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熊熊。
照亮憧憧人影。
數張書案一字排開,案上文本堆砌成方山。
整個河泊所無人敢隨意走動,每個書房,樓梯拐角,皆有軍漢把守,佇立。
主簿們搬運賬目,冊頁,文書到一樓大廳,供一眾老臣翻閱,檢查。
李壽福忙地腳不沾地,期間總忍不住瞥向上首位置坐著的白發老人。
不會有錯。
從二品的水河巡撫,大宗師,是梁渠舅爺!
聽聞梁渠年少孤獨,怎么母族勢力如此之大?
“今年一月六日,賬上言你們撥款……”
“是為華珠縣丘公堤的撥款修繕,去年華珠縣潰堤,緊急修建,有許多不完善處,冬修水利,夏保安瀾,為防今年梅雨和暴雨季出意外,提前進行二次加固。”
衛麟,徐岳龍恭敬候立。
每有一處賞罰有疑問,他們二人便要上前作辯,詳細解釋。
答不出來,或有不合規矩之處,一個紅圈圈畫上。
一會功夫。
衛麟,徐岳龍各自得了三個紅圈圈。
三法司,緝妖司統領暗暗發笑。
所謂巡查,絕非真要尋出問題。
大臣再能耐,左右停留幾天功夫,補給一番,找得出什么大問題?
本質為敲打。
誰沒有便宜行事之時?
權力一大,做事總會有不合規矩之處,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是要敲打之地。
好雞蛋一樣給你挑骨頭。
越王到來,本該幾大部門一同承擔壓力。
奈何今日雨大,一眾老臣靠了岸,滿地潮濘,不便走動。
原先會分到府衙,三法司,緝妖司,河泊所四個地方巡檢的大臣,現在全就近集中,讓河泊所獨自承受,沒問題也看出問題了。
眼見衛麟再添一圈。
左珩心頭大樂,忍不住發笑。
堂中人影閃過。
軍漢從門外跑來,單膝跪地。
“大人,雨停了!”
左珩抬頭。
屋外水滴經流葉梢,零星滴落,打進水泊中漾起漣漪。
午時的金光從烏云正中撕開了一個口子,從口子開始,鉛灰色的云層一片一片地坍塌。
天晴了!
徐岳龍猛松一口氣,心頭卸下萬斤重擔。
大廳中十多位大臣竊竊私語,當即有人起身,言語間要去其他府衙及鄉鎮上看看。
蘇龜山暗指屋外,給衛麟、徐岳龍使個眼色。
衛麟一愣。
徐岳龍上前作揖。
“諸位大人舟車勞頓,不妨用過晝食再走?”
幾位老臣稍加思索,同意下來,拐去公廚。
衛麟無言。
反倒是邊上的衛紹咂摸過味來,悄悄湊上。
“大人,雞蛋里挑骨頭固然難受,卻不能著急趕人。一頓飯后,諸位大臣依舊會走,咱們既無損失,又能表明無心虛之意,不懼檢查。”
“原來是這么回事。”
柯文彬摩挲下巴。
冉仲軾翻個白眼。
項方素擼起袖子:“吃飯吃飯!我要好好問問阿水,怎么騙的蛇妖!”
“險些忘記。”柯文彬猛拍腦袋,“高人在我身邊啊!”
二人一唱一和,眾人調轉目光。
沒錯。
足足四頭蛇妖,阿水到底怎么治的?
“不關我事啊,主意不是我想的!”梁渠矢口否認。
“不是你想的,還不是你做的?梁水使好大能耐,有如此本領,藏著掖著,是非君子之道,不如開上一課,教大家伙學幾招?”
徐岳龍冷笑。
“好好好,阿水,不,梁水使!梁大人!我想學這個!”
“上次水下尋寶之法就沒教,夜夜輾轉反側,求梁師收徒!”
“水下尋寶,跨境治妖,梁師兩大神通,得一可安天下!”白寅賓振振有詞。
飯罷。
大臣叫來幾位統領帶路,去往各自府衙。
適才出門。
“何不見鼓樓?簡知府,你可知朝廷為何要撤淮陰府,改立平陽縣?”
“知曉,平陽縣瀕臨江淮大澤,當為阻攔鬼母教的橋頭堡。”
“鼓樓作何用?”
“置放巨鼓,擊之報警……”簡中義額頭肉眼可見的淌出汗來,“然平陽府內流民眾多,許多鎮鄉仍不斷涌入人口擴張,未曾固定,難以定址……”
“荒唐!馬臨險崖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豈不聞防微杜漸?縱使選址有錯,再建一處同亡羊補牢比,損失何大?”
簡中義忙低首作歉。
剛出門就挑出毛病。
兔死狐悲。
左珩心有戚戚。
雨過天晴,江邊行動者漸多。
周遭鄉民遠遠觀望,雖對流光舟前的巨蛇感到畏懼,不敢靠近,卻不妨礙他們議論。
“這……河神大人的使者,幾日不見,怎讓官家人拘了當牛馬?”
“陳義,你知曉不?”
陳義撓撓頭:“我啷個曉得……”
“伱不是義興鎮上人么?六月六,河神贈禮,又是龜,又是鶴,你們鎮上人牛皮吹得震天響,半個平陽縣的人都知道,怎么這會不吱聲?”
陳義臊得慌,食指繞住河邊雜草,勒出青色汁液,無話爭辯。
他弄不明白。
好端端的河神使,怎么會變成牛馬呢?
“倒忘記這茬……”
府衙門口,梁渠好不容易從盤問中抽身,本欲告辭回家,聽得幾句鄉人議論,覺察不妙,轉身揮手。
查清抱拳上前:“大人?”
“李立波、陳杰昌、林松寶三人在哪?”
“近日帶人清理下水道,不過今個雨大,應當在家中或武館吧。”
“叫他們過來。”
“是!”
河岸處,瞧熱鬧的鄉民越聚越多。
藍虺略顯躁動,每一次瞪眼,唬得百姓四散,片刻后卻又如聞到蜜餞的螞蟻圍攏上來。
李立波,陳杰昌喘動粗氣,趕至二樓書房。
“水哥!松寶出門早,帶隊清下水道去了,有啥事,要不我去找找?”
“無妨。”偌大一個府,下水道四通八達,不知具體位置不好找,梁渠開門見山,“路上聽到什么沒有?”
“路上?”陳杰昌面露思索,“貌似全在說什么大蛇?”
李立波想起港口之景,面露恍然。
“那幾條大蛇是河神祭上獻禮的吧,我說怎么覺得眼熟,讓抓住了?”
“它們意圖賄賂于我,圖謀不軌,但百姓不懂,加之數日發酵,不少人已經信了它們是河神使者,情況反倒對我不妙。”梁渠言簡意賅。
此一時彼一時。
先前蛇妖威風凜凜,百姓相信其是使者會助長威望。
如今一轉頭讓武圣抓住,若不加以引導,反倒于名聲有損。
背景板的底色很關鍵。
萬不能讓牛馬蛇妖禍害到自己。
李立波建議:“要不傳點消息出去?就說神使是河神授意派遣,來幫助大順治理江淮水域,話本故事里不全這樣說嗎?誰誰誰派譴侍臣,鑿通什么山,引得水患平復。”
陳杰昌點頭:“前些日子咱河泊所不是好多人去看什么云上仙島么?正好日子挨得近,就說那時候派下來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很快把蛇妖變成牛馬的邏輯鏈拼湊完整,且有云上仙島異象支撐。
諸如獻禮是感懷義興鎮鄉民虔誠,當牛馬是遇上大賢人越王,心甘情愿。
編得有模有樣。
梁渠問:“你們打算怎么傳?”
李立波不假思索:“找個說書先生編個順口溜,說故事的時候唱兩段,再去武館告訴咱鎮上來學武的幾個小子。
這群小子每天練完就回去找朋友吹牛,有大幾十個,十四五歲,最會犟嘴,嘚瑟,知道什么都要拿出來晾一晾。晚上家里飯桌上一聊,肯定要說,兩三天就能傳遍整個鎮。”
陳杰昌補充道:“松寶那邊可以搭把手,漁欄人流大,且多是漁民,買賣時候讓人嘴碎兩句就成。”
梁渠深感認同,他特意叫兩人來,就是本鄉人身份加持,辦事方便。
“你們兩個,三關了吧?”
李立波嘿笑:“上次給的蛇骨丹效果好。”
三關骨關,骨生血,兩人到四關不會太遠。
“今年十月前能到四關,我找個機會,節前把你倆提成河長!”
李立波,陳杰昌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