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滿釋放的風幻感到憤憤不平。
我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不過就想在牢里待幾年而已。
誰想復活王國修改了的牢獄監禁法案,讓服刑人員必須參與到高強度的木工、縫紉、織布和種菜勞動中,風幻的老胳膊老腿頓時就頂不住了。
這次出獄,他知道,監獄養老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老人嘆了口氣,抬頭望向空中慘白的太陽。
自從天外災變降臨,世界變得寒冷灰暗,食物在不斷減少,取暖燃料消耗在不斷增加,每一個人都在惶惶不安。
風幻所在的風行界情況格外嚴重。
那里是個不事生產的世界,極度依賴各種資源進口。
隔壁的雙蛇商人共和國是金錢主導一切,因為農林礦業不太賺錢,所以不怎么愿意投入這些領域,而風行界則是徹底沒有這些東西。
風行界是神選之地,被神明或使徒選中的精英罪犯被送往這里,在當地進行試煉。
那邊由一座座試煉高塔組成,如果能在高塔里突破法術封鎖、各種陷阱和鎮守怪物,就能獲得豐厚的資源——包括食物、全能石、各種裝備和道具等等。
另一方面,神明也為非戰斗專精者準備了一條路徑。
不論是擅長偷竊、欺詐、雄辯還是模仿、暗殺、下毒、蠱惑,都能參與技能考核。通過等級考核,則能特定高塔領取一年份的生存資源。
風行界的資源就是由神明授予,只有暴力闖關和技能考核能獲得。
這里被神明封閉,要獲得許可離開,必須通過難度極高的出關試煉。
當地人自稱「才能者」。
風幻年輕時也在風行界混得風生水起,他參與闖關小隊的高塔之行,也在技能考核中保持著足夠的競爭力。
不過這種漂泊瀟灑、互相提防和捅刀子的生活,過了幾十年,他覺得實在膩了。
七十歲這年,戲法師風幻終于通過了出關試煉,得以離開風行界。
他來到復活王國后,還沒過上兩天正常的養老生活,天災降臨了。太陽隱匿,黑幕壓頂,塵暴形成的颶風肆虐大地,時不時還有隕石從天上砸落。
塵暴內有著無數的鋒利鐵砂,高速卷過時就像是千百利刃高速揮舞,如同一支看不見的幽靈軍隊在大地上肆意奔騰。
隕石倒是好辨認,不論白天還是長夜,都能看到它從天而墜的火焰長尾。但隕石會在半空中變成眾多碎片,這些碎片會悄無聲息地高速沖向地面,如果運氣不好,被擊中都是非死即殘。
人們都戴著白骨頭盔,盡可能減少在屋外活動,同時進一步加固房屋的頂部,挖出地下室,以獲得更多的安全防護。
包括雙蛇國、秘術國等地的外來者大量涌入,沒有固定住宅的都被安排到了臨時的棚屋里。人一多起來,這些臨時住所就變得又窄又悶,格外吵鬧。
風幻一肚子郁悶。
老人家我好不容易闖出來,準備洗心革面靠戲法師的本事生活,結果卻遇到這種倒霉事。這大環境下根本沒人看戲法。
于是他另辟蹊徑。
風幻到一家民宅里入室偷竊,然后被治安所的探員逮捕入獄。按照復活王國的相關法律,入室盜竊者將被罰款后坐牢一年到五年,并且接受相關教育。
牢里可比棚屋舒服多了!
然而風幻剛坐牢不久就遇到了勞動大改造,罪犯不分年齡都必須統一參與,服從命令。
他痛不欲生。
我如果能老老實實織布縫紉、做木工和編織,我能去風行界?
風幻腰酸背痛地出來之后,知道自己的坐牢戰略已經不可用。于是他開始搜索合適的目標人物。
很快,他找到了一個年輕人。
切克,鐵砧聯邦短須一族,24歲,單身,八字胡,黃金染發,夢想成為高爐奇人那樣的傳奇矮人,明面上是個理發師,真實身份是一位矮人大嶺長的后代。
他符合風幻需要的年輕人特質:有好奇心,不怕花錢,有理想,想要證明自己。
切克給貧窮難民修剪頭發都不要錢。
公子哥嘛,幫助弱者能讓他感覺到自我的高尚和滿足。
風幻坐在椅子上,一頭亂發被切克的大剪刀咔咔剪著。
“年輕人,我觀察了你好些天了。”
風幻緩緩說:“你有著一顆憐憫之心,有著高潔而謙遜的魂靈,你讓我看到了那些流傳舊日的英雄史詩的影子。我年事已高,能看到你這樣的年輕人,實在令人欣慰與高興。”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教你一個小小的戲法吧。”
頭頂的剪刀聲陡然一停。
年輕的矮人說:“你是不是想騙我錢?”
老人笑了笑:“我叫風幻,來自風行界。關于我是誰,盡可以去讓人打聽。”
風幻不怕摸底。
迄今為止,和風幻搭檔組團的人都死了。
有的人是開始就準備滅口對方,有的人死于試練塔的嚴酷死斗,還有的年老后變成了其他人的獵物,死亡是常態。
風幻從老一輩人那里學到了風行精神,來去如風,行動狠準,在不確認對方是否謀害自己時默認對方會下手……所以就下先手為強。
年輕時的風幻和現在不同,總是能笑瞇瞇地捅刀子、下毒、設下法術機關,確保隊友們都能永遠地留在試練塔里。
上了年紀后,風幻才慢慢改變。
其實準確來說和年齡無關。
風幻也是依靠在風行界的互相坑殺,才能過上相對舒服瀟灑的生活,風行界的老年人大多都有點這種經歷。
“戲法師的關鍵,是誤導。”
風幻不緊不慢地說:“這是基礎。”
“比如說,你看,我頭發是不是長出來了?”
“這怎么可能……”
切克隨口說著,他目光一掃之下,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風幻原本被剪掉的凌亂灰發,這時候竟然好好地披在肩上。
“這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用剪刀剪了下來。”矮人看了看手里的十字剪刀,又看了看地上——老人被剪掉的灰發不見了。
“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僅僅是一個小戲法,誤導的作用。”
老戲法師臉上露出帶著皺紋的笑容:“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你現在的重點是關注我本身,而不是我的頭發,所以我可以輕易地將它們做一些手腳,很簡單,但很有用。”
矮人青年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一樣,目光犀利起來:“我知道了,是假發,你戴了假發。”
然后他用力去撕扯風幻的頭發,讓老頭痛得齜牙咧嘴。
“停手,停手……”
“竟然是真的頭發!”
矮人震驚了。
然后,他左右仔細端詳老人的頭發,撩起頭發來觀察下面頭皮,還用手指敲打頭骨,讓風幻臉皮抽動。
這有錢人家的臭小子!
“我承認,你的戲法的確瞞了過我。”
矮人青年摸了摸胡須:“不過這種戲法有啥用啊?風行界不是很殘酷的嗎?如果你對其他人表演戲法,他們會給你錢嗎?”
風幻努力維持禮貌的笑容。
不生氣,不生氣……如果換成五十年前,你小子現在尸體都該硬了!
這時街道上傳來一陣號角聲。
骸骨騎士們一路吹起牛角號,一邊大喊:“天黑了,注意躲避!”
街上行人們頓時四散而逃,熟練而迅速地尋找掩體和洞穴躲避。
矮人切克邀請風幻去了他的地下避難所。
說是避難所,但那更像是一座地下城堡。
地面上有一座用金屬和白骨加固的球形地堡,地下則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下五層建筑,每一層都有房屋、長廊、水池和花園,甚至還有專門供奉堯族神明神像的祈禱廣場。
“老師傅。”
矮人說:“你一個戲法師在風行界應該挺不容易的,現在又一大把年紀了,剛才我還薅了你頭發……作為道歉,你先住這兒吧,吃喝都算我的。不過你的戲法,我其實沒啥興趣,我對假的東西沒有興趣。”
風幻一肚子準備好的說辭無處可用,不由有些憋悶。
好在目的算是達到了。
找到了一個錢袋子。
但要讓對方持續吐金幣,還得加把勁。
于是風幻說:“誤導不是虛假。”
他翻開自己那個臟兮兮的麻布包,從里面取出一個木盒子。
盒子里有著許多細沙,此外還有黑白兩種方形石,每一塊石頭都被打磨得勻稱等大。
風幻開始將這些石塊一塊塊拼湊。
“很多東西,構成的基礎都很簡單,就像是我手里的這兩種石頭。黑色代表了黑暗,白色代表了光明。”
“在這個戲法箱里,我要斗膽模仿神明,嘗試構建出黑暗和光明分叉的世界。”
風幻抬起手,將石頭一塊塊按照特定順序排列,黑白交錯之間構成了一種奇特均勻圖案。
然后老人抬起干枯而細長的手,對矮人青年說:“注意看,下面是見證戲法的時刻。”
他手輕輕將箱蓋蓋上,只打開上面一個可關合的孔隙。
老人示意:“請看這個洞。”
切克將信將疑,但還是將臉湊了上去,他眼睛抵著小洞看向箱內。
箱子里是一片星空。
漆黑夜幕般的箱中,出現了星星點點的遙遠閃光,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狹小盒子,而是俯瞰著另一個更小的世界。
某一個星點忽然迅速增大,繼而變成一個明亮的光團,是月亮。
月光下,照出了箱子里沙上世界。
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正在緩緩生長的草葉和樹木,它們都非常細小,但一切都是如此真實。而在草叢之間,有一只小小的四足野獸正在攻擊一只大螞蟻,雙方展開了激烈的廝殺。
切克看得正起勁,眼前忽然一黑,什么都無法看到了。
耳邊響起風幻的聲音:“因為后續還未制作的原因,戲法箱到此結束。”
矮人青年抬起頭:“為什么不制作后續?”
老人不答,反而問說:“那么,你認為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切克沉默了一陣:“肯定是假的,不可能是真的,只有神明才能創造世界。”
“你說得沒錯。創造世界和生命,那是神的領域,凡人不可僭越。”
風幻點點頭:“不過戲法箱不是真的嗎?里面的戲法本身難道不是存在的嗎?”
矮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老戲法師早已看穿了對方的想法。
上鉤了,很好,就是這樣。
“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戲法真的能達到這么以假亂真的程度嗎?”切克戀戀不舍地看向戲法箱。
“當然可以。”
風幻說:“事實上,戲法箱不過是法術箱庭的一個很基礎的部分。”
“法術箱庭?那是什么?”
“一種非常復雜特殊的裝置。”
老人摸了摸嘴角的胡須:“它外形像是戲法箱一樣,里面會用沙子、石頭乃至草葉布置而成一個微型庭院。”
“在這庭院中,各種法術都將通過整個盒子,演變出無窮的變化。我可以在里面創造太陽和月亮,也可以將它們毀掉,變成如同外面一樣的天災。”
“我可以在里面制作出各式各樣的生命——它們是法術生成,當然算不上真正的生命,但在這個箱庭中,它們的的確確短暫存在過。”
“當然,我用的最多的,還是在里面推演和創造各種法術。因為法術其實需要大量的實驗,必須確保其威力和機制,而且要看它持續時間,瞬間產生后的效果……”
“法術箱庭就是一個用法術構成的箱中庭院,在那里面,可以加入各種法術,這些法術能在里面不斷釋放。當然,威力會很小,但足夠用作嘗試和拆解。”
“如果用得好,有它在,就相當于手持萬千法術。”
風幻微笑:“這就是我戲法的源頭,用法術改造成戲法。我保留了法術的部分,但剔除了威力的部分。”
切克臉色終于變了,看向老人的目光充滿敬意:“老師傅……那個法術箱庭,能讓我看一看嗎?”
“很可惜,法術箱庭被偷走了。”
風幻嘆了口氣,用手指摩挲著木盒:“不過我在里面設計了一個戲法機關,如果試圖強行打開,就會毀掉。所以現在想來,應該已經不存在了吧。”
“那能不能重新制作一個?我這里什么材料都有,金屬,木頭,皮革,棉麻,全能石,元素晶構……都有!”
切克豪邁地說。
“我不知道,因為作為法術箱庭基礎的材料,本身太過于獨特,那是一種奇異神樹的木料,是從一個古代祭壇里獲得的。而我老了,眼花手抖,已經很難做到那么精準的制作了。”
風幻臉上露出感傷的表情,心里卻在大笑,你小子,還不是被老人家我狠狠拿捏!
切克卻堅持說:“那我來做做試試看!您指導我好嗎?我一定遵守您的教導!老師,求求您了!讓我試一試!好嗎?”
“難得你有這個雄心壯志,那就試試吧……我會竭盡全力指導你。”
風幻努力忍住不笑出聲。
四年后的一天,風幻正吃著美味的大角羊烤羊腿,搭配新鮮的葡萄汁和甜餅。
他終于過上了計劃的老年生活。
一頭亂發的切克抱著一個箱子狂奔過來:“老師,老師!我還原出了法術箱庭!!!”
“您看,我按照您的提醒和描述,最終在里面加入了各種元素晶構,用火水土風四元素作為基礎,在里面可以混合元素比例來構成法術!這些法術很奇妙,而且可以理論上有無窮的變化!”
“我雇傭了聯合友誼大學的學者們參與實驗和制作,前后嘗試了100多個箱子,弄壞了3000個晶構,賣了這個地下庇護所,終于弄出來了。”
風幻大驚。
瘋了吧!你賣了這宅子我住哪?
“我用折紙龍作為目標和實驗對象,它能清晰反饋出這些法術產生的效果!”
“還有您說的法術壁壘,就是將整個箱體封鎖在法術結構里,避免外泄和傷人,這一點非常難,我高薪請了秘術研究院的研究員們幫忙,結果您猜怎么著?神明秘術星鴉大人很感興趣……有神明的助力,才終于復原了您的偉大杰作!”
“老師,您太強了!神明大人都說您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才!”
胡子拉碴的切克滿臉敬畏。
風幻人有點懵。
他看向眼前的折紙箱子,里面有一頭折紙龍在走來走去。
切克扭動一塊箱外的水晶,箱子內頓時燃起火來,燒得折紙龍渾身發黑。然后他又扭動另一塊水晶,箱內頓時寒氣彌漫,將折紙龍凍得渾身冰霜。
矮人青年又是一陣調整水晶旋鈕,讓這一箱內出現了水火交融的壯闊景象,將折紙龍包裹在里面。這水火法術沒有傷害到折紙龍一點,反而在它體表形成了一層紅白兩色的法術甲胄。
“現在還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不過以后一定會越來越好的。這個偉大發明的意義,不僅僅是研究工具上的重大突破,還讓普通人也能掌握和實地使用萬千法術。老師,您必定能名留史冊!”切克興奮地雙眼放光。
風幻臉上鎮定,心里卻慌得不行。
明明是胡謅亂編的東西,假的東西怎么能變成真的呢?戲法箱也不過是箱底法術卷軸展現出的景象而已。
風幻意識到這件事絕不簡單。
這是……神明的警告。
老人不由汗毛倒數。
他趕緊哆哆嗦嗦祈禱。
偉大而仁慈的堯神啊,您忠實的仆人絕對沒有任何惡意和對您的冒犯,我只想要找個地方養老而已。
請您就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今日一更,等調整完作息就恢復二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