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這一看,嘴巴就再也沒有合過了。
因為映入眼簾的數字,詳實無比,以月份為單位,逐一列明。
「專一制造軍器局,竟如此賺錢……」他喃喃自語。
賬本上,白紙黑字的寫明了,專一制造軍器局的收入與支出。
首先是支出,元祐元年,全年支出一百六十五萬七千八百貫。
其中,一百一十一萬四千六百貫,撥給軍器監。
名目是軍器監諸司完成官家所定良品率賞錢。
表格里,列了一大堆的產品。
造甲、造弩、造箭,乃至于干糧、醋布、肉干、醬菜、奶酪在其中。
所謂良品率指標,雖然是個新鮮詞匯,但呂公著還是瞬間理解了。
就是……
「押班……」呂公著問道:「如今軍器監與專一制造軍器局究竟是何關系?」
這也是外界很多人好奇的地方。
軍器監,是熙寧變法的產物,屬于王安石主推的變法配套政策。
也是少數幾個,舊黨的大臣,普遍都認為屬于良法的新法。
即使是司馬光,在其生前,也從未說過軍器監半個不字。
而專一制造軍器局,乃先帝元豐三年所設,隸屬于天子直領,獨立在軍器監外的新機構。
顧名思義,其以制造軍器為主要任務。
在過去,專一制造軍器局,由內臣提舉,而軍器監則以文臣朝官以上領導。
像章惇、沈括、曾布等新法骨干,都先后出任過判軍器監。
但,當今即位后,以先帝旨意、托付為名,將專一制造軍器局的地位,拔高到了大宋天子父子相傳,子孫相承的家產。
然后,又以先帝之名,起復沈括,命其提舉專一制造軍器局。
而沈括是文臣,這樣一來,軍器監和專一制造軍器局的職差就重迭了。
然而,自元豐八年以來,這兩個系統卻運行流暢。
因為專一制造軍器局的特殊性,一般人也不敢窺伺、打探其中的情況。
只能想辦法通過軍器監的官吏知道些大概。
但事實卻是——哪怕軍器監的官吏,自己也說不清楚,如今的軍器監內部是個什么情況?
因為,現在判軍器監的人是蔡碩——他是蔡確的弟弟。
自然,蔡碩是鐵桿的帝黨。
而蔡碩從元豐八年開始,就天天在軍器監衙門里喝茶。
據說每天上值,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煮好茶湯,然后坐到椅子上,拿一張汴京新報,美滋滋的看起來,一看就是一天,然后拍拍屁股下值。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休沐日,日日如此。
蔡碩不止自己這么干,還拉著其他軍器監的官員也這么干。
若換了別人,如此怠政懶事,御史臺的烏鴉們非得將之撕碎不可。
但蔡碩這么做,卻屁事沒有。
不僅僅沒有受過任何責罰,人家反而升官了。
元祐元年三月,升朝奉大夫,特旨免館閣試,授直集賢院。
十二月興龍節,因逢恩典,升直寶文閣。
喝著茶,看著小報,就把官升了。
京中有司,就屬蔡碩最舒服,于是坊間送了他一個雅號:蔡舒服。
于是,軍器監上下官佐,心安理得的天天跟著蔡碩在衙門喝茶,好不快意。
但軍器監內部的事
情,就是一問三不知了。
哦……
自己俸祿是多少?磨勘磨了多久了?
他們還是知道的。
劉惟簡微微一笑,道:「左相若是好奇,其實親自走一趟軍器監與專一制造軍器局是最好不過的。」
「不過老奴,也可以簡單的與左相介紹一下,如今專一制造軍器局與軍器監的關系……」
說著,劉惟簡就向呂公著簡要的介紹了一下。
呂公著聽著,若有所思。
在劉惟簡的介紹中,如今,軍器監雖然依舊是個獨立的機構。
但其生產任務和制造甲械、器物的數量,卻是由專一制造軍器局方面,根據來自樞密院以及宮中的命令安排的。
其算是個純粹的生產制造機構!
除了生產、制造軍器甲械外,不管其他事情。
而專一制造軍器局,則將其研發出的大部分軍械生產制造相關的新技術、新工具,都移交給軍器監。
火藥司負責的火藥生產除外。
于是,就形成了專一制造軍器局負責研發、試造,而軍器監負責落實、生產的系統。
于是,現在,軍器監的一切條例、制度都需要依照專一制造軍器局的要求來。
專一制造軍器局也會經常派遣技術官員和能工巧匠,前往軍器監指導、督導生產。
而所謂良品率,乃是官家為了激勵軍器監的工匠們,認真生產,為社稷造軍器而授權沈括,在軍器監內頒布,并勒石刻在軍器監工坊出入口的石碑上的。
依照工坊不同,生產器物不同。
每條生產線,都有自己的良品率和生產數量指標。
而且,分成了上中、中上、中中、中下、下下等五個不同級別。
中中以上有賞,中下、下下則有對應的懲罰。
在這套系統中,良品率對應了賞賜的級別,而數量則決定了賞賜的多寡。
呂公著聽完,忍不住感嘆道:「難怪去歲,諸路將帥都未與朝廷反應相關甲械軍器的質量問題!」
「原來如此啊!」
在汴京城,有錢能讓磨推鬼。
當自己制造的東西的質量與數量,關乎自己能拿到多少賞錢的時候。
軍器監的那些工匠,自然會認真工作。
就是……
「生產線?」呂公著將這個名詞記了下來。
劉惟簡特意提到的東西,肯定不簡單。
而當今的官家,就是喜歡別出心裁的搞些新花樣,弄些新明堂出來。
聰明人,早早的就已經上船了。
比如說沈括,別出心裁的搞出了一個所謂的格物致知的理論,來曲解圣人之意。
偏人家就是抓住了官家的喜好,于是,成為了官家的寵臣。
連已故的岳父,都能被追贈禮部侍郎,追封通議大夫。
呂公著想不想也成為一個這樣的官家心腹呢?
他當然想啊!
壽州呂氏,就是靠著揣摩上意起家的。
其家傳絕學之一,就是如何拍著皇帝馬屁,把自己的事情給辦了。
心中這樣想著,呂公著就繼續向劉惟簡請教起來:「押班,吾觀這賬薄上,專一制造軍器的進項里,除煙花所的收入外,這所謂的專利特許授權費是何物?」
這賬冊上,專一制造軍器局,全年收入達到了一百八十五萬七千四百二十三貫。
其中,煙花所是排名
第一的進項。
總數達到了夸張的六十八萬四千貫。
但,這一筆進項,呂公著是有心理預期的。
畢竟,汴京城煙花所如今生意的火爆,是有目共睹的。
那些徇爛的煙花,還有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的鞭炮,自去年坤成節亮相之后,就迅速火爆市場。
汴京城中,無論是節慶,還是逢人生辰或者開業。
都須得買一些回去燃放,有一段時間,那些高檔昂貴的煙花,甚至需要找關系,托人情才能買到。
以至于汴京城,形成了攀比潮。
你家開業放了十箱甲等煙花,那我就放十五箱,端是不把錢當錢花。
在這種氛圍下,又恰逢連遇冬至、除夕、正旦與上元。
煙花爆竹的銷量,自是節節攀升。
何況,煙花所的買賣,也不止一個汴京城。
整個開封府,乃至于京畿一帶的奢遮人家、官宦人家都會進京來買煙花。
因為官家去年取消了汴京的城門稅,于是已經有從洛陽、南京應天府(商丘)等地的人入京購買煙花回去。
所以,呂公著對煙花所的暴利是有所預期的。
但,賬本上僅次于煙花所,收入高達五十七萬貫的所謂專利特許授權費,卻讓呂公著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劉惟簡呵呵一笑,答道:「所謂專利特許授權費,應該喚作皇權特許、專利獨營費!」
「乃是專一制造軍器局奉圣旨,出大內秘方或者專一制造軍器局所發明之獨有技術,授與京中商賈,許其借此生產、銷售之費!」
劉惟簡這么一說,呂公著頓時就想了起來。
如今京中有司官邸,所用的諸般器物。
如碗筷、桌椅、紙張、筆墨、蠟燭等,皆是由戶部與開封府,從曹、劉、王、楊、高、向等外戚勛貴背景的商賈作坊處采買而來。
本來朝野還頗有微詞,相關利益受損者,更是跳腳罵娘。
御史臺的烏鴉們,蠢蠢欲動,就等著抓住把柄,狠狠彈劾一把這些貪得無厭的外戚勛臣了。
可最后,大家伙發現,戶部和開封府,從這些外戚勛臣家的下人、族人處采買來的器物。
雖然質量說不上多好,但能用,不比市面上的行貨差。
其中有些東西,甚至在質量上,遠超世面上的一般貨物。
關鍵價格便宜!
就拿喝茶用的茶盞來說吧!
市面上,一只普遍的定窯白瓷茶盞,需錢三十文。
而城外的窯場,燒制的同樣規格和大小的白瓷茶盞,人家只要二十五文。
足足便宜了五文錢一只。
辦公用的桌椅,就更不要說了。
王家的木工工坊里,一套桌椅加起來,只要三千五百文。
而市面上,同樣的桌椅,四千文起步!
關鍵,王家的桌椅,表面光滑,沒有突刺、毛刺。
同時還保留著天然的紋理,讓好多士大夫歡喜不已。
于是,竟也花錢去王家的作坊里買桌椅等家具回去。
更關鍵的,還是蔡京和章衡,都公開宣稱,元祐二年的采買,一定要進一步壓低采買的價錢!
這就讓人很不理解了。
這些外戚勛貴,蠹蟲一樣的貪貨,到底是怎么經營的產業?
怎么將成本壓下去的?
原來,根子在這里嗎?
就是……
呂公著想不清楚,
為什么那些外戚勛貴們,肯心甘情愿的掏這筆錢?
這可不是小數目啊。
一年五十七萬貫呢!平攤到各家,相當于每家都拿出了數萬貫進貢!
而大宋的這些外戚勛貴家的嘴臉,他呂公著可太清楚了!
一個個都是鐵公雞,想叫他們掏錢,就和要他們的命一樣!
王安石變法的時候,推行免役法、免行法,叫他們出錢。
每家每戶,每年不過是出個兩三千貫,一個個就和要死了一樣,天天入宮去哭訴。
現在倒好,他們幾萬幾萬的往外掏,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官家,到底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
這就是呂公著不懂了。
趙煦可不僅僅給他們技術,還給他們專營權。
就和白酒專賣、煙花專賣一樣。
別的地方,趙煦或許管不了。
但在這開封府內,相關技術和產品,卻只有這些人的工坊有,也只許他們賣!
不僅如此,趙煦還給他們訂單。
在京諸司與在京禁軍,甚至是外郡的駐泊禁軍需要的商品,都和他們買。
此外,還讓他們參與宋遼貿易。
幾乎就是將飯喂到了嘴邊。
這樣一來,這些家伙能不乖乖掏錢?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
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從明年開始,相關專營權就沒有了。
同時相關技術和相關工具,也會公開,允許所有人參與。
這些家伙想繼續躺著賺錢,那就必須加大投入,提高生產規模,并進行產業升級。
當然了,其實這部分的費用,沒有呂公著想象的高。
加起來一年也就不到二十萬貫。
剩下的那三十幾萬貫,則是包括孫家正店在內的五家專營白酒的正店繳納的酒曲錢。
榷酒本就是暴利。
而白酒這種新的酒類,更是暴利中的暴利!
何況還是壟斷經營!
呂公著將心中的疑問,壓了下去,繼續指著其他收入部分,與劉惟簡詢問。
劉惟簡則一一做了簡單的回答。
呂公著聽完,深吸一口氣。
專一制造軍器局的收入結構,在他心中慢慢成型。
煙花所的專賣所得與所謂的專利特許授權費加起來差不多一百三十萬貫了!
而剩下的五十多萬貫,則主要來自兩大塊。
其中之一,是軍器銷售。
看到這里的時候,呂公著人都驚了。
因為賬本上赫然出現了神臂弓等軍國利器對外銷售的記錄。
而銷售對象更是讓他繃不住——據劉惟簡介紹,主要是溫溪心、溪巴溫這兩位吐蕃大首領,以及交州的土官們。
他們采買的東西,上到神臂弓、鐵甲,下到箭矢、皮甲,囊括了幾乎所有軍器。
這一塊,賣了差不多三十萬貫。
而劉惟簡說,專一制造軍器局打算今年賣上一百萬貫以上的軍器,就更讓呂公著有些繃不住。
這么賣軍國利器?
就不怕反噬?
當著劉惟簡的面,呂公著沒有問出口,但這個事情,他打算去問一問官家。
可別養出安祿山來!
軍器售賣收入外,則是租賃收入。
根據劉惟簡介紹,專一制造軍器局在城中的作坊,如今基本都搬到了城外。
于是,這些空閑下來的工坊,就被店宅務租賃了出去
這一塊,大概每年能有七萬貫上下的進項。
最后,則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入。
比如軋棉所進賬了兩千多貫,打漁所,靠著在汴河、五丈河里捕撈魚獲,雖然大部分都用來作為工匠的伙食了,但也有少部分賣到了市場上,進賬一千多貫。
諸如此類,零零碎碎加起來,最后居然也有一兩萬貫。
聽完這些,呂公著深吸一口氣,感慨道:「圣上于經營一道,果是天縱奇才啊!」
雖然一些做法,呂公著感覺有問題。
但是,能把錢從外戚勛貴嘴里摳出來。
就這一點,當今官家就已經勝過了歷代官家了。
要知道,大宋從太祖開始,就沒人能從外戚勛貴們嘴里摳出過錢來。
素來都是官家補貼這些外戚勛貴。
于是,他對在京諸司那四百多萬貫的盈余,到底是怎么來的?更加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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