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只得答應青和尚的要求。
他常外出采藥,清楚金丹國的村鎮外危機四伏,自己和張夜在荒郊野嶺難以生存。這個世界不存在什么世外仙境,如果有那也早就被封丹子占據了。
青和尚給兩兄弟各一張蒙面布。
“我們這一脈祭拜神靈「目一坊」,是目一坊大人的追隨者。戴上這面布,隨我來。”
他帶兩兄弟一路進入了一處山洞深處。
洞內佇著一座石像,那像形如僧人,面目模糊,盤坐在地,似在敲打木魚。
站在周圍有不少男女,都是以布遮面。
青和尚雙手合十,對石像頷首道:“隨我念。”
“我常謂世人曰,心不動則無苦無痛。”
“萬象非實,萬象若夢,萬象乃虛……得我所得,無欲無求。”
張承口中跟念,余光打量四周。
這里地面濕滑有青苔,頭頂石鐘乳還在不住滴水,神像卻未被水浸透,像從外面搬進來不久。似是一處臨時祭壇。
“禮成。”
青和尚這才轉身對兩兄弟道:“從此,你們便是「目一坊」大人的信徒,亦是我的弟子。”
“師傅。”
張承和張夜都跪地行拜師禮。
青和尚又給兩兄弟各一張用青布畫的符。
“這是「獨目符」,你們只需貼在額頭,就能看到為師蹤跡,便能一路找到我所在。”
“為師活了八百余年,都是拜「目一坊」大人賜予壽元。你們只需誠心信奉和祭拜,也能如為師一般。”
獨眼僧叮囑道:“你們胸口那印記叫做「蝕心印」,是山神在每一人身上打下的烙印。這印記會讓五臟六腑不斷壯大,從而日益茁壯,而人的皮肉骨血卻會不斷衰弱,所有生機被心肺脾臟吸走后便是身死時。”
“山神喜食人內臟,故而用蝕心印養心肺。”
張承心里一驚,繼而悲憤交加。
母親竟是被山神給吃掉了。
“為師得「目一坊」大人賜予力量,可解除蝕心印。但如今時機不到,去了印記反而會讓你們受懷疑和危險。”
青和尚告訴他們:“你們先在丹坊與金工所繼續蟄伏,收集煉丹師與煉金術師的情況,仔細觀察他們是否心懷不忿,亦或是心中驚恐……”
張承聽完后才知道。
原來青和尚讓自己和弟弟做內應,倒不是想要設法對付封丹子或山神,而是要蠱惑其他人皈依神靈「目一坊」。
祭拜結束后,張承私下問:“師傅,「目一坊」大人會現身誅殺山神么?畢竟山神才是真正的邪神……”
“當然。”
青和尚面色沉斂:“只是在此之前,需要爭取更多的人向我們靠攏。我們要拯救盡可能多的人,而非僅僅是誅滅山神,在此之前,要為蒼生稍做忍耐。”
回去路上,張夜興奮不已。
“哥,咱們這次不怕了,有師傅了,還有「目一坊」大人撐腰。”
張承卻搖頭:“不,咱們得靠自己。”
不論過去的山神,亦或是現在的青和尚、「目一坊」還是山神,都不可靠。
誰都靠不住。
張承告訴相對心思簡單的弟弟:“山神需要我們,因為要我們一代代提供心肺。目一坊和師傅需要我們,因為我們能獻上信仰,為他們爭取更多的其他信徒。”
“說到底,這兩位神靈都將我們看做牛羊,只是一個為了吃肉,一個為了剃毛和更多的牛羊。”
張夜一呆:“那,我們豈不是進退都不行?”
“所以要靠自己。”
張承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們還有更可靠的東西。”
“什么?”
“我的煉丹術,你的煉金術。”
“哥,我曉得了。”
弟弟真的聽懂了嗎?
張承不知道。
他自己也心里毫無底氣。
就算將煉丹術練到極致,又能得到什么呢?難道能比肩神靈嗎?
但做哥哥的就必須繃得住,任何時候,都要拿得出主意來。
張承別無選擇。
被夾在兩尊龐然大物之間,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和手藝。
唯有全神貫注煉丹的時候,張承可以忘記世間的殘酷和煩惱,沉浸于那奇妙的變化與交融之中。
這也是他尋找心靈寄托的唯一之所。
同樣因此,張承的煉丹術突飛猛進,很快就掌握了數十種難度極高的丹方,他開始正式參與煉制高階丹藥,獲得了丹坊大量資源。管轄三十六鎮丹坊的丹部也對他煉制的丹藥稱贊有加,讓其他煉丹師羨慕不已。
“張承啊,能不能傳授一些經驗?我老是容易丹裂……”
“要怎么保持那么高的成丹率的?這也太夸張了。”
“你煉出來的丹藥好絲滑,均衡而毫無排異反應……這是怎么做到的?”
不少煉丹師都向他請教。
張承都是告訴他們:“多練就行了。”
他說的是實話。
張承將所有熱情和希望都集中在了煉丹術中。
除了弟弟,他只有煉丹術。
他停下了對新丹藥的研究,將所有精力都投注于調整與完善破妄丹。一名煉丹師一輩子如果能做出一個新丹方已經是了不得的事,張承知道,自己沒有多余的精力和時間再開另一個方向。
破妄丹是最重要的。
就在張承沉浸于丹爐生活時,有天張夜跑來丹坊的靈妙苑找他。
正常情況下,兩兄弟每隔五天見面一次,日常各自都在忙碌,張夜是很少主動來煉丹師這邊的。
“怎么了?”張承感覺有些不對勁。
“哥,你請個假,和我出去一趟。”
張承見張夜心事重重的樣子,于是去做了一個外出登記,而后就跟弟弟一路離開。
“哥,坐上來吧。”
張夜騎了一頭木牛。
這是煉金術師的常見坐騎之一。木牛能馱運重物,而且每次搖滿絞盤后能走很遠。另一種坐騎鐵馬則是以速度和沖擊力見長,續航能力較弱,但能快速移動和穿梭危險地帶。
笨拙的木頭牛兒慢吞吞地踱步,一路走到了夜晚,來到了一片寬闊的沼澤邊。
張夜跳下木牛,拿著提燈,將準備好的木板一路鋪了過去。然后他趴在木板上,像是四腳蛇一樣慢慢往前爬,并示意大哥也像自己一樣。
張承跟他一路在木板上爬行,來到了沼澤深處。
“這里。”張夜舉起手里提燈,調整了上面的玻璃片,將光打向前方。
昏黃燈光照出了一塊凸起的土丘,這土丘外形較為規則,表面黏滿了干涸的黑泥與地衣。
張承看清楚了,土丘原來是一座石像,在沼澤地里只露出了小半個腦袋。
“哥,你再靠近一點,來我這里,你來,你摸摸這個石像。”張夜說。
張承不疑有他,小心走了過去。
纏著布帛的手指一觸碰到石像頭部,他雙眼猛地睜大。
張承看到神秘石像內有三個光團,每個都代表了一種能力。
分別是神學、占星術與基礎符號學。
如果要獲得石像內的力量,就必須用一種掌握熟練的技能與其交換。
“怎么樣,哥,這個很帶勁吧?”張夜這才咧嘴笑道:“我外出找材料時被毒獸追到這里,這才發現。咱們要不要和它交換?”
張承仔細思索后說:“這事你沒告訴其他人吧?”
“當然沒有,就你我知道。”
“先將這里隱藏起來。”
“好,不過我們不用這里面的力量嗎?”
張承正色道:“代價是什么呢?僅僅是交換我們的煉丹術和煉金術嗎?你再看看這座石像,就沒有想到什么東西?”
弟弟觀摩了一番,臉色微變:“神像……像是山神和「目一坊」大人的神像。”
山神像是一座小山,只是山頂有兩個彎角,目一坊則是敲木魚的和尚。
泥中石像也近乎人形。
張承點頭:“有這種超出理解的力量,又是石像,可能也是某位神靈留下的像……”
“那我們應該怎做?”張夜看向兄長。
張承說:“去找師傅。”
雖然青和尚也并非什么純善之輩,但山神那邊是死路一條,最終自己和弟弟是要逃的。
既然觸碰這神像的風險太高,那不如就獻給青和尚,還能換取些信任。
張承兩兄弟在額頭上貼上「獨目符」,星夜找到了山林中還在傳教的青和尚,帶他一路來到了沼澤地。
見到那沉入泥淖的模糊石像,青和尚獨眼里都是警惕。
他小心觸碰了石像后,臉色格外凝重:“這是天外邪神的像,不可相信……倘若與其進行了交易,就會引來邪神的注視,到時候后果不堪設想。”
“不可引來邪神,不要去碰它。”
“祂會吸走魂魄與觸碰者的一切,帶來真正的滅世之災……”
青和尚對此十分慎重。他雙臂張開,運用神奇的力量讓那石像進一步下沉,直到沼澤表面什么都看不出來,這才罷手。
張承這才知道,這尊石像給青和尚帶來了巨大壓力,來頭可能遠超想象。
蟄伏生涯一開頭就沒有結束,十幾年過得很快。
這些年里,張承兄弟多次請求離開。
可青和尚總說:“你們才華橫溢,偽裝得很好,放寬心,四十歲之前我會帶你們走,解除你們身上的印記。”
張承雖然氣憤,卻也無計可施。
普通人的生死,神靈根本不在乎。
他只能將滿心苦悶都付諸于煉丹。
張夜出事,卻繃斷了張承心里最后一條弦。
因一次為掩護青和尚與目一坊信徒,張夜騎著鐵馬陷入了毒獸圍攻,最終雖然逃脫,卻渾身傷痕累累。他中毒太重,失去了說話能力,癱瘓在床,需要人不間斷的照顧。
好在張承是煉丹師,用丹藥給弟弟吊著一條命。
青和尚對此卻道:“大家都會記得你們的奉獻。再忍一忍,等我的通知,很快就會好起來。”
等你媽個死禿頭!
張承氣得牙都要咬碎了。
他來到了那天外邪神石像的位置。這里如今已經變得干涸,石像被張承從土里挖掘了出來。
頭發發白的張承氣喘吁吁,用不再強壯光滑的手貼在石像上。
他心里默默呼喊。
“來自異世界的天外邪神啊,請與我完成交換吧。”
如果你要降臨,那就降臨吧!
反正這個世界也不會更壞。
張承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正準備離去。忽然,他感覺身體里冒出一股龐大而陌生的力量。
這是……神學!
邪神回應了。
張承還沒來得及消化神學,猛地發現,自己面前多了一個高大男子。
眼前人身高馬大,穿著短衣和粗布褲子,下巴胡須濃密,露出肌肉強健的雙臂和脖頸,渾身散發出一股強悍的壓迫感。
張承往嘴里塞了三枚破妄丹。
然后他雙眼只看到一團迅烈強光,然后雙眼劇痛,仿佛被針在不斷穿刺一樣,眼皮跳個不停。
張承拼命低下頭,不再去注視觀察對方,發黑的雙眼這才漸漸恢復了視力。
這讓他心神巨震。
神學感應。
不可直視……不可窺探……不可認知……這是神的氣息和威能。
那男子說:“抱歉,途經這里,我有點迷路了,能不能勞煩你指個路?”
“……你是邪神吧?”張承深吸一口氣。
對方臉色一滯,然后哈哈大笑:“兄臺真是會開玩笑,我只是路過的鄉野村夫,和邪神有什么關系。”
張承嘴角抽了抽。
你這身打扮,正常人穿這樣在野外的毒蟲和毒雨下根本活不了,誰不是捂得嚴嚴實實的?你這活蹦亂跳的模樣,哪一點像是正常人?
我前腳才交換許愿,你后腳就憑空出現……四面八方那些毒蟲毒獸都消失無蹤,連蟲子的嗡嗡聲都消失了。
連蟲子都知道是不可驚擾的神靈降臨。
“邪神大人,我有一個請求……”
“我再一次聲明,我非邪神。”
對方抬起手掌,比了個拒絕的手勢,表情嚴肅。
張承猛然醒悟。
哪有神靈會認為自己是邪神的啊,哎呀,自己可真蠢!神靈帶來的壓力,讓腦子都變得不好使了。
于是他小心地順著對方說:“那您……高姓大名?”
“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野人黃甲。”
對方微微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