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是懂政治的,就算當了這么多年的傀儡,朝政處于長期被把控狀態,可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去平衡局勢。
金殿朝會,他并沒有首先提科舉制的問題,而是拋出了一個方向,自己要重興太學院。
太學院,最早是建立西漢武帝時期,劉徹采納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建議,設立機構太學,司職采求經典闕文,算得上是傳承儒家經典的最高學府了。
曹操跑路之后,裹挾走了大量官吏,可由于各級機構并沒有損毀,只要彌補上這些缺口其實都能運轉的。
太學院這頭,從前曹操也不算重視,劉協就更沒心思去管了,如今貿然提出來,大家也只會覺得天子現在剛剛還都,想要施恩立威罷了,當然沒理由反駁的。
要做的無外乎就是選定一下太學院的院長和院士的問題,這個機構并沒有什么權力,就連參與朝會都只有院長有資格,跟個王室主簿差不多,也沒人稀罕。
只是,等劉協把太學院的職責目錄讓內侍傳示眾人的時候,大家才發現到問題的嚴重性。
太學院今后要新增一項職責,編纂各州郡一年兩次的科舉招考,科舉的結果直接納入官吏選定的一項重要指標。
換句話說今后太學院里出來的考題是可以直接誕生各級官吏的,如此一來,過去不被重視的太學院將一舉成為用人機構,權力之大,不可估量啊。
劉協很聰明,知道怎么做怎么說可以把波瀾降至最低,他只是提及了太學院司職科考,卻并沒有立刻說明廢除察舉制的問題。
但這也足以讓朝堂之上一片瞠目了,科舉制對于這個時代來說還是過于超前了,這些博學多才的大臣們很難跳出時代的束縛來看待這個問題。
不過人的本性永遠是下意識的思考,這項政策的推行,到底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弊。
從眼前內侍傳示的太學院職責來看,很明顯是加大了太學院院長的權力,畢竟他可是負責出題的人,如果他要泄密,豈不是等同于直接開后門了。
“陛下,老臣想請示這科舉是否準備取代察舉。”率先說話的是年過花甲的當朝司徒楊彪。
哪怕是曾經被曹操剝奪了官職的他,尚且還有察舉的權力,所以,現在這個問題是他最關心的。
這一聲詢問,也讓整個金殿的安靜的針落可聞,所有人都屏氣凝神,靜待答案。
“朕欲集思廣益,為天下士人大開聚賢之道,有此科舉一途,從此無論貧寒富貴,但凡有才,皆可為國盡忠。”
劉協把套話說完,話鋒一轉,還是把最頭疼的問題拋了出來,“至于察舉一途,雖歷經變革,可終歸渠道單一,聚賢之用不及科舉,該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朝堂之上出現了第一次嘩然之聲。
要知道,哪怕是曹操專政的時候,這里也從來都是安靜的下傳下達。
可今日,劉協一席話讓滿朝的文武出現了嘩然之聲,除了幾個知悉內情的人,無不是議論紛紛,儼然成了菜市場。
這樣的情景其實算得上是有失身份,上綱上線還可以說你是對皇權藐視的。
但劉協的內心卻突然的亢奮了起來。
因為在這一刻,他終于找到了一絲帝王的尊嚴。
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讓滿朝的文武都驟然色變,這就是皇權在握的感覺嗎。
劉協到底是做了太長時間的傀儡,以至于這種政治漩渦都能讓他體驗到一絲爽快。
“陛下,科舉一途聽來似乎是廣開門路為朝廷招賢納士,然細思其中弊端卻是后患無窮。”
第一個不答應的人就是楊彪了,他挺著有些佝僂的后背,沉聲道:“依著這科舉施行,需要太學院設定考題,然后在各州郡縣設立考場。
陛下啊,大漢十三州這么多的郡,這么多的縣,若是在各地都采用這科舉制度,那么需要用多少人去維護考場,需要多少人來批閱考卷,耗時之長,損人力之大,虧財力之沉,恕老臣之言,此來好大喜功、不切實際的做法。”
確實,相比于察舉制,只需要官員對舉薦之人的品性、才學有把握就可以直接推薦給朝廷,然后經過一定的考核能過關就可以立刻投入使用,科舉的做法看起來確實算得上勞民傷財了。
楊彪這話可不算是無的放矢。
有了楊彪沖在前頭,其他人也開始涌出來了。
“稟陛下,微臣以為此種選才方式不僅勞民傷財,而且舞弊風險極大,請陛下試想,這考題一出,不管如何保密,總是要從京畿下放到各州治府,再到各級縣衙,途徑多少人手,誰能保證試題不泄露。
而一旦泄露之后,那參與的考生豈非是可以魚目混珠?”
“稟陛下,微臣附議,此法不僅勞民傷財、存在泄密危機,可為嚴重的是,若是考生只需解答題目就能出任官員,那么,他們的品性誰來保證,若是有大奸大惡之人僥幸考中,那地方的百姓豈非要陷入水生火熱之中。”
“陛下,此法萬萬不可行,若是貿然收回各州郡官吏的察舉之權,定會造成地方不穩,此法百弊無一利啊!”
“陛下,微臣附議!”
嚯,陣仗不小啊。
一直不做聲的林墨細數著出列的朝臣,盡管有所準備,還是被這動靜震撼到了。
以楊彪為首出列的官吏,可謂是各派系都有,帝黨一派的伏完、耿繼、種輯等人,呂林派系的郭圖、辛家兄弟、龐統等人,就連曹操走后只顧悶頭做事的荀彧都跳出來反對了。
帝黨、呂林黨還有潁川派系,有趣,有趣啊,如果不是礙于天子威嚴,劉協甚至想笑。
自他登基以來,還是頭一次看到有這么多不同派系的人裹挾到一起去反對或者支持一件事。
這才是朕要的朝堂,不再是誰的一言堂,而是可以百花齊放,最后由他居中裁決。
“林司空和呂太尉,你們二人為何不說話?”劉協看向了文武官員首位上站著的兩個男人。
把問題拋給他們,反正是你們要唱這出的。
“陛下,微臣這些年來只是知道打仗,對于國事涉獵不多。”
呂布還挺低調的,躬身低頭說道:“但微臣銘記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這事便是有天大的難度,只要陛下決心要做,那微臣就是肝腦涂地也定助陛下辦成!”
“太尉此言差矣!”
楊彪當場反駁,“此事關乎社稷國本,非是臣子忠心與否,為人臣者并非無原則無立場的支持陛下,而是要扶保陛下行穩政、施德策!”
林墨有些想笑,老岳父也真是的,一開口就是道德綁架,依著伱這么說,那不支持陛下的人就是不忠心的人了。
不過呂布這么一開口,確實很多人反對,可聲音卻小了很多。
旁了不說郭圖、辛家兄弟就不敢再吱聲了,就連龐統都老實了起來,呂林派系的人都退了回去。
政治游戲其實跟戰場上的謀略本質上沒有太大區別,玩垮了是會死人的。
他們是因為壓根不知道呂林的態度,只是覺得這政策對于自己太不利了,當然要跳出來反對,畢竟這些人的背后都有錯綜復雜的家族勢力。
現在,表明態度了,可不敢胡亂站隊,那是會死人的。
林墨沒有急著開口,不過反駁呂布的聲音剛剛落下,被拜為太仆太卿的笮融就站出來朗聲道:
“稟陛下,微臣覺得陛下此舉真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開拓歷史之先河,造福天下之百姓。
楊司空說此舉勞民傷財,微臣不敢茍同,為國選才乃社稷之本,縱是有所損耗亦是值得;再者,于十三州郡縣開考不正彰顯了陛下的愛才之心嗎?
至于種大人所說的用人應以德為先,此話固然不錯,可不知諸位可曾聽過一首童謠: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肅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用人以德為先,諸位大人又憑什么覺得察舉出來的官吏沒有被察舉人徇私掩蓋真相呢?
至于陳大人所說恐造成地方不穩,無非是因為各州郡的州牧與太守失去了察舉的權力。
那么敢問陳大人,是國策更重要,還是地方州郡官吏的想法更重要?”
這一刻,笮融很耀眼啊,大有以一己之力抗衡滿堂公卿的意思。
如果坐視不理,接下來肯定又是世家們的反駁,這樣就真的沒完沒了了。
林墨見狀出列作揖道:“稟陛下,微臣覺得笮太卿所言真乃國士之言,請陛下納之,微臣必將不予余力的支持!”
“微臣附議!”
“微臣亦附議!”
林墨說完,呂林派系的核心人物全部下場,呂布、趙云、高順、張遼、魏越等人,馬家父子,劉曄、魯肅、賈詡,寒門出生的徐庶。
有那么一瞬間,劉協甚至真的覺得站在林呂身后的人,真的都是自己的力量。
他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被這么多人支持的感覺,有些恍惚。
待得朝堂之上形成對峙的時候,這百官公卿站隊趨勢明顯,方才的陣營在面對到了真正的呂林核心力量時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無論是人數,亦或者是官職的高低都近乎是碾壓式的。
楊彪掃了一眼呂林團隊后,忽然意識到問題可能不是出在天子,于是他拱手問道:“陛下,微臣想請問陛下這事到底是陛下圣心獨斷,亦或者是有人從旁教唆?”
說完不忘看一眼呂林二人,就差沒挑明說陛下如果是被威脅的就眨眨眼吧。
“楊愛卿多慮了。”
劉協揮了揮衣袂,輕笑道:“此事朕并未與任何人商議,百官俱是方才得知消息的。”
楊彪這么問,也不指望劉協能真的說是受了呂林威脅,畢竟就算是當年的曹操專政劉協也是言必稱曹司空愛國的。
他們只是想看看劉協的反應,一個人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從前曹操在許昌的時候,劉協的眸子里永遠都充斥著惶恐與不安,可是眼前,不僅是灑脫自然,甚至有些驕傲。
那這事,還真的是天子的意思。
試想也確實如此,呂林如果要亂政,三公九卿里根本不可能容得下其他人,他們自己人還有一大堆沒有安排。
在得到了壓倒性的支持后,劉協的科舉制政策算是穩當的通過了,不過政令的實施顯然不是立刻就能落實的。
太學院要選人,政令也要通報全國州郡,少說也是一年后才能開始正式的科舉。
即便如此,這也僅僅是時間問題罷了。
所以,方才退朝,就有不少人開始相約密談了。
“兄長,此事你看到底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司空的意思?”辛府內,辛評長吁短嘆的問道。
“笮融是在呂太尉開口之后才表的態,很難判斷他是不是提前受到了林司空的指使。”
辛毗捋著短須皺著眉頭,這件事對辛家的沖擊也是非常大。
原本,他們現在的位置兩兄弟都擁有選才的權力,辛家族人可以源源不斷的往各州郡甚至是京畿重地里輸送,可一旦科舉制落實,辛家崛起的路可就被斬斷了,要說沒點反應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用想了,這就是陛下的意思。”
二人關起的大門竟然被推開了,賈詡還穿著朝服就進來了。
辛家兄弟有點懵,怎么沒人通傳,看到是賈詡就明白了,這種分量的人確實沒人敢攔。
“賈太常來了。”辛家兄弟客氣的作揖。
賈詡也不啰嗦,關好門后便直接一屁股坐下,長嘆了一聲,“這事現在只是在許昌城內掀起了驚濤駭浪,一旦傳示各州郡,下面的人怕是真的要坐不住了。”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后,辛毗先開口道:“我們兄弟也是擔心這事一旦傳開會引發變故,故而有所揣摩,可方才賈太常說這是陛下的意思,林司空心智過人,怎么會猜不出這事后患無窮,處理不好,甚至可能讓下面人通曹的,司空為何不諫啊?”
“因為不能諫。”
賈詡一臉生無可戀的搖頭,“你們發現沒,太尉和司空自入許昌后,一應事宜都是循規蹈矩的,連三公九卿的裁定都不敢參與,為何?就是因為擔心天下人會說他們與董卓、曹操之流一樣。
所以他們能做的就是陛下發出什么詔令,翁婿二人就照著去辦,哪怕心里不愿意,嘴上也不敢說不,畢竟他們身居高位,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指責把持朝政。”
兄弟二人一怔,這.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
辛評郁悶的長嘆一聲,“陛下剛剛親政,急于樹立威信,想要施恩于天下,殊不知這是取亂之道。”
“有什么辦法呢,誰讓司空和太尉”
賈詡說到一半頓了頓,有模有樣的看了看外面,才繼續道:“愚忠,太過愚忠了。”
賈詡雖然是位居九卿之首,可是一直以來也沒有結黨或則諂媚的表現,所以,他說的話,還是有點分量的。
加上從前呂林哪怕是自己當家做主的時候,也確實沒有任何逾越之舉,辛家兄弟當即頷首道:“這下情況可麻煩了,陛下并無治國的經驗,剛剛脫離虎口自然是雄心萬丈,做起事難免好大喜功,司空太尉又如此的愚忠,我們.唉。”
“還是從前跟著溫侯和蘭陵侯的時光舒服啊。”辛評直接從稱呼上就變了。
賈詡語重心長的說道:“其實這還不算什么,我擔心他們的愚忠到最后不僅害了他們自己,還會害了我們啊。”
“此話何意?”辛毗趕忙問道。
賈詡瞥了他一眼,苦笑道:“你想想,當初如果袁尚真的成為了北國之主,還能容得下跟著袁譚的人嗎?”
這一問,直接就讓二人心頭一沉。
對啊,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這一點其實不難想到的,只是因為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默認的覺得呂林肯定會是第二個曹操,所以根本沒往這方面想。
今天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再加上賈詡這么一說,兩人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多么荒唐的思維誤區,一種危機感油然而生。
有朝一日,天子如果真的手握大權了,那肯定是要開始有所行動的,對他威脅最大的是誰,不管你林墨和呂布再忠心,也確確實實是天子的威脅啊。
“說不定陛下今天的舉動,是有意把太尉和司空架在火上烤,如此便可打壓這股勢力借機收回大權!”
隨便吧,你們愛怎么想都行,賈詡也不打算跟他們浪費口舌,直接就站起身來,“罷了,反正老夫也一把年紀了,司空和太尉自己都不擔心自己最后萬劫不復,我能擔心什么呢,大不了乞骸骨回涼州去。
老夫回府了,有空過來喝茶。”
說罷也不顧辛家兄弟的挽留出了大廳,留下兩個心思復雜的人。
走出辛府的賈詡無奈的搖搖頭,這才第一家,還要去十七家,這是要讓我這把老骨頭散架啊。
不同的人又要說不同的話,這活是又臟又累,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非得是我,笮融肯定樂意做這種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