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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和韓絳正說著話,坐在他身旁的馮京,則在小心翼翼的拿著眼角余光觀察著殿上簾中的情況。
因為他發現向太后似乎和太皇太后說了一句什么話。
然后,便看到了向太后起身,走向內寢的動靜。
于是,馮京趕緊拉了拉文彥博的袖子。
后者頓時明白了過來,閉上嘴巴。
其他元老、宰執也都若有所思,將手中的奏疏放下來。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聽到大貂鐺石得一的聲音:「官家升殿,群臣恭迎。」
馮京連忙起身,將朝笏拿在手中,其他元老宰執也都站起身來。
便看到,穿著素白絳紗袍,戴著折角幞頭的小官家,在向太后以及帶御器械的內臣簇擁下,自一側回廊,進入簾中。
馮京趕緊持芴上前,跟著人群拜了四拜:「臣等恭迎官家升殿。」
小官家坐下來后,便開口道:「公等免禮,都坐下來說話吧。」
「謝陛下恩。」群臣再拜,馮京慢悠悠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
他對著這個殿中打量一番。
宰執中,左相韓絳、右相呂公著,都是這一兩年就會退的。
剩下的執政里,幾乎沒有可以穩穩接任宰相位置的。
所以,將來拜相,還是會從在外的重臣里選。
蔡確、章惇,呼聲最高。
蒲宗孟、呂惠卿、王存、韓忠彥,也在蠢蠢欲動。
而元老重臣……
馮京想起了在大名府的韓維,這位和他一樣,也是做夢都想回朝。
但乃兄韓絳未退之前,他是回不來的。
江寧的王安禮,聽說也在準備致仕,想要回朝當個元老,給天子顧問參謀。
治平、熙寧大臣里,那些有望執政的‘年輕人"也在蠢蠢欲動。
京東路的熊本、開封府的蔡京、揚州的曾布,一地雞毛啊。
如此復雜的局面,別說是少年天子,就是成年君主,也未必能控制得住。
然而,這位小官家卻控住了。不止控住了,還讓都堂沒有如元豐時代一樣亂糟糟。
新黨、舊黨,雖然依舊互相攻訐對方。
就連御史臺的烏鴉,馮京都感覺,比從前溫柔、順眼了許多。
烏鴉們雖然依舊胍噪,但很少有人再會隨便給人扣大帽子。
動輒指斥女干相、邪法的現象,如今已很少見了。
心中想著這些,馮京就只聽那簾中的小官家道:「朕今日一時失態,讓兩宮慈圣以及諸位髃臣擔憂,實在是慚愧。」
這一上來就檢討?
馮京眼皮子跳了一下,心中浮現了一句話。
子曰:吾日三省其身!
標準的儒家圣君做派,也是自古以來,士大夫們對皇帝的要求。
馮京趕緊跟著文彥博一起起身,持芴而拜:「陛下心懷萬民,行仁布德,臣等誠惶誠恐,唯乞陛下,保重御體,為社稷留心圣體。」
這是標準的回答。
所有人都爛熟于心的事情。
只不過,過去是虛應故事,如今連馮京自己也忍不住帶了些真心。
這樣的好皇帝,太罕見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后,馮京跟著群臣,坐了回去。
在這個過程中,文彥博似乎回頭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
馮京正揣度著文彥博的意思,就聽著簾中的小官家道:「公等既入宮了,便議一
議淮南路的善后處置辦法罷!」
「左相!」他直接點名:「公乃左相,朕之臂膀,且來談談,都堂的意見。」
便見著韓絳起身,持芴而拜:「依老臣愚見,當循故事舊例,命有司善治條貫……」
「保寧軍節度使、判河南府臣京,方才便有進言,言故司空、韓文忠公,曾于慶歷中,受命安撫京東災民,著有《青州賑濟策》一書,其中條貫皆在……」
馮京被韓絳點名,只覺頭皮發麻。
「韓子華!汝這老匹夫!」他在心中暗罵一聲。
然而,馮京也知道,這就是官場、都堂!
當年,他為了升官,連泰山富弼都能當眾指斥為女干邪。
如今,韓絳拿著他做筏子,借他人頭一用,合情合理。
沒有辦法,馮京只能硬著頭皮起身,拜道:「奏知陛下,臣先泰山大人所留《青州賑濟策》共三卷,今原稿在其子紹庭之手,臣斗膽,乞陛下降詔,取來此書,以備朝廷參略。」
他也是沒有辦法。
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朝秦暮楚,搖擺不定。
尤其是他這樣名聲不好的大臣,一旦坐實了搖擺不定的罪名,一個女干臣的帽子就能直接被人扣上來。
所以,多年的宦海經驗,讓他深知,這個事情哪怕做錯了,也比反悔強。
只聽簾中的小官家沉吟了片刻,就道:「馮公所言,甚合朕意。」
「就是……當年富文忠公在青州,是救水患,而今淮南乃是旱災。」
馮京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老臣愚以為,災雖不同,然善后之法,總是相通的。」
他話音剛落,右相呂公著就施施然起身,道:「奏知陛下、兩宮慈圣,富文忠公安撫青州,雖是國朝典范,然其距今已有數十年……且淮南形勢,與青州不同,或不可一概而論。」
看上去,呂公著很客觀。
但實際上,還是拿著他做筏子。
偏他還沒有辦法回嘴,只能說道:「即使已過數十年,縱然淮南情弊不同于京東,然而賑災、善后,總是相通的。」
「譬如災后災民流離失所,無所衣著,祖宗以來,便皆招刺青壯。」
「又如百姓無食,開常平倉以活……」
等他說完,馮京就發現,殿上的宰執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說錯了什么?
馮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招刺青壯就不必了。」簾中的小官家在沉吟片刻后,忽然說道:「早在四月初,朕命宋用臣南下,以蔡卞為都大江淮六路發運副使時,就已下圣旨,命戶部與封樁庫,各撥一百萬貫為本,命蔡卞、宋用臣,招淮南災民青壯,以為治河、修渠之工,并以汴京工價支給其工錢,一半給錢,一半支米。」
這正是淮南路,雖然大旱,但是,民間卻保持了穩定的緣故。
大量青壯,都被招入了修河、治渠的工地上。
不止如此,宋用臣還組織他們,修了道路、橋梁、驛站,修葺了淮南各地的官衙、倉庫。
甚至在當地,就地取材,制造了大量的獨輪車這樣的人力運輸工具。
青壯有了工作,能拿到工錢和救命的糧食。
就不會鬧事!
馮京聽著,大驚不已。
因為在過去,雖然大宋朝廷在征發青壯的時候,也都給錢。
但,各個地方給的工錢是不同的。
像是汴京,招募一個青壯去修河,一天工錢就是兩百起步,正常的話重體力勞動,非得兩百三十錢以上,才能招募到人。
但在河南府,一個青壯
的工錢就斷崖式下跌到一百錢一天。
在永興軍那邊,七八十錢就可以雇傭一個青壯了。
馮京記得,當年他在永興軍的時候,為了雇傭青壯去沿邊修城寨。
曾開出了每日支給一百文的重賞,但應者寥寥,最后只能加米每天兩升,才勉強雇到了人。
但這些都是太平時節的正常工價。
像淮南路這樣遭了災的地方,工價定會斷崖式下跌。
甚至,官府只要給頓吃的,就有的是人愿意干活!
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然而,這位官家,卻撥出兩百萬貫,還肯用汴京工價給淮南災民結算工錢?
雖然一半折米,但這也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什么時候,大宋朝廷這么大方了?
但他哪里知道趙煦雖然開出了高價。
然而,工人們在工地上消費同樣高啊。
特別是那些當地的奢遮人家家里的公子哥,在勾欄、賭場里,常常一擲千金。
又因為大旱,淮南本地的地方保護主義被削弱。
于是,魚干與海鹽,順勢涌入。
正好,工人們手里頭有錢,這使得他們可以消費得起魚干、海鹽。
于是,一個大市場就這樣形成了。
同時,那兩百萬貫的撥款,則順著這條生態鏈,最終流向了京東和兩浙路,進一步促進了當地的漁業與造船業。
有市場,有需求,官方還在大開綠燈,甚至鼓勵大家伙擼起袖子加油干,京東路和兩浙路的造船與漁業生態,通過這場大旱,飛速發展。
那兩百萬貫,撬動的民間財富和資本,少說在千萬貫!
又因為民間多了兩百萬貫的銅錢的潤滑,所以商品經濟,卻奇跡的沒有受到影響。
一些地方的手工業,甚至出現了逆勢增長。
當然了,農業生產,還是不可避免的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數十萬頃土地受災其中一半以上歉收、絕收。
這直接帶來連鎖反應。
當地的中小地主,被這一波直接干廢。
祖輩幾代人的積累,一朝清空,甚至直接跌入了破產的困境中。
馮京哪里知道這些邸報上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但,他還是迅速反應了過來,連忙拜道:「老臣朽鈍,乞陛下治罪。」
青壯有工錢,還能拿到米。
招刺和開常平倉的事情,就不需要提了。
因為,朝廷已經通過招募他們做工,完成了安撫、賑濟。
一般來說,做到這個地步,官府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責任了。
這可是天災!
死個幾千上萬的老弱婦孺很正常,地方經濟凋敝幾年也很正常。
所以,小官家還想做什么?
難不成……他還想恢復受災地區的生產?
這……可能嗎?
便只聽簾中的小官家說道:「馮公何罪之有?」
「正好,朕經此一事,欲集天下救災、備災、善后諸事,備為一書,刊印天下,以為天下大臣必讀之書,更欲在京中,于太學之中,別立一課,專授太學生備災、救災、善后措施。」
「公乃元老,三朝重臣,不知可愿主持編修此書?并在之后,主持太學此課?」
馮京聽著,心中火熱無比,當即就拜道:「老臣萬死不辭!」
這可是好差事!
不僅僅可以借此留在京中,以元老的身份輔政。
同時,這主持修一部集天下備災、救災、善后
條例的書冊,作為天下官員必讀之書。
日后,還要在太學之中,別開一門,讓他來主持這一門新的太學科目的建設。
這是在送他馮當世留名青史,贏得不朽啊!
馮京心中頓時美滋滋的。
只覺當朝官家,真乃圣主明君,確是知人善用。
同時,在心中更加后悔去年自己因為膽小而提桶跑路的事情。
其他宰執、元老,也都在此時,拿著異樣的眼光,審視著馮京。
「這錦毛鼠,到底走了什么運道?」就連文彥博都忍不住審視起來。
卻如何知道,趙煦是在酬謝馮京在他上上輩子,為了幫他這個少主立威,拿著自己的喪事陪著表演,掀起同文館一案的功勞?
端坐在簾中,趙煦看著殿上的馮京歡天喜地的模樣。
「人皆言,馮當世錦毛鼠也。」
「可幾人能如其一般,忠心國家?」
在趙煦的視角,馮京可是大忠臣!
一個肯拿著自己的喪事來給皇帝當舞臺的大忠臣!
敢問,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馮京得了好處,自是知道,自己應該酬謝。
怎么酬謝呢?
他想起了自己入京后,聽說的文彥博在京城的所作所為。
一句話概括——元老搭臺,天子唱戲!
每每少主要做什么,文彥博總是善解人意的出來背書,引經據典的論證,這是符合祖制,也是符合圣人之教的好事。
特別是靖安坊的汴京學府,就是這位太師和兩位宰相,拿著自己的聲譽在士林做的保證。
于是,馮京毫不猶豫的納頭就拜,問道:「老臣斗膽敢問陛下,圣心以為,淮南災后善后,該如何處置?」
趙煦一聽,立刻贊賞的看了一眼馮京。
真不愧是頂著錦毛鼠的外號,依然不倒,反而步步高升的狀元郎!、
于是,趙煦順著馮京的話,道:「朕年幼,不知國家、祖宗故事,然而……」
「皇考在時,常常教導朕……」
「圣人之教,在于仁,仁者愛人也。」
「兩宮慈圣,保佑擁護于朕,也曾親教朕圣人之道!」他回頭,看向身后的兩宮:「太母教我,為君者,當澤被生民,以百姓福祉為己任。」
太皇太后頓時笑起來。
「母后也曾教我,百姓,我之子民也,大臣,我之手足也。當愛之、憐之、厚之……」
「今淮南遭災,朝廷雖已安撫,然而,朕讀史記,觀漢賈誼言:農夫三年之耕方有一歲之積,九年之耕,方有三年之積。」
「司馬公也曾上書進言:四民之中,農夫最苦……」
司馬光,也就一個多月的生命了。
不趕緊拉他出來背書,以后怎么好拿著他的旗號出來做事?
「故朕想著,是不是,都堂上可以安排一下,減免淮南各州受災農戶的賦稅?」
「譬如說,免其今年、明年租稅、雜稅、免役錢……」
減稅、免除加征,這是滿清的弘歷,能夠在窮奢極欲,不斷對外用兵,且大興文字獄的情況下,依然能坐穩江山的原因!
趙煦當然要學!
這是最好的維穩的辦法!
農民遭了災,就直接免稅,給與其休養生息和恢復元氣的時間。
群臣聽著,卻是面面相覷。
免租稅還好,這本來就是慣例。
但免役錢和其他加征,卻很難做到。
因為這些錢,其實是維持地方官府運轉的資金。
可是,沒有人敢反對。
甚至連質疑也不敢有!
群臣只能俯首恭拜:「陛下圣明。」
就是韓絳和呂公著,深感頭皮發麻。
沒了錢,地方官府怎么運轉?
戶部拿錢嗎?
拿不出的!
只能加稅!
但加給誰?
江南路?兩浙路?還是京東都路?
反正不會是開封府!
趙煦卻是微笑著,繼續說道:「此外,考慮到免除了淮南諸州的加征雜稅以及免役錢,地方州縣恐無錢運轉,朕想著,是不是還可以降詔,鼓勵天下義商、義民,踴躍捐獻錢米以輸淮南?」
「同時,為免淮南婦孺,受凍綏之苦,是不是可以由京中有司,派員往淮南,招募善織、善紡之婦孺入京,充為女工?」
趙煦圖窮匕見,說出了他的目的。
這是一個組合拳。
號召義商、義民,踴躍捐款,補助淮南官府運轉資金。
這實際上,是沖著大和尚們的質庫去的。
自然會有義商、義民,毀家紓難。
趙煦連托都已經找好了。
就等著都堂通過,然后下詔公布,然后托們出現,造出聲勢。
配合著開封府施加的壓力,逼著大和尚們低頭、掏錢,同時交出他們手里的質庫。
這就叫士紳的錢,如數奉還,大和尚的錢,三七分賬。
當然了,事情不會做絕。
趙煦也需要大和尚們在宗教領域的支持、配合。
所以會點到為止,不會把韭菜根都給割掉,會給大和尚們留下點湯湯水水。
但他們想要繼續壟斷大宋金融、典當、貸款行業,就是做夢了。
這塊肥肉,趙煦已經分好了。
至于招募婦孺入京,這是樓草大兔子順手為之,同時也是在為即將入京的熙河棉花做準備。
紡織業,在現代依然是勞動密集型的產業。
如今,更不會有例外!
而熙河的棉花,廣西的蔗糖,可是承擔著,作為新的國家財政收入來源的重任。
特別是棉花!
只要掌握原料,就可以實現壟斷!
而棉布,就是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