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機推薦:
第二天,趙煦在紫宸殿中,繼續接見來朝的各國使者。
先是于闐國使者入朝。
這沒什么好說的,基本上打著于闐使者名義的黑汗王朝的使團。
有時候甚至會有回鶻商賈冒充于闐國的人,來汴京騙吃騙喝。
大宋朝廷其實對此心知肚明,但假裝他們是于闐人。
一直虧本賺吆喝,但這些狡猾的家伙,卻逮著大宋這頭羊往死里薅。
熙寧十年的時候,有個于闐使團來朝,一次就帶了三萬多斤乳香進京——你們這是來朝貢的,還是來做買賣的啊?
于是,趙煦的父皇下詔:自今于闐國入貢,唯赍國王表及方物聽赴闕,毋過五十人,驢馬頭口準此。余物解發,止令熙州、秦州安泊,差人主管賣買。
你們來騙吃騙喝,最起碼也蓋上于闐國的那個大唐賜的金印,給我們一個念想啊。
自那以后,于闐貢使就變得規律起來,五年才會來一次,雖然依舊是來騙吃騙喝做買賣的。
但最起碼,會拿出蓋著大唐所賜金印的國書過來。
今年正月的時候,于闐本已入朝。
按照一般規律,他們下次入朝該是元祐五年。
但,因為熙河那邊最近動作比較大,加上溪巴溫、溫溪心倒向大宋,使得商路變得安全起來。
所以,黑汗人就屁顛屁顛的又來進貨,順便看看看看這東邊的情況。
趙煦對于闐暫時沒什么想法——太遠了。
所以,只坐著受了使者的禮,便算應付了。
于闐之后,就是西南五姓蕃的貢使。
所謂五姓蕃,龍、羅、張、石、方等土司首領。
他們都受大宋冊封,也有著官爵。
其控制區域大抵在現代的貴州省,大宋對這些人,也就是有個宣稱而已。
不過……
趙煦在五姓蕃的使者入殿叩拜的時候,想起了田仕儒。
“卻是得將田家這塊招牌立好才行!”
趙佶那個混小子,雖然荒唐,但有一個事情他做的很對!
思州田家在其統治時期,被特意扶持、拉攏,樹立為典型。
田氏土司,于是成為趙官家們最忠誠的土司——沒有之一。
田氏土司甚至是南宋在陸地上抵抗到最后的武裝。
于是,竟因此打出了自己的統戰價值,南宋滅亡后,田氏土司降元,為元朝封為思州宣撫使,地盤擴大了一倍不止。
田氏土司的歷史價值還不止于此。
他們是黔州第一個建立書院的土司家族——鑾塘書院。
同時貴州省第一部地方圖志《思州圖經》,也是田氏土司主持編修的。
不夸張的說,后來明朝的統治能深入貴州、重慶山區,田氏土司們的開荒和示范影響,功不可沒。
于是,趙煦在心中,想好了對田士儒的封賞了。
除了原本已經定下來的封賞——田士儒升皇城使遙領榮州刺史,進封思州開國候,勛轉左護軍,知思州軍州事。
趙煦還打算給一個恩典,命太學、武學、算學各錄田氏子弟一人,加強田氏土司的文化水平。
未來有可能的話,甚至可以從田氏宗族之中,選擇幾個適齡女子入京,或入宮為美人,或配與宗室。
聯姻,始終是封建王朝最好的統戰策略。
就是自己可能要辛苦一點了。
心里面胡亂的想著,五姓蕃的貢使們就已經退下去了。
“外臣大理進奉使臣泰明,拜謁大宋皇帝陛下,恭祝皇帝陛下萬福無恙!”
一個三十來歲,戴著裹巾,穿著白色綢緞的男子,在押班的禮部官員帶領下來到殿上,恭恭敬敬的行禮、拜手,他的正韻帶著濃厚的西南口音,但能聽懂。
趙煦聽著,猛地抬頭,拿起了案幾上同文館那邊送來的國書。
直接看向這次來使的正使頭銜和名字。
大理國幕爽(約等于兵部尚書)、鄯闡候、進奉使臣高泰明。
趙煦的眼睛瞇起來。
“高泰明?”
“一個高家人?”
這就有意思了啊!
趙煦在現代并沒有專門研究過大理國,只大略的知道,現在的大理的格局大抵類似后來日本幕府時代。
所謂國王,只是個傀儡,高家人不開心了,隨時可以命其出家,換一個人來當。
真正話事人是高家!
而高家的老巢,大抵就在后來云南省的昆明市。
昆明現在應該叫啥來著?
趙煦想了起來——鄯闡啊!
所以,這是大理國真正的話事人來了?
趙煦于是認真起來。
他最初在現代醒來的時候,有個舍友就是昆明的。
趙煦記得,那個舍友和他吹牛逼的時候,說過昆明自古就是緬甸、老撾、柬埔寨等地的精神首都。
好多緬甸、老撾、柬埔寨的有錢人,哪怕到了現代,也熱衷于把子女送到昆明讀書。
昆明的古稱鄯闡還就是那個舍友科普的。
趙煦于是露出一個自認為友善的微笑,今天第一次開口問了起來:“高卿,貴主可無恙?”
殿上的高泰明卻露出了一個略帶尷尬的表情,過了好久才弱弱的拜道:“奏知大宋皇帝陛下,外臣國主一向安好。”
確實很好!
好到他們父子打算讓其出家,去寺廟里給大理國百姓念經祈福。
所以,他這次專門跑來汴京,其實是來看看風向的。
主要是,宋國南征,打的太厲害、太順利了。
根據很多和宋朝貿易的商人報告,宋軍不費吹灰之力,就蕩平了交趾北方。
甚至還立起了京觀!
高家當然有點慌,所以,派他過來瞧一瞧,以便打探風聲。
沒辦法,他和他爹廢了上明帝那個神經病,強迫其出家后,立了現在的這個傀儡段正明。
看上去大理國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可問題是經過上明帝那個神經病的一陣騷操作后。
高家人的心態有些崩了。
特別是高泰明和他爹,實在是有些繃不住。
他們父子自認為對于段家,已經足夠‘忠誠’了。
當年,楊義貞政變,弒殺國君。
是他們父子出兵,替段家誅滅了叛賊,恢復了江山。
但扶持起來的上明帝,卻總是在宮里面疑神疑鬼,總覺得高家要害他。
于是秘密聯絡外地實力派和國內的貴族,想要叫外鎮諸侯兵馬入羊苴咩城(大理都城,約是今大理古城一帶)。
碰到這么一個神經病,高氏人麻了。
高泰明和他爹高升泰,這兩年一直在琢磨著——要不,干脆自家取段氏而代之算了!
省的段家再出神經病!
于是,一直在積極謀劃、準備。
可問題是其他地方實力派,覺得段氏當國挺好的,你們高家憑什么取代?
若將來高氏代段,這些人勾結宋庭,一起對高家發難,那就不好玩了。
高泰明是讀過中原的書的。
他可太清楚,一旦他家的所作所為,為中原皇帝知道,那必然是勃然大怒的——以臣篡君,以下逼上。
這就是最好的出兵理由和借口。
而宋軍這次南征聽說不過調動了五千人南下而已。
就這么點兵馬,就掃蕩了整個交趾北方,斬首數萬,俘虜無算,拓土數千里,打得交趾乞和。
這個消息傳回鄯闡的時候,高泰明被嚇壞了——這是什么天兵天將啊?
若是過去,大理可能還依仗天險,阻隔宋軍。
但現在在他們父子廢黜了上明帝,立了段正明,好多實力派,特別是北邊邊境上的那些家族,都已經和高家離心離德了。
他們要是和宋庭勾結起來,打起‘匡扶段氏,還政于王’的旗號。
高家可能就會在內外交迫下滅亡了。
所以,這次出使,對于高家來說無比重要。
北邊的宋庭,是唯一可以干涉并且影響到高氏代段這個大業的巨無霸。
而且,在全程旁觀了,宋軍南征的全過程后,高泰明父子心里面清楚的。
若宋庭干涉,甚至都不需要出太多兵馬。
只消幾千精兵,再聯絡國中貴族,就可以復刻他們在交趾北方的所作所為。
交趾的事情,對高氏的震動,可不僅僅是武力方面的。
還有著軟實力方面。
宋庭打下來后,居然不管!
直接就地敕封其為土官,讓他們世襲罔替!
不僅僅允許這些人五年一朝天子(朝貢體系下的附庸、土官們朝貢實際上是一種利潤極大的行為,中國賜賞,經常是貢物的數倍,使團成員還可以免稅出售帶來的商品,同時免稅采購大宋商品。)
更給與這些土官優惠政策。
不僅僅允許土官們,可以自由的不受阻礙的進入廣西貿易,還減免了所有進出交州北方的商品商稅。
這對西南各地的土官、豪族,有著莫大吸引力。
大理國的實力派們就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一直在默默觀察。
所以,高氏是真的怕。
怕交趾的命運,在他們身上重演。
故而,高泰明父子不止在國內暫停了代段的謀劃。
高泰明更是冒險親身來朝!
趙煦哪里知道這些?
他又沒有專門研究過大理國歷史、變遷。
哪里會曉得,現在正是大理國歷史上最關鍵的歷史時期?
所以,他雖然居高臨下,看到了高泰明臉上的那一抹轉瞬即逝的尷尬,但也沒有多想,繼續扮演著自己的‘關心大理人民福祉’的皇帝角色。
便道:“如此便好,請高卿回國后,代朕轉達對大理王的問候。”
“大理當年助大宋斬殺儂逆智高,大宋一直是記得的。”
“此番,王師南征,大理更賣馬與我朝,于王師助益良多……”
高泰明聽得感覺有些手腳冰涼。
他入朝也有一段時間了。
靠著鈔能力,他已經打探清楚了,這宋庭現在的情況和格局。
老皇帝去年死了,即位的是一個十歲的小皇帝。
本來按道理,少主當國,母后聽政小皇帝應該是沒有任何權力的。
但宋庭這個小皇帝卻是個例外。
他雖然才十歲,卻已經在國中上下,贏得了廣泛的支持和擁戴。
傳說其‘年雖幼沖,儼有古圣王之質’、‘神圣明斷,頗類成王;寬厚仁愛,有仁祖之德;孝愛兩宮,蔚然先王遺風。’。
總之就很厲害!
據說,南征交趾,就是他乾坤獨斷,力排眾議做的決定。
同時,南征將帥也都是從他身邊的近臣、親信里選拔的。
甚至戰后的善后以及安撫政策,也基本出自這位小皇帝之手。
一開始,高泰明還將信將疑,但現在到了殿上,看著那小皇帝端坐殿上,就像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一樣,自信、自若的與他談話,而殿上大臣,都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顯然,他已經不是第一天這么做了。
“難道,他是天才?”
“有著佛祖庇佑、點化?”
大理在段氏的帶領下,無比崇佛。
遇到了難以解釋的事情,自然就會推到佛陀身上。
高泰明頓時汗流浹背。
因為,若是那樣的話,殿上的那個小皇帝說出來的話,就太不一般了。
首先,他提及了當年興宗(段廉平)斬殺戰敗后逃入大理避難的儂智高一事,還表示宋庭至今記得此事。
可問題是,興宗的后代,在高家手里被玩的欲仙欲死。
先是興宗之子段廉義,被高家借楊家的手誅殺。
然后,高家又廢黜段廉義的侄子上明帝段壽輝,改立現在的傀儡段正明。
所以,這個疑似有佛祖庇佑的宋國小皇帝的意思是什么?
他知道些什么?
他是在敲打?威脅?還是說想給段家人出頭?
高泰明不知道,但他很恐懼。
而對方感謝的賣馬的事情,就更讓高泰明汗流浹背
因為,賣馬的事情,都是那些地方上割據的實力派們,背著高家干的。
那些家伙為了錢、茶葉還有絲綢,敞開了賣馬,根本沒有通知過高家。
高氏還是通過去廣西貿易的商賈知道的這些事情。
這就讓高泰明更加恐慌了。
因為那些家伙,既然肯把數千匹滇馬賣給宋人。
那他們就難道不會,把大理國的情況和宋庭說一說?
甚至于……
跑到宋庭這里,代替段家,學習春秋時的申包胥來一個忠臣哭庭借兵?
這樣想著,高泰明就有些顫抖。
他隱隱感覺,殿上那個總是帶著滲人微笑的小皇帝,可能已經知道了些什么。
沒有辦法,高泰明只能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試探著道:“陛下繆贊,這都是臣下應該做的事情。”
趙煦瞧著殿上的高泰明,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雙手,然后露出一個自認為和善的笑容,可說出來的話,卻忍不住的略帶了一點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興奮:“大理雖偏居一方,猶能知忠孝,可見圣人之道,用之四海皆準也!”
“尤其是高卿!”
“朕聽說過,大理高氏,世佐大理王,代代忠貞,可謂是天南忠臣孝子典范!”
高泰明聽著趙煦的話,尤其是聲音里那無法壓抑,卻又在強行壓抑的興奮,頓時如遭雷擊!
因為高泰明熟悉這種興奮。
當年,楊家弒殺段廉義的事情,傳到鄯闡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
想笑想跳,還想手舞足蹈,卻不得不強行按捺,甚至流出眼淚。
所以……
高泰明的心,忍不住的在尖叫!
他知道!
他都知道!
那個小皇帝都知道了!
高泰明于是忍不住的想起了被楊家弒殺的段廉義,想起了神經病上明帝段壽輝,想起了那個見到他就瑟瑟發抖的傀儡段正明。
于是,趕緊匍匐下去,拜道:“陛下繆贊,臣愧不敢當!”
“不敢瞞陛下,臣先祖父在時,常常教導臣等子孫……”
“高氏,雖偏居大理,但不可忘大宋天子恩典,猶當奉詩書禮樂之教……”
“故乃于大宋熙寧九年,說服先王入朝天子!”
“今臣父襲爵,乃念祖父教誨,說服國主,遣臣來朝陛下……”
高泰明說完,就眼巴巴的看向那殿上端坐的小皇帝。
他心里面明白,若小皇帝知曉高家的事情,也知曉了現在大理的情況,那就肯定能聽懂他的潛臺詞。
陛下……
只要您不打俺們高家,那么,段家做得到的事情,俺們高家能做到。
段家做不到的事情,俺們高家更加能做到!
譬如說朝貢!
您看——段氏立國這么久,什么時候想起過官家您啊?
俺們高家就不同了。
俺祖父在的時候,促成了大理立國以來,第一次朝貢。
陛下您剛剛即位,俺就又來了!
就問陛下,高氏與段氏,那個更忠誠?
您確定,要為了一個百多年都不朝貢的段氏,就興師動眾,消滅對您忠心耿耿,對大宋忠心耿耿的忠貞外臣高氏嗎?
是的!
在高泰明心里面,他直接將趙煦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理解成為了,宋庭對高氏的施壓、威脅、脅迫。
所以,他的回答就完全根據他自己對中原人的理解和了解來。
段家,給不了趙官家面子。
我們高家可以!
陛下您想想看——從大唐南詔立國以后,南詔這塊地方,就已經不朝貢中原了。
現在,我們高家帶頭,恢復朝貢。
這不比那個廢物段家強一萬倍?
只要宋庭當政的小皇帝,真的像傳說中說的那樣,受佛陀庇佑、點化,英明神武,聰俊明斷。
那么高泰明相信,他就一定會欣然接受。
而高家其實也不虧。
朝貢而已!
只是名義上丟點面子罷了。
可只要關起門,高家不說,假裝不存在,這不就沒有問題了嗎?
何況朝貢本身利潤巨大!
而隨著高泰明那帶著西南地方口音的正韻,落入趙煦耳中。
趙煦摩挲著雙手,總感覺不太不對勁。
“這高家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聽語氣、口吻,他好像有點怕朕呢?也似乎在有求于朕!”
“為什么怕?”
“又有什么東西有求于朕和大宋?”
不把這兩個問題弄清楚,趙煦感覺自己今天晚上睡覺估計都會不踏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