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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下:先王之制,在于安民……朕以眇眇之身,煢煢在疚。永惟置器之重,惕若臨淵之深……”
“光嗣成美,深惟六圣之制,必躬三歲之祠……下武式文王之典,大孝嚴父,孔子謂周公其人……嘗講茲禮,包舉儒術,咨諏搢紳……”
都堂令廳之中,宰執們集體匍匐,恭聽著從宮中降下的旨意。
“蓋布德行惠者,非賢罔乂。任大守重者,惟后克艱……尚賴文武藎臣,股肱碩輔……”
“太師、守司徒、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前行宣徽南院使、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端明殿學士孫固,器大而厚德,必有能教朕者!”
“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康國公韓絳;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申國公呂公著,受先帝之托,得萬民之望,臻于時政,知我情弊,定有安邦之策……”
“正議大夫、門下侍郎、上柱國、河內郡開國公司馬光,受材高明,履道醇固,必有進言之書……”
群臣聽完詔書,再拜而起。
左相韓絳上前,接過了從宮中降下的麻書,然后交給專門掌管、收藏宮中旨意的官員。
接著,他率著宰執,面朝皇城再拜:“臣等恭遵旨意!”
送走使者,韓絳就和其他宰執拱了拱手,拜別一聲,自顧自的進了屬于他的左相令廳。
右相呂公著,和其他同僚拱了拱手。
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司馬光,一些話在喉嚨轉了一圈,最終生生的咽了下去。
沒辦法!
呂家和皇室的關系,數十年來一直是非常良好的。
所以,呂公著很清楚,現在兩宮對司馬光的意見不是一般大。
尤其是那位太皇太后!
想想也是,坤成節眼看著就在眼前了。
識趣的大臣,都已經在忙著上書恭賀,乞上尊號。
讓太皇太后好好的過一個圣節。
叫天下皆知,大宋出了女中堯舜,聽政以來,四海升平,萬民安樂。
交趾跳梁小丑,犯我疆界,太皇太后秉乎戎機,運籌帷幄,以執政出鎮廣西,遣五千王師南下,交趾旬日而定。
足可告太廟,夸功于列祖列宗之前。
司馬光卻傻乎乎的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和她老人家為難,非得要將好好的坤成節大典給攪合了。
太皇太后能不生氣嗎?
呂公著聽到的消息,據說前天晚上,太皇太后在慶壽宮里發了好大脾氣。
所以,呂公著真的不好,在這都堂里,公開和司馬光有什么親密接觸,更不好勸說。
本來,若是別人,他還可以讓呂希哲出馬,去和司馬康叮囑一番。
但……
讓呂希哲去勸司馬康說服司馬光低頭?
確定呂希哲不會去火上澆油?
反正,呂公著是真不放心那個逆子。
他只能嘆息一聲,在心中道:“明日御前,或許可以向天子進言,為之回轉一二。”
再怎么樣,司馬光也是身負天下之望的文學名士,更是他的多年老友,必須幫幫他。
呂公著在心中嘆息著,就看到了新任執政李常,悄悄的走到了司馬光身邊,拱拱手,看樣子是打算私下和司馬光談談了。
這讓呂公著深感欣慰。
“李公擇果然不負老夫之望。”
李常是他的學生,所以他需要格外避嫌。
除了公事,一切接觸都不能做。
不然就會被人抓到把柄,拿來攻訐他。
所以,上個月廷推的時候,呂公著為了避嫌,連票都沒有給李常投。
李常請著司馬光,到了自己新裝修好的令廳中。
“司馬公請上座。”他恭敬的請著司馬光這個前輩,坐到了坐席上。
自先帝駕崩后,司馬光、呂公著入京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和司馬光在私底下相見、獨處。
所以,李常的內心,有些忐忑。
因為他已經聽過范純仁、呂大防等人,多次苦勸司馬光不果的事情。
老實說,李常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勸的動。
但總歸要勸的!
司馬光坐到坐榻上,看著李常的模樣,就笑起來:“公擇是來勸老夫的?”
李常搖頭:“晚輩豈敢?”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詩稿:“乃是晚輩的外甥,寫了幾篇劣作,想要請司馬公斧正!”
司馬光是很喜歡提攜后進的,一聽這個他立刻笑瞇瞇的接了過來,然后放在手中,端詳起來。
何況,司馬光早就聽說了,李常的外甥黃庭堅的文章詩詞,乃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其文章之出色,甚至讓孫覺那個老家伙,當年只是看了他的文章,就想將女兒嫁給他。
當即就興致勃勃的接了過來,然后認真的看了起來。
這一看,司馬光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不錯!不錯!”
“久聞公擇之甥,文章詩賦有漢唐之風,今日一見,確實名不虛傳!”
李常聞言,頓時嘆道:“司馬公繆贊了!”
“這孩子自幼聰慧,就是太過執拗了。”他假意嘆息著:“去歲,蒙文太師薦舉才得以改官,授給秘書省著作郎一職……奈何此子卻心系文學,一直說著想要去登州為官。”
“登州?”司馬光問道:“令甥可是慕蘇子瞻之名?”
李常點點頭:“正是如此!”
蘇軾的名頭和魅力,是無窮大的。
天下文學之士,都想追隨于他,也都以能和蘇軾唱和而有幸。
自從蘇軾出知登州以來,登州那邊就成了天下文人趨之若虞之所。
每天都有人絡繹不絕的前去登州,想要參與到蘇軾的酒會、詩會之中。
而偏偏,近來蘇軾的文章、詩賦,再次進入了一個創作的井噴階段。
短短一年,就寫出了七八篇傳頌天下的詩詞。
于是,文人們的心,都是癢癢的。
別說旁人了,以司馬光所知,他的兒子司馬康,還是司馬康的好朋友晏幾道,都想過丟下汴京的事情不管,去登州和蘇軾飲酒作樂,寫詩做賦。
所以,司馬光也不疑有他,問道:“既是如此,公擇何不成全?”
他笑著道:“以令甥的文才,到了登州,與蘇子瞻切磋,來日必可為大家!”
李常嘆道:“奈何登州之闕難補,且晚輩那外甥,寄祿官已是通直郎,外放的話,非州判、推官不可!”
蘇軾知登州,若是以往,可能還沒什么。
畢竟,天下州郡道路難通,交通不便。
大多數人根本不會知道,蘇軾在登州。
但現在可不一樣!
汴京新報隔三差五就刊載一篇來自登州的蘇軾詩詞。
登州海魚干之名,天下遠揚。
文人墨客紛至沓來!
甚至有那富豪,腰纏萬貫,前往登州,打算效唐代汪倫之故智。
于是,登州之闕,也變得艱難起來。
司馬光想了想,就笑道:“登州之闕是難,但令甥可謀萊州、密州之闕啊!”
“以令甥的寄祿官官階,加上秘書省著作郎的差遣,外放的話,謀求權知萊州或者密州,應是無礙的!”
李常嘆道:“奈何其為人固執,只愿求登州之闕!”
他看著司馬光:“晚輩因此煩惱。”
司馬光笑了:“公擇當好生相勸才是,自古君子權變,不礙大節……”
說到這里,司馬光愣住了。
他看著李常,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這是拐著彎,勸他也要權變,要活在當下。
司馬光臉色驟然就變了:“公擇也以為老夫不懂權變,固執己見?”
“若老夫真是如此!”
“早已辭官歸鄉矣!”
別以為,只有王安石王介甫,才會視功名如浮云,一朝志向不得伸張,便連夜辭官而走,連給別人挽留的機會也不給。
他司馬君實也是一樣的。
能在洛陽十五年寫書,就已經證明他的性子。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士大夫,如是而已!
“老夫在朝近年,錯非念天子之期望,思先帝托付,早已棄官!”
真的!
在司馬光心中,現在是滿朝烏煙瘴氣,上下都只在爭權奪利。
尤其是那些昔日志同道合的人,一個個漸行漸遠,讓他心灰意冷。
只有天子,唯有天子。
讓他無法割舍!
每次他想辭官的時候,都會想起那雙對他殷殷期盼,充滿真誠的眼睛。
也都會想起,他第一次入京,面見天子時,天子御筆欽題的那‘股肱宋室,師保萬民’八字。
天子以國士待他,他自當以國士報之。
于是,在這樣的信念下,在見著其他人紛紛的走上了韓絳的調和之路。
司馬光的思想,越發的走向了歧途。
在司馬光看來,這并非是他不愿權變。
而是他不能權變!
他若變了,這滿朝上下,就盡是汲汲于功名者。
天子年少,若見滿朝上下皆是如此大臣。
等他長大了,他肯定會覺得天下皆無正人。
于是,他就可能誤入歧途。
所以,在司馬光看來,他的堅持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他需要讓年少的天子知道,這天下大臣,并非盡是追逐名利,不顧正道的人。
還有像他這樣的正直大臣!
還有如他這般不懼權貴,不畏兩宮,依然直言敢諫,依舊可以逆風而行的大臣。
這很關鍵!
仁廟當年正是因為身邊有著晏元獻公(晏殊)這樣的忠直臣子輔佐,才會成為那個對文臣士大夫,充滿信任和倚重的天子。
李常看著司馬光的神色和態度,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勸說,和范純仁、呂大防等人一樣,再次做了無用功。
范純仁說得對!
司馬公與王介甫,完全就是兩個互相矛盾,但卻互為表里的人。
都是執拗之人!
難怪,如今坊間有人給這位執政老臣,取了個‘司馬牛’的外號。
沒辦法,李常只能做最后的努力了。
他只能道:“晚輩豈敢非議公之事?”
他只是一個晚輩而已。
在舊黨的圈子里,甚至都算不上一號人物。
就連現在這把清涼傘,也大半是撿來的。
真要競爭起來,李常很清楚,有的是人比他更有資格得到這把清涼傘。
旁的不說,那位受名聲連累的蒲宗孟,若是先帝還在,這次的執政肯定有他的一份。
此外,河東呂惠卿,鄜延路的劉昌祚,都有資格競爭——劉昌祚雖是武臣,但大宋又不是沒有武臣為西府執政的先例。
開國且不說,仁廟時,黑王相公王德用、狄武襄公就都先后以武臣拜任樞密使為執政。
尤其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在西府雖無所建樹,但卻備受朝野尊崇。
而劉昌祚在正常情況下,以其戰功是有資格入西府的。
所以李常很清楚,他能拜執政,完全是因為當前特殊的朝局緣故,加上廷推這個新的制度,兩兩結合才讓他機緣巧合下,拜任執政。
所以,李常對自己的角色認知很清楚——在大事上,能隨大流就隨大流,給其他人打好下手就夠了。
混個一兩年,就主動請郡。
如此,這輩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問道:“只是,明日公陛見于天子,未知會與天子談論何事?”
兩宮旨意已經排好了。
明日天子將在集英殿,依次詔對文彥博、張方平、孫固,然后是韓絳、呂公著,最后才是司馬光。
司馬光曬然道:“自是言該言之事!”
他沒什么好避諱的。
他這個人,素來光明正大,不怕人言。
李常低下頭去,在心中再次嘆息一聲。
“公就不能為天下大局著想一二嗎?”
宮中消息,對這位舊黨元老可是很不利啊。
尤其是太皇太后那邊,對他現在意見很大呢!
萬一惹怒了兩宮……
李常已經不敢再想了。
畢竟,上次大宋女主垂簾聽政的時候,可是開過嶺南之路的。
司馬光正色的看著李常,他也知道李常的意思。
“老夫自有主張!”司馬光輕聲說道。
他自然知道,李常是為了他好,才來勸他,才會和他說這些事情。
李常搖搖頭,徹底的沒了辦法。
司馬光看著他的神色,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公擇放心便是了。”
“當今天子圣明,必知老夫用心良苦。”
李常低下頭去。
他忍不住在心中說道:“當今天子確實圣明!”
就是,恐怕他面前這位元老,在那位陛下心中的份量,遠遠不及那位在廣西的章惇章子厚。
李常雖然沒有什么宮中人脈,拜任執政也不久,也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這都堂和宮中的風向。
但,坊間這些日子來的議論,他是聽說過的。
好多人都在說:章子厚南征,乃是簡在帝心之故。
為什么?
因為,好多文臣都覺得,章子厚勝的這么快,這么迅速,證明了一個問題——交趾小國,孱弱無能,王師一擊可定!
換而言之:我上我也行。
所以,為什么這個美差偏偏落到章惇腦袋上?
只能是有黑幕!
宮中早就內定了。
于是,無數酸言酸語,這些日子都在官衙之中悄悄的蔓延。
李常雖然覺得這些人在胡說八道。
但這些人的話,也不算無的放矢。
畢竟,事實已經證明,交趾人確實弱的厲害!
章惇才帶了五千人南下,一天就得五州之地,還打下了決里隘這樣的天險。
章惇勝的如此輕松。
那換自己上,也應該大差不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