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慈宮內。
趙煦坐在兩宮中間,把玩著手里的一封來自廣西的上書,嘴角帶著些微笑。
這封上書來廣西宜州溪侗司。
乃是宜州下面的南丹州刺史莫世忍請求宜州溪侗司公事李安代為上奏的。
上書內容很簡單,莫世忍聽說新君即位,請求入朝朝覲。
南丹州莫家,是宜州地方上的溪侗首領。
從宋初以來,便雄霸一方,世襲著南丹州的刺史一職,屬于最古老的土司家族之一。
而宜州,為邕州、賓州、柳州、觀州等大宋軍州包圍,大概在現代的廣西河池市、柳州市境內。
南丹州則應該是河池市的南丹縣。
趙煦在現代,曾經去過當地。
因為,當地有一個旅游特色——壯族民歌之鄉!著名的劉三姐的故鄉!
而溪侗人,傳說是山越之后,應該是后來的苗族、壯族、侗族等多個少數民族的祖先。
所以,在文化上,莫家和儂家、梁家,以及交趾境內的楊家、劉家等都屬于一個譜系。
“六哥在想什么呢?”向太后看到趙煦出神的樣子,忍不住問道。
趙煦笑了笑,答道:“回稟母后,兒在想……這溪侗人家,是何模樣……”
他揚了揚手里的上書。
向太后笑了笑,道:“六哥既然好奇,不如就讓這莫世忍入京朝覲好了!”
一個土司請求入京朝覲?
可以答允,也可以拒絕。
既然皇帝好奇,那就許他入京一趟吧。
趙煦微笑著頷首。
開始期待起莫世忍入京了。
“莫世忍!”趙煦腦海里閃過了,那個在紹圣時代,曾經入京朝覲他的老土司的模樣。
趙煦對這個人印象很深。
并不是因為,莫世忍的恭順。
而是因為莫世忍入覲時的請求——一個土司,入京朝覲,不求賜佛經經書,卻求賜儒家經典!
這實在是出乎當時的趙煦的意料。
自然印象深刻!
但也就僅此而已——畢竟,莫世忍只是遙遠的廣西的一個地方小土司而已。
能允許他入朝拜謁天顏,已是皇恩浩蕩。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莫家,已經是趙煦計劃中的重要一環。
自然有必要,將之詔入京城,親自交代一些事情。
“一家獨大,可不是什么好事!”趙煦在心中說著。
儂智會、儂德盛等人,必須要有人牽制。
莫家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就是大小相制的化用:莫家若參與到未來的右江游戲中,作為外來者,他們就只能充當趙煦的眼睛、耳朵。
這就是完美的監軍!
同時,莫家人,趙煦是信得過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在現代看過,莫家在接下來的兩百余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事情。
也是因為莫家從大宋太祖時代,就已經是趙官家們在宜州的重要打手,協助宜州官府鎮壓當地少數民族的急先鋒!
莫世忍,更是有著可以競選感動大宋土司獎的資格!
其自熙寧初年,從宜州率部,殺回南丹州,殺死其兄長莫公賬,奪取了南丹州后,哪怕沒有得到汴京的冊封,也無怨無悔,一直恭順,同時每年還向汴京進貢白銀一百兩!
同時,可能是因為曾經在宜州城、桂州城等地求學、生活過。
所以,莫世忍知道文化的作用。
于是將其兒孫全部送到宜州、桂州、柳州等地求學。
根據現代的一些地方野史傳說,黃庭堅被貶宜州時,就有莫家人在黃庭堅門下求學。
本來,莫世忍不上書,趙煦都已經打算戰爭結束后,詔其入京。
現在他既然主動上書請求入覲,趙煦自是求之不得。
趙煦正盤算著,就聽太皇太后忽然問道:“官家,天旱不雨,朝臣們請求老身、太后還有官家都擇日去祈雨……官家怎么想的?”
趙煦看向太皇太后道:“此中事,孫臣不懂,一切太母做主就好了!”
趙煦若沒有記錯的話,這場旱災差不多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但,這種反常的氣候,會在未來繼續出現。
因為,這是全球性的小冰期。
回到福寧殿。
馮景就將一封實封狀送到趙煦手中:“大家,通見司剛剛送來的宋押班上書!”
趙煦點點頭,看了看實封狀上紋絲未動的火漆,也檢查了一下其上宋用臣用著特殊印記做好的記號。
于是,確認了這封上書在宋用臣交到馬遞手中以后就再沒有人動過。
這才拿著它,走回內寢,然后拆開火漆,將其中的上書取出來。
趙煦低著頭,細細的看完。
然后笑了起來,撫掌而贊:“善!”
“不愧是宋用臣!”
這可是在趙煦的上上輩子,與李憲、石得一、劉惟簡被舊黨并指四兇的大貂鐺。
也是堤岸司、清汴司的創始人。
更是都堂、崇文院還有武學、太學的建立者。
既會搞工程管理,也擅長賺錢盈利。
自然,他做事是很仔細也很認真的。
趙煦交給他的任務,幾乎是完美的完成了!
從防汛到清淤到修路……
數月時間,雖然花錢如流水,但賺錢速度也同樣不賴。
趙煦撥給他的百萬錢帛,如今居然還有著五十多萬貫銅錢和將近三十萬匹絹布的余額!
實在是了不起!
不過,也確實花了好多錢!
趙煦放下手里的奏疏,他知道的,如不這樣玩,他從自己父親封樁庫里賜下的錢帛,早就該花的一干二凈了。
而且這樣玩,才是真正的市場經濟!
畢竟,這是英雄好漢們的自由選擇。
一切都是出于他們自身意志的選擇。
況且,趙煦可是給了他們出路的。
無論北上熙河,還是南下廣西,都是籃海!
正該是英雄好漢們發揮他們才智勇氣的地方!
唯一可惜的是,現在沒有燧發槍,他們只能靠著弓箭、長矛、大刀保衛他們的財產了。
“三千一百余人選擇了南下廣西……”
“一千五百余人,選擇了北上熙河……”
“還算可以!”
趙煦說著。
然后他仰起頭,看向福寧殿的殿梁。
“也不知道,未來的人們,如何看待今日這些南下的英雄好漢?”
“會不會有人將他們的故事拍成電影……”
趙煦說著,腦子里莫名的浮起了一些奇怪的電影標題。
《交州往事》、《荒野大鏢客》、《日落廣源州》、《與狼共舞》……
他趕緊搖了搖頭,太荒誕了!
登州。
蘇軾此刻正在登州的海邊,巡視著一座在冬天,建立起來的碼頭。
已經有漁民開始出海打魚了。
登州的近海海灣,有著豐富的漁業資源。
但,過去的人們,卻很少出海打魚,主要是因為海上危險,一旦遇到風暴,就會船毀人亡。
其次,則是大多數百姓,根本購置不起漁船,更買不起在海中捕魚的漁網。
買得起人,則不可能吃的了出海的苦!
直到蘇軾到來。
他在偶然間嘗到了海魚的鮮美后,就大力的開發起漁業來。
去年七月,蘇軾上任不久就從登州的寬剩錢里拿出了三千貫,用來建立了一個官營造船廠。
這個船廠,主要生產小型近海漁船。
然后,蘇軾將生產的漁船、漁具,租給了那些自愿出海打魚的漁民,并和他約定好,租金就用魚獲來抵償。
一般是四成的魚獲。
同時,蘇軾還親自推廣海魚魚干,到處送食譜。
甚至還寫了一首《水調歌頭.重陽日食登州魚》的詞。
在他的推廣下,登州東坡魚之名不脛而走。
登州海魚干不僅僅迅速出現在了登州士民的餐桌。
還出現在了附近的萊州、密州、濰州等地。
甚至就連汴京,也有商賈來登州收購。
登州魚干的名聲,一炮打響。
漁民們的魚干,不再發愁銷路。
官府也賺到了許多的錢,去年雖然才打了幾個月的魚,但也賺到了一千多貫。
預計今年就可以收回全部的投資!
明年開始就全是盈利了!
為此,京東路都轉運使熊本,親自來登州看過,稱贊他的舉措——便民利國,實社稷之善政。
還打算表奏朝廷,為他請功,更要在整個京東路的沿海地區推廣。
但蘇軾勸了下來。
因為,他感覺起碼得在登州推行三年,有足夠經驗,總結出制度,才可以推廣到其他地方。
不然,恐怕就會害民了!
蘇軾騎著馬,心滿意足的繞著登州府城蓬萊外沿海的那幾個漁船碼頭看了一遍。
看著那些漁民,架著漁船,從一個個碼頭出海,然后滿載而歸。
蘇軾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不過,漁民們和他反應的問題,也讓他有些憂心。
很多人都說——明府,我等小民,出海捕魚,常有傷寒之患,卻苦無醫藥!
這個事情,確實很難辦!
漁民本就窮苦,請不起醫生,也看不起病,吃不起藥。
何況,他們還住在海邊,就算有錢,一旦有了急病,也難以請到醫生!
“吾定可以想到辦法的!”蘇軾說著。
忽然,他腦子里靈光一現,想起了偶像范仲淹在家鄉創辦的義莊、義學和義田。
“為何吾就不能在這登州,效范文正公故事,以官府之錢,創辦一個義醫院?”
“這義醫院,有些拗口……”
“不如,就以養生民,濟貧苦為名,號養濟院!”
蘇軾頓時渾身一個機靈,再也坐不住了。
他當即打馬,帶著隨從官吏們,急匆匆的回到府衙。
進了府衙大堂,蘇軾正準備召集他的幕僚、佐吏和登州上下官員,一起商議這個事情。
他的愛妾朝云,就來到他面前,低聲道:“官人,汴京城來了天使,言是有官家手詔……”
蘇軾楞了一下:“天使?官家手詔?”
朝云點點頭。
蘇軾只能先去府衙后宅之中,見了那位從汴京而來的天使,并從后者手中,接過了天子手詔。
蘇軾拿著手詔,看一遍。
確認確實是當朝天子的筆跡,然后他就看著內容,有些發呆。
“官家給登州撥錢五千貫,命我營造碼頭,并查清楚登州海岸的礁石,理清航線?”
蘇軾喃喃自語著。
然后,他腦子里一道閃電劃過。
“市舶司!”
“登州有可能開市舶司!”
于是,一切豁然開朗。
市舶司,那是日進斗金的好機構!
迄今,大宋只有廣州、杭州有市舶司。
然后,還有泉州這個即將開港的市舶司。
若登州也能有一個市舶司……
蘇軾的呼吸開始急促。
他仿佛看到了海外商賈接踵而來,登州市場繁榮昌盛的景象。
登州是可以承接來自高麗、北虜、日本的商賈的!
同時,蘇軾也知道,養濟院需要的錢帛,可以找誰要了?
登州的形勢戶們!
于是,蘇軾在送走使者后,就命愛妾朝云磨墨。
他提筆開始給登州境內的形勢戶、士紳人家寫信,請他們三日后至府衙相商。
蘇軾的邀請,自然不會有人拒絕——誰能拒絕一位天下知名的文豪名士的邀請?
于是,在宴會當天整個登州的士紳,齊聚登州府衙。
隔日,登州傳出消息。
在登州知府蘇公之懇求下,登州大戶數十家,愿共捐黃金五百兩,錢三千貫,于登州城及各碼頭附近,興建養濟院,以平價售賣醫藥,并收容孤寡窮苦之病人。
同時,登州開始全面動員。
漁民們有了新任務,他們開始探查海岸線,并向官府報告礁石、暗流以及天氣情況。
而登州的士紳形勢戶們,則帶著人,沿著登州海岸,尋找一個水深、地勢平坦,可以營造海港的地方。
登州的官吏們則開始翻找起各種文牘,尋找過去的記錄。
整個登州,都開始為了市舶司而瘋狂。
沒辦法!
在大宋,民風一向如此:一切向錢看!
為了賺錢,天下的英雄好漢,都匯聚登州、萊州,風餐露宿,尋找黃金。
為了賺錢,河北與遼國接壤的地區,每天都有人冒著掉腦袋以及被遼國人黑吃黑的風險,背著銅錢去對面購物,賺一個差價。
為了賺錢,西北沿邊的弓箭手,甚至可以在晚上悄咪咪的摸過邊境,將鐵器、銅器賣給那些白天和自己打生打死的黨項人。
便是在朝堂之上,那些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們,除了少數幾人,其他誰家不是有著親戚、下人經商?
而市舶司,已經被證明是大宋最賺錢的機構!
元祐元年正月戊午(29)。
詔命天下諸路經略司、轉運使司、提刑司、常平司等,查訪轄區老邁縣尉、巡檢,考核其任職政績,或予以轉官,或予以奏差。
美其名曰:恩澤吏員。
其實卻是要淘汰掉那些老的都快老年癡呆的官吏。
給他們一個官身,讓他們不要占著茅坑不動。
沒辦法!
現在大宋的政治環境下,這些胥吏出身的縣尉、巡檢,哪怕老的都已經癡呆了,也沒有人敢讓他們致仕——萬一這個老頭有個叫蔡確的兒子,那可如何是好?
只能是打著推恩的幌子,讓他們趕緊挪位子。
第二天,正月乙未(三十)。
詔以大名府去歲水災,民田多有洪水浸泡,耕種未得,雖有賑濟,卻恐官司拘禁,命大名府馮京體量察訪賑濟,相機寬宥百姓所欠官府錢糧。
同日,太皇太后、向太后,并駕開寶寺祈雨。
兩宮出幸,自然是浩浩蕩蕩。
光是儀衛就多達千余,更有大量車馬景從。
這一天的開寶寺內,匯集了無數高僧,念經聲、誦經聲整日不停。
然而……
沒有卵用!
隔日依舊是一個艷陽天!
太陽照著汴京城,群臣都開始竊竊私語。
于是,群臣共請趙煦駕臨大相國寺祈雨。
畢竟,之前宰執們祈雨不成,現在兩宮出馬也不成。
可不得天子親自出馬了嗎?
趙煦當然是想能拖就拖,最好拖到起風的那一天。
只是,他根本拖不了。
因為,汴京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下雨。
要不是神衛軍在京城內外,打的一百多口自流井,陸續開始投入使用。
現在的汴京城的吃水情況,就已經要惡化了。
即使如此,也撐不了太久的。
蔡河、金水河、五丈河這些汴京城最主要的飲水河流的水位都在持續下降。
從上到下的所有人都被干旱影響。
所有人,都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看向皇宮。
沒有辦法,趙煦只能同意,讓禮部選一個良辰吉日。
好在禮部尚書韓忠彥,家學淵源,慣會察言觀色。
所以,他上報了一個讓趙煦滿意的吉日——元祐元年二月乙巳(初十)。
兩宮和趙煦,在看到這個日子后,都覺得甚好,于是同意了禮部所選的日子。
但朝堂上,卻并未因此安靜。
反而,開始翻滾起波濤來。
持續的旱災,給了一些人借口。
特別是當司馬光于二月辛酉(初二)再次告病之后,可能是受到了刺激。
于是,便開始了他們的動作。
“朱光庭這書呆子……”趙煦拿著手里的諫官上書,搖了搖頭。
諫書上有著貼黃:司馬光今年以來,屢被疾矣!陛下宜當早去朝中奸邪,專用忠賢,天意助順,就陛下太平功業,司馬光必安!唯愿陛下早賜睿斷施行!
這書呆子,還真以為趙煦對司馬光仰慕崇拜!
在貼黃之外,還有貼黃:臣竊唯陛下即位以來,圣政日新,超越古今,然而今日去奸邪,進忠賢,其勢易也!
那么他指的奸邪是誰?
如韓絳、李清臣、張璪之奸邪,天下所愿去者也!
忠賢又是誰?
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呂大防等忠賢,天下所愿進者也!
哦……
原來您已經代表全天下啊!
趙煦玩味的將手中的諫書一丟,譏諷著:“那朕以后干脆都聽您這位代表了天下人的正言的話好了!”
只是,趙煦還真沒什么辦法治這樣的人。
因為朱光庭是左正言,他是諫官。
諫官本來就是干這種事情的。
無論說的對,還是說錯了,這都是他的職責。
何況,趙煦知道,朱光庭這個人本性就是如此的。
他就是個書呆子。
他上書所言的這些話,大概率就是他的心聲。
為什么?
因為他是程顥的弟子門生,五路伐夏的時候,此人在京兆府跟著呂大防一起負責大軍后勤供給的時候,就以做事一板一眼,恪守法條兒聞名,號為‘明鏡’。
這可不是他自己吹噓的,更非是士大夫們之間的互相吹捧。
而是有著事實依據的。
當年其在京兆府為官,就連當地的百姓之間有了爭執,也愿意找他協調。
人格魅力和道德操守可見一斑!
于是,人稱:明鏡先生!
若只是這樣,趙煦心里面還會打鼓,會懷疑這個人的用心和出發點。
可關鍵在于——朱光庭在趙煦的上上輩子親政后,雖然屢次被貶。
但這個書呆子,每到一個地方,都認真為百姓做事。
遇到旱災、水災,總是出現在第一線,親自為災民煮粥,也親自察看賑災的每一個環節,生怕有一粒米被人私吞,以至于日夜不休。
最后竟是因為旱災嚴重,而在祈雨時跪死。
所以,他是真的踐行了他的老師程顥天理人倫之道的士大夫。
他是真的相信,這個天下萬物皆有天理。
也是真的認為,現在都堂上的韓絳、李清臣、張璪都是奸邪。
正是這些人的存在,讓國家政治變得渾濁。
他不是李定那樣的投機客。
也不是劉摯那樣帶著私人恩怨來搞政治斗爭的政客。
就是一個書呆子,一個恪守自己信念的士大夫。
所以,趙煦也只是生生悶氣,很快就想開了。
趙煦是很清楚的。
朝堂上需要做事的聰明人,但也需要像朱光庭這樣堅守自己理念的書呆子。
哪怕是當個吉祥物,哪怕是當個花瓶呢!
更不要說,趙煦一直想著,要在未來將二程的思想據為己有。
所以,他也只是說了兩句氣話,就重新拿起了朱光庭的上書,然后在上面批示: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呂大防,朕之股肱也!韓絳、李清臣、張璪等大臣,亦朕之臂膀也!明道先生遺朕書曰:天地之用皆君之用也!其注釋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人君治政則不然,士農工商,皆天子之民,清流渾濁,皆陛下之臣!
其與愛卿共勉之!
批示完,趙煦將筆一丟,把諫書交給一旁的馮景,道:“送通見司,讓通見司謄抄三份,兩份送保慈宮,一份轉諫院!”
“是……”馮景低著頭,接過了諫書。
趙煦卻是搖頭。
是的,朱光庭的這封諫書,是直接送到趙煦這里,而不是從兩宮那邊送來的。
這既是趙煦日拱一卒后得到的權利——諫官、御史,假若指明給他的上書,兩宮一般都不會再過問,直接由他處置。
同時,也是趙煦肯捏著鼻子批示朱光庭的原因——他可是直接跳過了兩宮,向趙煦奏報的!
哪怕只是這個原因,也不該對他有什么懲罰。
相反還得鼓勵一下!
通見司將趙煦批示的副本,送到保慈宮的時候。
兩宮也在苦惱著一個事情。
因為旱災持續,宰執、兩宮祈雨都沒有效果。
于是,很多聲音,都從各個角落里冒出來了。
一般的人,無論是私下議論,還是公開上書言事。
兩宮也都不會放在心上。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個事情乃是一個元老捅出來的。
光祿大夫、端明殿學士范鎮!
這可是四朝元老,論資歷和文彥博一般無二的大臣!
當通見司送來趙煦批示的朱光庭上書,兩宮看完后,就都有了想法。
“娘娘,不如去請六哥來……”向太后提議:“畢竟,范學士上書所言,涉及先帝……”
“恩!”太皇太后想了想,也點頭應允。
此事,確實也只能請官家來,才能做出決斷。
畢竟,事涉先帝的主張,同時牽扯了太祖、仁廟、英廟三代帝王。
于是,便命粱惟簡去將趙煦請到保慈宮來。
趙煦得報的時候,詫異了一聲,就問著來請他的粱惟簡:“太母、母后,遇到何事了?”
“奏知大家,乃是已經致仕在家榮養的故光祿大夫、端明殿學士范鎮上書……”
“上書內容,臣就不大知道……只知兩宮慈圣皆為之苦惱……”
“范學士?”趙煦詫異了一下。
范鎮就是那位撫養范祖禹長大的叔祖,同時也是歐陽修的密友,新唐書的作者。
趙煦即位后,曾下詔請他入京。
但他年紀太大了,家人怕他經不起車馬勞頓,所以上書致仕。
于是,加端明殿學士封蜀郡公致仕。
便跟著粱惟簡,到了保慈宮,給兩宮請了安,趙煦就問道:“太母、母后,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辦的事情?”
太皇太后命文熏娘,服侍著趙煦坐到她身邊,然后將一紙上書遞給趙煦:“范學士上書,言及祖宗宗廟的事情……”
“老身還有太后,皆婦孺也……這種祖宗之事,還是得官家來拿主意!”
這是自然。
此事涉及了先帝、英廟的決定。
也牽扯了太祖、仁廟在宗廟的位置。
若官家是個正常的孩子,她和向太后也就拿主意了。
可偏偏這位官家他不是正常的孩子啊!
特別是正月之后,太皇太后已經明顯感覺到了,越來越多的大臣,特別是御史臺的諫官,有什么勸諫的話都開始選擇向福寧殿獨奏,而非向她和向太后進言。
還好這個孩子孝順,批示后的奏疏,總是記得命人拿來給她和向太后復核。
不然的話,那些諫官到底和官家說了什么?她這個太母都不會知道!
于是,太皇太后自然知道這些動向意味著什么?
群臣,皆歸心矣!
要不是官家年紀太小,那些大臣恐怕會迫不及待的擁戴著他親政了。
至于她這個太母?
不好意思,真不熟!
這自然多少讓這位太皇太后,心中有些不舒服。
在不舒服的同時,她也知道,國政的事情,特別是那些和先帝有關的事情。
她必須也只能和這個孫子商量著來辦了。
這既是為了高家著想,也是為了她的身后名考慮。
她這個太母,今年已經是五十有四了。
慈圣光獻享壽六十有一,章獻明肅也是同壽。
這意味著她大概率也是差不多的壽元。
所以,每次看到這個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自信,同時越來越聰明的孫子。
太皇太后,都是面帶笑容、慈祥。
趙煦卻是接過了上書,低頭一看。
還真的是個很麻煩的問題呢!
范鎮上書,只說了一個事情,內容也不過百來個字。
但卻同時牽扯了法統、宗廟和好幾代天子!
這事情很簡單。
自周以來,歷代王朝皆以昭穆為宗廟排序。
父為昭、子為穆,子子孫孫排序下去。
但宗廟之中,從王莽之后就只有九個位置。
所以,這樣排序后,總會有人得被請出宗廟,以此保證宗廟的正常。
于是,就有‘親盡而祧’的制度來補充。
同時,還有著‘萬世不祧’的固定的祖先神位。
于大宋而言,自然是太祖、太宗,居萬世不祧的位置上。
其他先祖牌位,都要依照親近而祧的制度毀廟,遷于太廟的東西夾室。
譬如趙煦即位,便祧翼祖神廟,遷于夾室。
而范鎮上書,提及的這個事情,則牽扯了從英廟即位到趙煦的父皇即位這一段時間的皇室騷操作。
起初,英廟即位,仁廟神靈入主宗廟,祧禧祖之廟。
這是正常的。
但,趙煦的父皇即位后卻選擇將禧祖的神位請回了宗廟,把順祖祧了出去。
這下子就犯了一個昭穆制度的大錯。
因為,按照父子昭穆,祖孫同昭的祖廟排序,正常的排序應該是這樣的:
禧祖(趙眺)、順祖(趙鋌)、翼祖(趙敬)、宣祖(趙弘殷)、太祖(趙匡)……
于是,按照父在左,子在右的昭穆制度。
太祖皇帝的神位,在遷了順祖,而保留了禧祖的時候,他很尷尬的出現在右邊,也就是居于穆的位置,在宗廟的方位上出現在西方,而不是東方!
而太宗皇帝則出現在了不屬于他的位置上——居左,位于昭位,尊于東方!
趙煦的父皇,做這樣的選擇很好理解。
朕是太宗子孫!
又不是太祖子孫!
把自己的祖宗,放到更好的位置上,這是人之常情。
而且,趙煦的父皇也有理由的。
自古以來三不祧——始祖、太祖、太宗。
所以,保留禧祖兒祧順祖,合情合理!
若趙煦是上上輩子的他,估計此刻也會做出和他父皇一樣的選擇。
但……
他低下頭去,想起了那些現代網絡上的梗。
再看著范鎮的上書文字。
于是,趙煦輕聲道:“范學士所言,確實有理……”
“太祖自宋州有天下,祖有功而宗有德……豈能使太祖皇帝不得正位東方?”
“如今天旱,恐也與宗廟禮樂不正有關……
“不過孫臣畢竟年幼,所思所慮,難免淺薄……”趙煦笑著說道。
“不如,下都堂,請宰執們都來商議商議?”
這么大一口鍋,趙煦當然不會往自己身上背了!
正好,也可以借著這個事情,分散一下朝野注意力。
免得又有類朱光庭的書呆子,胡言亂語。
注:養濟院就是蘇軾元祐四年在蘇州創辦的。
但,終究還是多少發揮了一點作用。(明智屋中文沒有彈窗,更新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