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十二月丁酉(十三),興龍節。
天剛蒙蒙亮,趙煦便被人喚醒,此時,漏刻剛好五更。
「妾等恭祝官家,千秋萬壽……」
趙煦才睜開眼,清醒過來,文熏娘、孟卿卿、狄薔三女,便帶著大內的女官們,集體伏拜于御前上壽。
趙煦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沒有做任何表態,也沒有做任何賞賜。
這是因為,他如今還在涼陰(守孝)中。
所以,外朝的一切慶典都已取消。
包括,兩府大臣提前前往大相國寺,為他祈福。
也包括在京寺廟道觀為他開道場、。
只保留了命福田院,施給汴京孤寡米面、石炭及醫藥的傳統。
而在宮中,女官、內臣雖可以道賀。
但他不能回應。
這是孝道!
女官們上壽之后,就是李憲率領的內臣們上壽了。
趙煦依舊是不表態不回應。
等到眾人再三上壽后他才答道:「今日興龍節,朕思皇考之圣德,念祖宗創業之艱難,當法仁祖故事,以儉素為要!」
于是,左右再拜,皆呼:「陛下千秋萬壽!」
這個時候,文熏娘、孟卿卿與狄薔三女,分別捧著今日趙煦要穿的常服、帽子與腰帶上前,為其更衣。
衣是青瀾衫,腰帶是青布帶,帽子是斜巾垂帽。
都是很普通的東西,用料也是很尋常之物。
這是仁廟當年的規矩,意在為天下表率。
更衣完畢,三女便服侍趙煦盥洗。
盥洗完畢,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明亮。
兩宮這時從側門入內,帶來早膳,與趙煦同用。
此時,是黎明前三刻。
用過早膳,趙煦就在兩宮簇擁,御龍直的護衛下前往紫宸殿。
大宋諸殿,都自有其用途。
像大慶殿,就是大典專用,除了每年正旦日會啟用一次外,其他時候,每次啟用都意味著發生了大事。
譬如冊封皇太子,也譬如受降禮、明堂禮。
而文德殿,則是皇子、妃嬪受封之地(過去還有天子正衙禮和每月的入閤儀式,但元豐改制全部廢掉了)。
這紫宸殿,則是五日百官大起居、接受天下祥瑞、郊祭禮成后的賀殿,還有就是天子圣節的典禮舉辦地。
今日是圣節,自是在紫宸殿。
從保慈宮一路穿過御道,來到紫宸殿上。
這個時候,天色已明,晨曦的曙光在地平線上綻放,皇城的燈籠開始熄滅。
按現代時間,大概在七點左右。
恰好就是大宋早朝在冬季開始的時間——夏令的話,會提前到四點半。
當兩宮簇擁著趙煦從紫宸殿的側門進入的時候。
拿著凈鞭的內臣,已揮動凈鞭。
空氣被撕裂。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升殿矣!」
殿中內外,早已列班等候的群臣,烏泱泱的伏地而拜:「臣等恭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升殿臨朝!」
這個時候,趙煦剛好坐到御座上,兩宮則在身后的帷幕中坐下來,帷幕被放下。
「卿等免禮!」趙煦輕聲說著,看向他面前的壯觀景象。
此時,天色雖漸明,但紫宸殿上的燭臺依舊在燃燒著。
在他的視角看去,從紫宸殿上一直到殿外的廣場上,烏泱泱數百名穿著綠袍、緋袍、紫袍的文武大臣、宗室、外戚、勛臣,皆俯首而拜。
更有著來自各國的賀使,帶著使團成員,在殿外遙相跪拜。
即使趙煦上上輩子,已習慣于此,依然難免心神搖動,有些飄飄然,生出天下盡在掌握,四海可以隨自己心意而動的錯覺。
微微吁出一口氣后,趙煦恢復清明。
這個時候,一直站在御前,代表趙煦傳話的馮景,已將趙煦的旨意,大聲傳遞了出去。
群臣三拜之后,各自起身,由韓絳、李清臣以及趙宗暉、曹佾,各自率領文武、宗室、外戚勛臣分班而立。
帷幕內的太皇太后,在此時吩咐著她身邊的粱惟簡:「梁押班,宣詔吧。」
「諾!」粱惟簡再拜后起身,捧著昨天晚上,兩宮命學士院草擬的詔書,走出帷幕,來到御階前,然后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太皇太后、皇太后慈旨,百官恭聽。」
群臣集體持芴拜道:「臣等恭聞慈圣旨意。」
粱惟簡于是攤開寫在黃麻紙上的詔書,站在御階上,對著殿上群臣大聲念誦:「門下……」
群臣肅然。
因為這是大詔!意味著有大事發生了!
而知情者,則微微頷首,看向帷幕中的兩宮,對于兩宮不戀權的高風亮節深感欽佩。
而幾個投機者,則在心中嘆息一聲,感覺錯過一個億——兩宮若戀棧,那就是他們表演的時候了。
可惜了!
粱惟簡在稍作停頓后,繼續念道:「老身聞:古者帝王朝朝夕夕,未有曠日不朝者……」
「自先帝奄棄天下,老身與太后,受先帝之托付,蒙祖宗之庇佑,垂簾聽政,代君處分軍國事……」
「今,皇帝漸長,睿智發乎天資,神圣出于天授,臨朝以來,法度肅然,人臣咸服,海內歸心……」
「獨念皇帝春秋少,未能待旦,老身與太后,勉為垂簾……」
「自今日后,軍國事及拜除,宰臣可于福寧殿請旨后施行!」
等粱惟簡念完,無論是殿中還是殿外,群臣呼啦啦的集體下拜:「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擁護圣躬,功高天下……」
然后,又集體面朝御座上的趙煦再拜:「伏唯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帷幕內的太皇太后,見到這個景象,也是在心中嘆息一聲,無可奈何。
事實已擺在眼前。
無論是文臣還是武臣,不管是宗室還是外戚。
大家都已歸心于官家。
明面上雖然還尊重她和向太后,可她心里面明白,若她今天不下這個旨意,那么,這些大臣恐怕就會和當年章獻明肅垂簾的時候一樣不安分了。
而她可遠遠不如章獻明肅!
官家,更非是仁廟當年可比!
須知,即使是仁廟,當年章獻明肅駕崩,遺詔中有軍國事令皇帝與太后內中裁斷的文字。
但,這遺詔文字甚至都沒有走出崇政殿,就已被時任御史大夫蔡奇否決。
而蔡奇否決的理由非常簡單——上春秋長,已知天下情偽,今始聽政,豈使女主相繼稱制乎?
而仁廟對此不置可否,于是,保慶楊太后的臨朝聽政權被直接褫奪。
仁廟當天就在群臣簇擁下,于崇政殿西廂聽政。
根本沒有人關心保慶楊太后的感受!
如今,她的孫子,除了年紀比仁廟當年小外,其他一切,都已和仁廟當年差不多了。
他已證明自己可以處理軍國事,可以決斷戰爭,可以除授大臣。
其提拔任用的臣子,更是在各個方面,都已被證明成功!
尤其是在邊帥的
安排上!
熙河的趙卨、環慶路的章楶,都是他親自拜授,而如今經受住了戰爭的考驗,被證明不僅僅完全合格,甚至可以說優秀的過分!
此外向宗回、高公紀這兩個過去在汴京城中,只能算中人之姿的外戚,被他拜授熙河邊防財用司的差遣后,也一下子搖身一變成為了天下知名的賢才,為國家立下了功勛。
在這種情況下,哪里還有大臣,有心思與她玩垂簾聽政的游戲?
別說是她了,恐怕換成章獻明肅在,也擋不住朝臣們那涌動的心思!
更何況,三衙殿帥,在一開始,在官家立儲的那一天,就已直接向官家效忠了!
燕達、苗授、狄詠,皆是官家的人!
就連皇城司上下,也早早都是官家的人。
只是……
心里面雖然明白,但太皇太后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本就要強,如今,卻被朝臣集體拋棄。
所有人甚至都沒有猶豫一下,就全體跑去了孫子那邊表忠心了。
她心中如何好過?
正嘆息著,在心中自怨自艾。
耳畔卻在此刻響起了孫子的稚嫩但沉穩的聲音。
「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擁護,慈愛教導于朕……」
「朕將永念于此永追孝道。」
「宰相!」
左相韓絳,右相呂公著先后出列:「臣在!」
「兩府執政!」
鄧潤甫、李清臣各率兩府大臣出列:「臣在!」
「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朕躬,擁護教導,朕感念于此,以為太皇太后乃自古以來第一太母,皇太后乃千古第一圣母!」
「有司當上尊號,告于宗廟,將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圣德,著于竹帛刻于金石,宣告天下,好叫百年、千年之后之后人,知我大宋太母之圣德,圣母之慈恩。」
「諾!」
宰執們集體俯首拜道:「臣等謹奉德音。」
帷幕內的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來,深感果然還是孫子孝順!
向太后的臉色,也變得潮紅。
而殿上的宰執,在短暫的商議過后,由左相韓絳奏道:「奏知陛下,臣與宰執商議,皆以為,太皇太后保佑圣躬,擁護陛下,功高天下,乃女中堯舜,宜當上尊號曰:宣仁太皇太后!」
「皇太后慈恩圣佑,親養陛下,躬教圣躬,功在社稷,乃女中圣賢,宜當上尊號曰:欽圣皇太后!」
趙煦聽著,微微頷首,道:「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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