千的陣圖接住,或被振翅飛翔的血痂海鷗接住。
“木塔呢?
“木塔呢?
“我都許過愿了,怎么能不給我實現?”
他又轉頭去看木塔,卻見這木塔已然在縮小,在降落,在隱了一扇扇木門,在落回到大寶庫內部。
“啊?這?”
他抬起頭,看見一朵五色火云懸浮在畔,看到火云上一道頎長身影,看到兩尊仙獸侍立在后。
“你的愿望,已經實現了。
“你不是要現世所有魚蚨血脈?”
白墨眼看著最后一批魚蚨血裔,在樹冠上,被捅了鼻孔,被毀了血脈,被甩飛出去,落向地面……
沒錯……提取難,損毀易。
白墨毀了所有魚蚨血脈!
“……現世剩的所有魚蚨血脈,都在你身上了。
“你的愿望,已經實現。
“所以……”
木塔已全然隱去,大寶庫消失,不知何日再臨世間。
被寶庫抓來的一個個王侯血裔,此時被毀了血脈,丟下半空,又被符箓、陣圖或是血痂海鷗接走。
白墨最后看向池子里的余翠。
“你也沒必要再活著了。”
他話音落下,這血僮池、連同池中藥湯、湯中大樹、樹下滿臉僵硬的人,便都燃起五色丹火!
火勢在風雪中,在云端上,“噼啪”作響,越燃越烈……
白墨帶著徒弟,已然消失不見。
一臺臺無人機飛上高天來,拍攝這燃燒的池子,給直播間千千萬萬觀眾看到。
都結束了么?
我的天哪,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感覺好刺激唉
有誰知道發生了啥么?
好像西州boss去了木塔里面,救了一堆人出來?
總感覺剛剛發生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
出租屋里。
孫晉宋捧著手機,擦擦額頭的汗水,又擦擦眼角的淚水。
“哈哈,哈哈哈……他……亂血時代,終究沒有開啟,被他壓下去了。”
指揮室里,張教授癱坐在椅子上,露出傻笑。
他眼眸深處,青爐古仙呆呆蹲在篝火旁,面容呆滯,臉上滋味莫名。
“他……這……說不通啊……到底怎么回事,他到底什么來路……”
海城的一處處居民樓,開始有窗戶打開,開始有一顆顆腦袋探出來,看向天空。
“我看網上講,事情都結束了?”
“還在下雪啊。”
“臥槽天上那是什么?”
“快拍照發朋友圈!”
“臥槽之前還以為,只有西州才能看到這個,沒想到我們海城也能看哈哈哈。”
雪花仍在飄落,天空仍是昏暗。
但海城人探出腦袋,卻能看到,雪幕之后,昏暗天空中,暈開一片絢爛火云,光分五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