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襄陽城頭走馬道上,曹操雙手扶著城郭,舉目遠眺,被眼前滔滔漢水護城河所震撼,心潮澎湃。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襄陽城防固若金湯,普天之下難出其右,卻也不知光是這護城河的寬度都足有五十丈了,就連長安洛陽都要遜色幾分。
此城僅需五千兵馬,便足可抵擋十萬大軍了。”
“如此雄關,終歸明主,司空入主荊州,必成千古霸業。”
站在曹操身后的郭嘉附和了一句。
這還真不是馬屁,從進入荊州開始,曹軍一干文武都樂瘋了,除了襄陽城里可拒十萬大軍的漢水護城河外,各郡縣呈送上來的賬冊也是讓人瞠目結舌。
無論是田畝、稅賦、人口還是世家豪強的底蘊,都不是曹操治下任何一個州郡可以媲美的。
哪怕強如潁川,也只是堪堪與荊襄一郡之地持平而已。
唯獨有些可惜的是缺了湘水東南三郡江夏、長沙和桂陽的賬冊,因為這三個郡現在只是名義上屬于劉琮而已,實際的掌權人卻是劉琦,或者說是劉備。
這一點,曹操已經明了。
事實上,也是因為這一點,蔡瑁和劉琮才會心甘情愿的讓曹操率軍進駐襄陽。
蔡瑁的確算是個莽夫,但身旁并不缺能洞悉大局的能人異士,他們很清楚,曹操這一手明令伐劉根本是不可抗拒的,若是拒絕,只怕會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之中。
那次第,處于被動之中再來獻城,可比不得眼下那么主動了。
不管怎么說,曹操現在也是擁有了并州、豫州、兗州和半個司州的霸主,加上號召天下士人的大纛漢庭天子,怎么看都是牌面最好的選擇。
至于呂林翁婿,他們的流民身份注定了被世家所嫌棄的存在。
就連被大漢皇叔的身份粉飾過后的劉備也會時常被罵作織席販履、欺世盜名,歸根到底還是出身惹的禍。
“我現在在想,是安頓好荊襄后直接北上收拾呂布,還是先把湘南三郡之地收復,你們幾個可否為我一斷?”說這話的時候,曹操不像是在商討軍機要務,更像是在閑聊。
他的心情很放松,看著滔滔漢水,有種可以鯨吞天下的雄心。
盡管,現在荊州九郡之地,只有六郡在手,可是這六個郡的稅賦、錢糧竟是比兗、豫二州加一起都多,這是什么概念啊。
除此以外,給予曹操最大底氣的就是他們手頭上的荊州兵,水陸軍隊加一起竟然有驚人的十四萬之多,除了八萬水師外,還有六萬步騎,盡管接收荊襄前,曹操對于劉表的兵馬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可真正到了自己手上,還是忍不住驚嘆。
當然啦,美中不足的是,荊州水師的軍容看著不錯,具體戰力卻是不得而知,可六萬步騎的戰力絕是不及他帶來的兵馬的。
這也可以理解,荊襄一帶水系發達,又與江東周旋多年,水師的確是翹楚,但步軍的精銳是要靠百戰經驗沉淀下來的,這一點,荊州軍就顯得有些薄弱了。
不過披甲率很高,過四成了,有錢啊,這一點就可以彌補戰力上的缺陷。
更讓曹操興奮的是,荊州這里除了水師猛將蔡瑁和張允外,還有一員陸戰悍將文聘,曹仁他們幾個試探過文聘的成色,發現此人不僅戰力彪悍,還精通于兵法,恰是曹操目前最稀缺的領兵悍將。
曹操實在不能理解,劉表擁有這樣的實力,竟然多年來甘于蟄伏荊襄之地,若是自己異位而處,只怕中原都到手了,昏庸到了這個地步,真叫人喜歡呀。
正是因為擁有這樣的底蘊,一敗再敗的曹操終于重新找到了迎回天子時氣吞山河的雄心壯志。
郭嘉與荀攸相視一笑,顯然都有了自己的看法,似乎謙讓彼此誰先開口罷了。
只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名倉惶驚恐的斥候踉踉蹌蹌的朝著他跑了過來,最后直接跌倒在面前,雙手還舉著白布捆綁的竹簡,哭喊道:“司空,司空!滿督軍求援,晉陽城萬急!”
“拿來!”曹操心頭一沉,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晉陽會突然就萬急了,那里可是并州治所,難道說并州已經淪陷過半了嗎?
曹操一面看著竹簡,那斥候匍匐在地哽咽著:“張燕暗合呂軍將夏侯將軍誘騙至太行山上,一番血戰過后,我軍折損八千余眾,夏侯將軍和車胄將軍戰死。
屬下來此之前,趙云正領數萬大軍朝著晉陽城綿延壓境,滿督軍和曹副將此刻率領城內萬人殊死抵抗,司空司空,請司空速發援軍,否則晉陽城不保啊!”
這一刻,城關走馬道上的眾人面如死灰,原本激蕩的心情瞬間跌入了冰窟之中,耳邊呼嘯的風聲幻化成了沖天的鼓聲。
夏侯惇死了夏侯惇竟然死了
這個消息如同一顆深水炸彈在人群中炸開。
他可是夏侯惇啊,曹軍獨領一面的將帥之才,多少年來跟著曹操血水里摔跤走過來的悍將,竟然戰死在了太行山。
此事一旦傳開,只怕要比昔日折了顏良的北國軍動蕩的還厲害。
郭嘉、荀攸等人甚至都不敢開口說話了。
倒是夏侯淵、典韋、許褚和徐晃等人紛紛單膝跪地,“司空,請速發兵救援晉陽城,末將愿領兵提趙云人頭回來!”
尤其是夏侯淵,他整個人瞠目欲裂。
兩夏侯固然不是親兄弟,可到底是族兄弟,又多年一起廝殺,背靠背的走過來,不是親兄弟更甚親兄弟,他才不管你趙云有多驍勇,非要摘了你腦袋為兄弟報仇不可。
曹操雙手放下,竹簡緩緩落下露出那張陰沉的臉龐,頰肉甚至都在顫抖,令人望而生畏。
曹操忽得將竹簡砸的粉碎,怒喝道:“許褚典韋!”
“末將在!”
“令伱二人速領本部騎兵與荊州騎兵明日辰時朝晉陽急行軍,我自領五萬大軍趕赴并州,務必要將趙云的呂軍斬盡殺絕!”
曹操的怒吼在城頭之上回蕩,諸將皆是拱手齊聲,“喏!”
身為武將的他們,或多或少都與夏侯惇有著袍澤之誼,都愿意為他手刃趙云復仇,聽到這樣的軍令,自然而然是非常憤慨,恨不得插上翅膀就要飛去并州的。
但,作為謀士的荀攸和郭嘉卻是內心慌亂,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是去并州的合適時機。
可同時他們也清楚,看曹操這態勢,只怕什么話也聽不進去了,畢竟,夏侯惇在他的心里,從來就不是一個武將這么簡單的人物。
“你且下去先休整,稍后我派一隊騎兵護送你先一步回晉陽。”
曹操親自上前把斥候攙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沉聲道:“告訴滿寵和曹真,讓他們再堅守十五天,最多十五天,大軍必可抵達晉陽,即時里應外合,聚殲趙云!”
“多謝司空,多謝司空!”斥候得到了確定的答案,心里懸著的巨石終于可以落地了,對并州的弟兄,自己總算有個交代了。
吩咐完這一切,曹操雙手負背黑著臉離開了城頭之上。
“司空.”郭嘉想擋住曹操的去路,卻被曹操直接無視了。
如果,連郭嘉的話他都聽不進去,其他人更是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望著曹操堅定的步伐,郭嘉只能長嘆了一口氣。
“被林墨算計了.”過了許久,走馬道上除了值守的軍士,只剩下的郭嘉和荀攸了,后者似乎終于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一臉的懊惱。
“往蕭關、小沛增兵,本就是為了迷惑我們,精銳確實在北國,這一點倒沒錯,問題出在張燕的身上。”郭嘉也低沉的回應了一句。
在大戰前夕,林墨在蕭關和小沛故布疑陣,但他們都堅信這是為了更好的拿下幽州而已,畢竟張燕盤踞太行山,呂軍是不可能翻越太行山去進攻并州,所以才會放心大膽的建議曹操抽調并州兩萬軍走。
沒曾想,張燕會在這種關鍵時候忽然反戈,事到如今,沒人再關心林墨到底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黑山賊給瓦解的,只是清醒的意識到,自己中了林墨的計,他從頭到尾目標就是并州啊。
所謂的增兵,不過就是為了把并州的兵馬調走兩萬而已,自詡謀略過人的潁川二人組,竟然都沒能察覺他的心思。
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認,夏侯惇的死,二人都是要負上一定責任的。
大概是完全的洞悉了林墨的計劃,兩人的臉色更難看了。
至于幽州,再沒有任何的想法,不管是張燕還是并州的夏侯惇,本來就是袁熙最后的救命稻草,如今齊齊倒下,如何還能有信心抗衡呂布啊。
原本以為荊襄兵不血刃的到手,同時增兵十數萬,只要困龍升天局能暫時的穩住北國局面,那么適當時機北上,是可以給呂林翁婿致命一擊的。
誰曾想,荊州剛到手,并州又出了這種狀況,當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一直以為林墨善于心術算計,尤其是兩軍對壘之際,他總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想不到戰略大局的把控,也是如火純青,真乃曠世之才。”郭嘉仰頭望天,嘆聲感慨。
興許,這一刻,他有一種既生墨何生嘉的苦澀吧。
大概是年齡上來了,荀攸倒是要沉穩許多,只是皺著眉頭沉聲道:“依著林墨的用兵習慣,他既然把手伸到了并州,那么就一定還有應對援軍之策,我們再去找一趟司空吧。”
郭嘉瞳孔驟然一聚,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林墨敢于忽然調轉方向對并州下手,那么就會算計好后面一系列可能發生的事情,這就是他林允文。
郭嘉相信,如果曹操真的決心率軍北上,尤其是急行軍狀態,那必然還要吃一個大虧。
兩人趕忙下了城關,來到襄陽將軍府的時候,卻直接被人拒之門外了,說是曹操不見客,任何人都不見。
二人皆是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已經折了個夏侯惇了,不能再敗了。
好巧不巧,夏侯淵也準備去找曹操,當然也是被拒之門外了。
可是,這些人能擋得住郭嘉和荀攸,卻擋不住一心為夏侯惇報仇的夏侯淵,直接就把他們給推開了。
“我去過軍營里,里面兵馬紋絲不動我就知道有問題,你二人是何居心,司空早已下令,你二人卻置若罔聞,不去軍營調動兵馬,莫非要違抗軍令嗎?”
進入內院后,看到像門神一樣站在曹操寢房門外的典韋和許褚,夏侯淵上前就是吹胡子瞪眼的厲聲質問。
要是擱以往,這哥倆的火爆脾氣,那也是一點就著的,管你什么軍職,直接就開懟了。
但是今天,他們兩人都默契的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妙才,非是我等不動,司空不賜我等虎符,如何調遣騎兵出營啊。”
“什么?”
夏侯淵聞言很是詫異,蹙眉道:“司空人呢?”
二人朝著里屋看了一眼,夏侯淵便會意的推門而入。
屋內,曹操跪坐在臺案旁,背對著夏侯淵,他的面前擺著兩盞酒杯,可自始至終都沒有拿起酒杯。
夏侯淵當然也是很急的可面對曹操還不至于敢放肆,他直接單膝跪下,哽咽道:“大兄,各部都準備好了,為何不賜虎符,難道元讓的仇你不打算報了嗎?”
曹操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大概已經清楚的知道夏侯淵一定是會來質問的吧。
他沒有解釋一句,只是拿起酒杯在對面空蕩蕩的坐席上的酒杯上砰了一下,隨后一飲而盡。
“大兄,你這么做就不怕寒了弟兄們的心嗎?”夏侯淵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曹操為什么能對夏侯惇的死無動于衷。
明明在城關走馬道上他還暴跳如雷要帶領大軍北上,可是這一刻,他卻陌生的像是一個不認識的人。
終于,曹操站起身來,他走上前把夏侯淵攙扶起來,二者對視的時候,夏侯淵才發現不知何時曹操已經淚眼婆娑了。
“兄弟勿怪,不是我不想為元讓報仇,而是我現在還辦不到。”曹操的話充滿了無奈。
可夏侯淵卻不明白,他搖頭道:“如今荊襄各郡駐扎兵馬匯聚有近二十萬人,抽調五萬人如何不成?”
曹操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重新跪坐下,苦澀道:“妙才,你知道嗎,那些并不是我們的兵馬?”
“什么?”
夏侯淵一臉驚愕,“大兄的意思是,蔡瑁帶領的荊州軍是詐降?”
“卻也不是。”
曹操自顧自的斟著酒,解釋道:“蔡瑁之所以會甘愿投效我,只是因為眼下大局而言還是選擇站在我這邊對蔡家最為有利。
可一旦他知道了元讓戰死,并州易主立刻就會生出反叛之心,若是此時我率軍離開,再想回襄陽可就進不來了。”
夏侯淵不語,他在細思著曹操話里的玄機。
可曹操卻不管他是否明白,繼續說道:“妙才,雖然我們入主了荊襄,可時下人心不穩、世家不附,我需要時間,只有把荊州徹底吸納為我們的力量,到了那個時候,才有機會為元讓報仇。”
這么一說,夏侯淵反而清晰了不少。
從前在許昌的時候,光聽蔡家如何權傾荊襄,可這次進來見到他,并沒有覺得他有多耀武揚威,更多的時候甚至都挺謙厚的。
那是因為己方實力雄厚,正如曹操所言,鋪開天下的局勢,也只有曹家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但,那是在此之前了。
如今夏侯惇一死,如果己方兵馬離開了襄陽城北上,蔡瑁說不定就真的會亮出他的爪牙。
想明白了后,夏侯淵便萎了下去,哭喪著臉走到曹操面前的空位上坐了下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而且,林允文這小子心思深沉,既然選擇了先拿并州開刀,一定留有后手,此時我若急行軍救援晉陽,一定會著了這小子的道,若是敗上加敗,莫說是荊襄士族了,就連我們的根基潁川也會被動搖的。”
曹操的雙眸有些渾濁,卻依舊在苦笑,“妙才,此時北上,無異于飛蛾撲火,你能明白嗎?”
許是真的諒解了曹操的良苦用心,夏侯淵深知并州已成死局,不由攥緊拳頭,指甲甚至都嵌入了掌心,哽咽道:
“所以大兄在城關上說的話,只是為了讓晉陽城里的弟兄們抱有一絲希望繼續死戰,以便拼殺更多的呂軍.”
曹操不語。
這當然就是默認了。
夏侯淵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大兄啊,子丹也還在城里,伯寧也是對大兄忠心耿耿的,還有一萬多手足兄弟難道我們就只能坐視他們戰死而不管不顧嗎?”
曹操眸子陰沉,呢喃道:“我能做的就是盡快將荊州穩住,再伺機收復湘南三郡之地,只要最后哭的人不是我們,那就是我們的勝利。”
其實,夏侯惇死了,曹操自己也是痛徹心扉的,可他卻不能恣意妄為的帶著大軍去報仇。
因為這一去,很可能就會一戰把曹氏的基業都給葬送了。
晉陽到最后一定是會失守的,現在唯獨是寄希望讓他牽制呂軍的時間更長一些,好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不管怎么樣,只要完全的消化了荊州這塊肥肉,擁有了天下之腹作為戰略后院,在將來的對峙中,自己未必會處于下風。
更何況,郭嘉部署的棋子生效還需要一些時間,過去種種來看,呂林翁婿不生間隙終歸是太難對付了一些。
一旦這枚棋子收得奇效,縱然坐擁北國與徐州,呂布也必敗無疑。
曹操緩緩閉上雙眼,元讓,你一定會理解我的,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