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
狗窩里的烏龍搖晃兩下尾巴,又倒下來。
張大娘穿過小門,見到灶房里的紙條,疊好塞進圍裙,拿上銀兩前往菜場買菜。
天光浮紫,雄雞報曉。
刺啦。
白色濃湯鐵桶里咕嘟咕嘟沸著,干花椒下入油鍋,煸炒鱔魚絲,辣香溢滿整個庭院。
清早起來給赤山洗澡的范興來沖干凈馬廄里的枯草,聞著濃烈辛辣的香味過來,同烏龍一道趴上窗口,口水直流。
“張嬸,吃什么?”
“面!”
“什么面?”
“刀魚面,鱔絲面,加兩個小菜,春筍雪菜,青豆咸菜煎老豆腐。”
范興來聽得肚子咕咕叫。
梁渠不在家,老和尚多吃素,伙食費留是留,頓頓有肉,但總歸沒有平時豐盛,不會下什么花椒,八角,桂皮大料。
“那湯呢,里面燉的不是牛骨?”
“吊湯用的,骨頭連筋帶肉燉給烏龍吃的,阿興你要?給你撈一塊?”
張大娘說罷插起一塊大筒牛骨。
烏龍耳朵立起,轉頭望向范興來,目光幽幽。
范興來訕笑兩聲:“算了算了,烏龍自個不夠呢。”
庭院里。
梁渠舞動伏波,銳光流轉,流暢寫意。
夜晚子時入睡,天亮聞雞起舞,神完氣足,不覺絲毫疲憊,家中一覺更洗去數日來的顛簸風塵,卻也饑腸轆轆。
自昨天中午路上下過一頓館子,此后再沒吃過飯,乍聞到花椒香氣,食指大動。
放下手中伏波,梁渠擦去一頭熱汗,披上衣服來到灶房,想問問何時開飯。
“東家!”張大娘見到梁渠,忙開口解釋,“說了我一人能行,您舅爺非要來幫忙,攔也攔不住。”
“舅爺?”
梁渠一愣,旋即看到灶臺后幫忙添柴燒火的蘇龜山,面色古怪。
蘇龜山折斷細木柴,塞進灶爐,樂在其中:“閑著也是閑著,不能吃白飯不是?”
張大娘忙打岔:“舅爺說笑,哪能是白飯……”
梁渠木然。
蘇龜山假死藏在自己家中,知道的應該就徐岳龍幾個高層,但也不可能不露面,畢竟家里光范興來,張大娘,李大娘就有三個外人,感情是這么對外稱呼的?
算了。
梁渠想了想,無所謂。
反正蘇龜山二十九歲觀乾順水師交戰頓悟,奮發圖強,如今立國甲子有余,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叫一聲舅爺不吃虧。
“什么時候能好?”
“炸完這鍋黃鱔,馬上就好。”
“成。”
梁渠見盆里滿了大半焦熟鱔魚,也不離開,坐桌子旁等,昨天晚上留信,特意為這一口鮮。
等菜上齊,張大娘下漏勺燙面,鋪開大碗。
大碗里先放姜絲墊底,炸過的酥黃鱔盤成條,再舀上一勺熱高湯泡軟,放入面,最后鋪上一層刀魚或鱔絲,撒上蔥花。
范興來過來端碗,烏龍跑去喊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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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全,面上齊。
老和尚先端碗,動筷咥面。
蘇龜山抽了雙筷子,撥動兩下,他從沒見過這般粗細的面,說細面,比尋常面要更細,說龍須面,又要更粗一些。
甫入口,口感略特殊,彈牙,一咬便斷,頗為怪異,但習慣之后,別有一番風味,爽利,干凈。
尤其最底下炸過起酥的鱔魚,骨頭和血去得干凈,手指粗細,姜絲去腥,泡得酥酥軟軟,吸飽湯汁,一口下去,連著那股熱乎勁,從頭鮮到尾。
無怪乎要邊燙邊吃,蘇龜山也算吃過不少好東西,這種口感的面,稍微放久一點就截然不同,吃的就是這股子爽利勁。
一口氣吃掉一碗,胃部暖融愜意,渾身毛孔舒展。
蘇龜山望向張大娘:“這種細面和帶菜的做法是淮南獨有?此前怎么從未見過。”
張大娘笑道:“全是東家教的,這次還沒做好,正常吊湯要晚上準備,燉三四個時辰,東家昨晚回來的匆忙,我買骨頭回來已經晚了,只燉了一個時辰半,老舅爺您將就。”
蘇龜山詫異回頭:“你教的?”
“平日沒什么愛好,自己琢磨點喜歡吃的。不時不食,正好刀魚和春筍上市,黃鱔差了點,不過小暑也快,想著要招待一下您,特意弄了一頓面食早飯。”
西軍開拓,引入外來品種頗多,大順美食處于一個蓬勃發展的興旺時期。
梁渠屬于站在巨人肩膀上,時不時出一個點子,讓張大娘實操。
兩年下來,香料,材料管夠,論手藝,已經不輸于尋常酒樓廚子,且勝在菜譜繁多,猶有過之。
為此梁渠特意提高了工錢,開始是一月八百文,后來經歷被人打探一事后,漲到一千五百文一月,如今已是一月二兩三錢,作為婦女,妥妥的高收入人群。
“甚好!”
美味當前,蘇龜山不再言語,筷子大動。
小兩刻鐘。
刀魚,鱔魚,春筍雪菜,三種澆頭蘇龜山全嘗一遍。
連湯帶面,吃了足足十多碗,腦門上浮出一層細密熱汗,總結出一條。
春筍清爽,刀魚鮮美,鱔魚滿足!
碗底找到一條完整不斷的肥鱔魚,幾口吃下,半酥半軟,入口脆皮間擠出濃醇高湯滋味,混合彈牙鱔肉,最為過癮!
張大娘人看懵了。
東家能吃正常,遠近聞名的武師,怎么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也這么能吃?
不過一想到面相更為蒼老的大師也不差,張大娘又習慣了。
空碗撂了一摞,蘇龜山紅光滿面,哈出一口熱氣。
給他吃舒服了。
“痛快!老夫吃了幾十年好物,不說寶魚,寶肉,少有一頓尋常早飯能給我這樣的新鮮感!會吃!我府上的廚子不如你。”
算上池塘不過四畝地的小院子,淮陰蘇府十分之一不到,沒什么值得新奇,未曾想有如此意外之喜,且聽梁渠話里意思,顯然還有不少菜譜。
蘇龜山抽出手帕,擦去熱汗,心情愉悅,他從腰間抽出一個蒼青色小木匣,輕放到桌上。
“舅爺,這……”
梁渠認出來,這種寶匣一般是用來存放寶植的。
“你也修了金身吧,聽老和尚說,修行金身,有相似相非屬性的寶植輔助最好。
我來時從府里挑了挑,發現正好有一株水火藤,昨天太晚,沒給你,正好今天當做見面禮,也作租金。”
老和尚并攏筷子,平放到碗上:“是塊好料。”
言下之意,可以收。
梁渠大喜。
他昨天晚上聽肥鯰魚說,老蛤蟆自居池塘主,收了蘇龜山的禮,一朵上好的寶蓮花,還想著怎么找個由頭騙過來,沒想到自己也有份。
舅爺認得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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