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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司馬光準時的騎著馬,帶著范祖禹,到了壽昌坊的文邸前——壽昌坊所在的汴京內城右二廂,自來就是達官貴人的居住之地。
家家戶戶門前都高掛著燈籠,在這里的街巷道路,就和馬行街一樣,即使深夜也如白晝一樣。
故而,晚上在這里是不需要提燈籠的。
在文宅前下了馬,司馬光遠遠的就看到了擺在文府大門兩側的兩列戟架。
戟架上,陳列著一柄柄寒光凌厲的長戟!
此乃宰執重臣家宅的標志——門前列戟,以重其威!
文彥博如今是平章軍國重事。
那么他的大門前,就該各列戟八柄,一共十六柄。
為什么是八柄?
因為九為數之極,人臣不可以用。
只有武成王廟、文宣王廟,才可以使用。
文家派出來迎賓的人,立刻從門前走下來,來到司馬光面前,拱手而拜,以子侄之禮:“司馬相公,家父命我在此恭迎相公!”
司馬光照著火光,看了看來人的模樣,立刻微笑著,和煦的說道:“是周瀚啊……”
文及甫拜道:“請相公入內……”
“家父和張宣徽,都已經在后宅恭候了!”
司馬光眉頭一揚:“宣徽也來了?”
他聞到些味道了。
“是……”文及甫也不隱瞞:“家父特地修書,請張宣徽過府……”
司馬光點點頭:“老夫本也正欲去拜訪宣徽,不意太師竟已請了宣徽過府……”
“正好……”司馬光回頭看了看范祖禹,對范祖禹道:“純甫,今日可以和宣徽當面請教學問了!”
范祖禹的眼中,顯露出期待的神色。
太子少師、宣徽南院使張方平,是如今天下每一個士大夫都渴望結交和請教的儒臣。
宣徽文章,天下知名。
尤為難得的,還是他是一個行走的大宋典章。
因為張方平讀書,過目不忘,他看過的東西,就沒有忘記的。
于是,他在仁廟晚年,擔任翰林學士的時候,幾乎將學士院的藏書,都背了下來!
國家典故問他,比去崇文院里翻書還要準確。
于是,在文及甫的引領下,司馬光帶著范祖禹,步入了文彥博這個在京城的宅邸。
此乃是仁廟、英廟、大行皇帝三代天子不斷加賜的甲第,盈檻足有三百間,規格上已經能和濟陽郡王曹佾的濟陽郡王邸相當。
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壁照,一眼就能知肯定請的是郭熙親手繪制并制作的上品。
越過壁照,文府內宅的燈籠一排排的在陳列在兩側回廊中。
而在回廊盡頭,就是文府內宅,也是宴客之地。
文府后宅。
文彥博正在和好多年沒有近距離相處的張方平說著話。
兩個老冤家見面,雖然說的話,都很客套。
可就算是在下首坐著的蘇軾,也聽出來了,這兩位元老在夾槍帶棒的互相陰陽對方。
都在撿對方年輕的時候的丑事拿出來贊美。
譬如張方平,開口就是:“太師當年知成都府,雪中宴客,懲治宵小,至今威名天下傳……”
而文彥博微笑一聲,就道:“比不得宣徽,昔年三司使任上,輔佐仁廟,治平天下的‘豐功偉績’!”
是的,被包拯彈劾,彈到只能請郡出外的‘豐功偉績’。
蘇軾聽得,耳朵都在跳個不停。
好在,門外下人的通傳聲,將蘇軾從兩位元老互相陰陽怪氣中解脫。
“太師、宣徽……司馬相公來了!”
兩位元老,終于停了下來,也都站起身來。
蘇軾也趕忙跟著起身,然后伸出了脖子,看向門外。
就見著在文家人的引領下,一位身穿常服看上去身材有些枯瘦的老人,領著一個和蘇軾年紀差不多大的士大夫,走到了門前。
“那就是司馬相公嗎?”蘇軾想著,心情跟著激動起來。
他是嘉佑二年的進士,但實際上中了進士后,就因為母親去世不得不回鄉守孝。
等守孝完了嘉佑四年再入汴京,才被授了一個官。
嘉佑六年,參加了制舉,才終于跳脫選海。
可是,緊隨而來的卻是父親去世,不得不再次回鄉守孝。
所以,蘇軾年輕的時候,在汴京沒有待多久,自然沒有機會認識太多當年的元老。
現在朝堂上,蘇軾最熟悉的人,就是新黨干將章惇。
然而,每次只要想起章惇,蘇軾都會牙疼、腿軟!
“太師、宣徽……”門口的司馬光拱手行禮。
文彥博和張方平連忙還禮。
蘇軾也趕緊恭敬的拱手見禮。
司馬光身后跟著的士人,也拱手行禮。
眾人禮畢,文彥博就道:“君實來的正好,宣徽方才還在和老夫說,要和君實引薦一位海內知名的賢良士大夫呢……”
司馬光眉頭一跳,看向了那個在張方平身后,拱手而禮的‘年輕’人。
蘇軾立刻上前拜道:“眉州蘇軾,見過司馬公!”
司馬光馬上就笑了起來:“蘇子瞻?”
“正是蘇軾!”蘇軾謙卑的拱手。
司馬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蘇軾后,贊道:“我輩老朽,天下事將來就要寄托于子瞻等了!”
于是扭頭對范祖禹道:“純甫,汝不是早就仰慕子瞻的才名了嗎?”
范祖禹也是有些緊張,蘇軾的文章,他讀過不知多少,特別是那一首定風波簡直是范祖禹的最愛!
每每他心情沉悶,就會去讀那一首定風波,將自己想象成那個被貶黃州的蘇子瞻。
然后他就會振作起來!
蘇子瞻被貶黃州,尚且能坦然面對,即使面對風雨,也能‘何妨吟嘯且徐行’。
他的那點困境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激動的拱手對蘇軾拜道:“華陽范祖禹,見過子瞻兄!”
蘇軾立刻還禮:“不敢,不敢,久聞純甫大名矣,今日有緣,實在三世有幸!”
寒暄過后,文彥博就將司馬光、范祖禹,請到了席間。
還特地安排了,他的兩個兒子文及甫和文貽慶來陪蘇軾、范祖禹說話。
很快蘇軾、范祖禹、文及甫等人就熟絡了起來。
彼此交換了表字,也交換了各自的年齒。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繼續深入交流。
宴會上的氣氛,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不安。
于是,不管蘇軾也好,范祖禹也罷還是文及甫,都屏住了呼吸。
只聽得,那居于上首主位的文太師嘆道:“君實,天下之事,由不得意氣用事!”
張方平也勸說著:“太師說的不錯……君實啊……想想韓魏公,想想富韓公吧……”
但,坐在右側的司馬光,卻不知為何,梗著脖子,語氣生硬的回答著:“防微杜漸,方能止禍患于未然!”
“今日忍讓了外戚,明日是不是還要忍讓內臣閹寺之輩?!”
“何況少主仁圣聰俊,千古罕見,若連我輩士大夫,在君前尚且都在蠅營狗茍,算計尺寸之利……”
“以少主之智,將來親政,豈不是要有樣學樣?”
對司馬光來說,這才是關鍵,這才是重點!
少主那么聰俊,又是如此仁圣。
千古罕見,有堯舜圣王幼年之姿!
要是在他們手里,被教壞了,變了質了。
那他司馬光就要獲罪千古,遺臭萬年!
所以,這是寸步都讓不得的事情!
即使拼著御前和兩宮爭辯,他司馬光也不絕不會退讓半步!
致君堯舜上!
自漢唐以來,多少代士大夫文臣,夢寐以求的事情,就在眼前。
怎能為了個人私利和那點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所謂功名而退讓?
蘇軾聽著,立刻縮了縮脖子。
范祖禹也低下頭去,他知道,司馬相公的脾氣。
犟起來誰都拉不住!
大行皇帝十五年間,數次下詔,請他出山。
但司馬相公的回答只有一個:請陛下盡罷新法!
你不答應,我就不出山!
蘇軾聽著,壓低了聲音,問著身旁的范祖禹:“司馬公,一直如此嗎?”
范祖禹點點頭,嘆道:“君實相公,失之于直……”
這是洛陽群賢公認的事情。
當年富韓公在的時候,就再三嘆息于此,邵雍先生在時,也不止一次苦口婆心的勸過司馬相公:新法固然害民殘民,可君實寧愿在洛陽,皓首窮經,也不愿出仕……這將致天下蒼生于何地?若君實出仕,即使不能罷黜那等害民之法,至少也可以減免新法的害處吧?能減一分,百姓不就能得一絲喘息嗎?
可司馬相公根本聽不進。
蘇軾吁出一口氣。
元老們的聲音,繼續傳入他們耳中。
“君實,不是這樣的……”張方平現在也是沒了辦法,只能勉力勸說:“天下之事,總該要有些權變才能做下去……”
“若嫂溺于水,君實難道也要死守男女之防?”
“何況,正是因為少主仁圣聰俊,千古罕見,君實才更要委屈求全……”
“不然……”張方平嘆道:“難道讓少主身邊,皆為新黨新進小人所包圍嗎?”
“那樣的話,君實雖然自己得了賢名,少主何辜?天下蒼生何辜?”
司馬相公的語氣,終于有了些許變化。
“宣徽,不是某不肯委屈自己!”
“實在是,某實難忍見彼輩外戚,在外興風作浪……”
司馬光很清楚的。
他知道戰爭是一個什么樣子!
他也曾年輕過也曾渴望過建功立業!
但是……但是……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年他年輕氣盛,自以為天下大事皆在自己雙手掌握。
于是貿然言戰,貿然開戰。
結果一敗涂地,損失慘重!
他看到了那些因為他的莽撞而死去的士兵的尸體。
也聽到了那些失去了父親、丈夫的婦孺的哭聲。
最重要的是——將他視若己出的龐籍龐莊敏公,為了保全他的仕途,竟是全然擔下了他年輕莽撞而造成的一切罪責!
從此,他司馬光,就不再言兵事,也不再談論戰爭。
戰爭的錯誤,戰爭的代價,戰爭失敗的慘痛,他都經歷過了。
所以,他司馬光成為了今日的最極端反戰派!
他寧愿割地,也不想和人開戰!
更不愿意,讓那些外戚,讓那些武臣,讓那些內臣,還有那些幸進小人,拿著別人的血來鋪就自己升官發財的道路!
所以,司馬光的反應才會如此強烈!
他只要想起,是他放縱的外戚,是他讓那向家和高家人去的熙河,挑起的戰爭。
司馬光知道,他會徹夜難眠,他也將痛苦無比!
張方平看著司馬光倔強的樣子,看了看文彥博,想要文彥博也來勸勸。
但文彥博卻只是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宣徽的話,很有道理,君實自己好好想想吧……”
張方平頓時在心里搖了搖頭。
他就知道會是這個樣子!
文寬夫這個老匹夫!自己不肯在兩宮面前當惡人,自己不愿得罪人,就讓他來做這個事情!
但張方平有什么辦法?
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勸說著。
蘇軾在下面,靜靜聽著。
雖然隔得遠,有些話聽不大清楚。
可是……
蘇軾想起了,他在江寧見到的王安石王介甫。
那個一席素服,禪意清靜的荊國公,已看淡世間一切功名利祿,仿佛若老僧一般。
他怎么感覺,王介甫不是什么拗相公。
似乎是在這文府中的司馬光司馬君實才是那個拗相公!
于是,蘇軾悄悄的湊到范祖禹面前,問道:“純甫……純甫覺得,宣徽和太師,能勸得動司馬公嗎?”
范祖禹先是點點頭,然后無奈的搖搖頭:“我實不知也……”
要是今天富韓公還在,多半勸得了。
韓魏公的話,相公大抵也會聽。
偏偏現在活著的事文彥博文潞公!
這就真的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何況,文潞公看上去也并沒有真的要勸的意思。
蘇軾人都傻了。
他崇拜和敬仰,以為唯一可以救此時弊的司馬光司馬君實的脾氣,竟然是這個樣子?
若他如此倔強,到了都堂上,還不得和如今執政的那幾位宰執,一言不合就隨時撕破臉皮?
那都堂上,還議什么事?天天爭執算了。
“純甫有辦法,勸說嗎?”蘇軾抱著最后一點希望問道。
范祖禹搖搖頭:“在下不過是晚輩后生,那里能勸得動相公?”
“或許,呂晦叔呂相公,能有辦法吧!”
范祖禹也只能祈禱,在揚州的呂公著呂晦叔真的能有辦法,勸得動他的司馬相公。
依舊是至少12000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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