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賈楨,真的是如同雷擊,遍體冰涼。
恭親王見到這一幕,不由得一聲嘆息。
這賈楨的反應和當時自己是一模一樣的。
賈楨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了奏章,又望向了蘇曳。
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自己的驚駭。
這……這都能翻盤?
如此必死的局面,都能翻盤?
不,這不僅僅是要自救了。
而且是要把對手全部弄死。
太狠毒了!
何等嗅覺?
何等厲害?
這般厲害,為何在南方會被曾國藩弄得如此之慘,甚至差點丟了性命?
他從來都沒有見過蘇曳,沒有想到第一次見面,竟然就是如此絕殺之局。
賈楨本能地想要跪下,但是一猶豫。
不能跪,這個時候千萬不能跪!
他頓時無比的后悔,為何要來趟這攤渾水啊?
明明不干他的事情啊。
但事到如今,賈楨也不得不迎戰,他目光一寒,道:“蘇曳,你想要做什么?你當皇上是什么?你為了逃過死罪,不惜制造驚天冤案嗎?不惜朝堂動蕩嗎?”
“你當本朝是什么?你要制造蠱巫之禍嗎?如今多事之秋,你要讓大清禍起蕭墻嗎?”
接著,賈楨這才朝著皇帝跪下道:“陛下,臣請斬殺蘇曳,否則此人必將禍國殃民,遺禍無窮。”
而蘇曳則指著賈楨道:“陛下,賈楨涉嫌勾結亂黨,參與謀害陛下,事后又試圖將謀殺廣奇兄弟的罪名栽贓在我家頭上殺人滅口,如此包藏禍心,忝居高位,恬不知恥,當斬之!”
“賈楨,在皇上面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伱捫心自問,你真覺得廣奇兄弟是我們殺的嗎?”
“我嫂子是踢了廣奇和廣束一腳,但那也是為了自衛,因為這幾人招式下流,試圖趁亂非禮她,女子為了自己的貞潔,將他們一腳踢飛有何錯?”
“廣奇被踢飛吐血之后,仍舊中氣十足,當著所有人的面高呼,我蘇曳一家完了,要被抄家滅族了。”
“他這種行為是什么?完全是碰瓷!”
“被踢了一腳吐血之后,當時還中氣十足,活蹦亂跳,結果回家就死了,而且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尋常順天府審案子是幾時?怎么也要過了巳時吧,而你今天審案是幾時?辰時啊,天剛亮不久,什么時候賈楨大人這么勤奮了?這么早早的審案,這么早早的定案,卻是為何啊?是怕夜長夢多嗎?”
“賈楨大人,你官聲極好,剛正清明!你就當著皇上的面,拍著你的胸口說,對廣奇兄弟之死,你難道心中真的沒數嗎?你真覺得是我們殺的嗎?”
“賈楨,你們當所有人都是傻子嗎?!穆寧柱父子此時就在順天府衙吧,皇上派人去一查就知道,穆都統這么大的人物,出現在順天府衙又是為何?”
“你說啊,你敢當著皇上的面撒謊嗎?你敢欺君嗎?”
賈楨心潮洶涌。
這蘇曳太毒了,太厲害了,他的問題太刁鉆了。
就這一連串,讓他根本無法招架,也無法回答。
你若老實回答,說知道這個案子有貓膩,那你還急著定罪,那你就是草菅人命,不配為官。
你說回答說,我是秉公斷案,那就是欺君。
在皇帝面前,可不講證據,完全是唯心的。
這個案子,賈楨不知道有貓膩嗎?他當然知道。
那皇帝呢,也能通過前因后果判斷出有貓膩的。
如果你賈楨說是什么我是秉公辦理,人就是你們殺的,那就是欺瞞皇帝,這個后果更嚴重。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而且賈楨心里的話就是,我為何這么急著給蘇曳一家定罪,除了賣湘軍和穆寧柱一個人情,歸根結底不是想要討好圣心嗎?
皇上您想做袁紹之事,卻又不能做,那作為臣子就為你代勞啊。
但這話也不能講,只能做,不能說。
偏偏,蘇曳編織了一個謀殺皇帝大案出來。
直接把什么袁紹殺田豐這種小事沖得稀碎。
最關鍵的是,現在穆寧柱確實就在順天府中,這該如何解釋?
雖然廣奇是你的堂侄兒,你會關心案情,但讓兒子廣錄一個人去也就夠了,父子倆一起去,未免也太鄭重其事了吧。
而且關于涉嫌參與謀害皇帝的陰謀集團,賈楨腦子飛快轉動之后,發現他自己不能辯解。
因為他沒有立場辯解,因為他確實是恭親王奕䜣的老師,而且還是關系最密切的老師。
最有立場辯解的人是杜翰!
因為他的父親是杜受田,是幫助當今皇帝奪嫡成功的最大功臣,皇帝最忠臣的心腹。
很多話由他來說,才最有說服力。
張玉釗,我是為了你們才卷入這個麻煩的,如果你足夠聰明的話,就應該知道怎么做。
否則,天大的麻煩,你也逃不脫。
于是,賈楨選擇閉嘴,不解釋。
反正說什么都是錯,不如不說。
他一頭磕在地上,然后再也不起來。
不得不說,他還真是老練聰明,知道此時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
而就在此時,外面響起了聲音。
“皇上,軍機大臣杜翰求見!”
蘇曳頭皮微微一麻,還真他么是高手過招啊。
一開始或許有疏忽,但真正上場之后,真是一點錯誤不犯。
這邊賈楨的應對,毫無破綻。
而場外的張玉釗,其實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聽說廣奇家里被查抄出一大堆證據抬往皇宮,知道賈楨被召入皇宮,立刻進行了推斷。
雖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根據現有的跡象,還真被他推斷得八九不離十了。
接著,他立刻就選到了最優解,去求立場最超然的杜翰進宮助戰。這某種意義上已經升級到低烈度黨爭了,而相較于歷史上,此時湘軍和肅順一黨捆綁得更深。
因為杜翰是皇帝的絕對心腹,而且他和父親杜受田,也是卓秉恬的絕對政敵。
任何人都可能為卓秉恬說好話,唯獨杜翰父子不會。
頓時間,蘇曳汗毛豎起,充滿戰意!
……
果然,聽到杜翰名字后,咸豐的表情頓時變了,充滿了期待和親近。
這是絕對心腹的待遇。
片刻后,軍機大臣杜翰進入行禮。
“臣杜翰,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咸豐道:“杜卿起來,你幫朕看看這份奏章。”
瞧瞧這口氣,隨意親切,也不客氣疏遠。
賈楨跪的時候,皇帝又是喊賈師傅,又是親自來攙扶,又是賜座。
剛剛杜翰和張玉釗已經對發生的事情進行了大膽的猜測,基本上猜個八九不離十了,但此時見到這份奏章,還是一陣陣心驚肉跳。
所有人都覺得這次蘇曳必死無疑了,根本沒法自救。
沒有想到,他竟然選擇這種方式?
太毒了,太刁鉆了,太厲害了。
真是太小看這個人了啊。
杜翰看完奏章,又看了滿滿當當的證據。
“皇上,臣有些話,想要私下和您說。”
“好!”咸豐道:“移駕!”
稍作猶豫,皇帝道:“田雨公,你也來!”
……
咸豐的私人小書房內,只有三個人,皇帝,杜翰,田雨公。
“皇上,這個案子其實很簡單。”杜翰道:“穆寧柱看上了蘇赫一家的家產,試圖吞并,之前不敢動,后來在朝會上,崇恩狂悖犯上,觸怒龍顏,這群人就揣測圣心,想要幫助皇上殺蘇曳。”
“可笑!”咸豐怒道:“真當朕是袁紹嗎?”
杜翰道:“是啊,穆寧柱貪婪,賈楨糊涂。”
“但本質上,這兩人都是想要為君分憂。只不過穆寧柱私心中,還想要借著為君分憂之事發一筆橫財,而賈楨則完全是一心想要為君分憂了,他根本不需要賣穆寧柱面子。”
“所以,這是好心辦了糊涂事!”
咸豐道:“那蘇曳奏章中未言之事呢?”
杜翰道:“卓秉恬可能授意太仆寺少卿寧壽,讓陛下的戰馬忽然發瘋,讓您摔下馬一事嗎?”
咸豐道:“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朕才十歲,很多事情記不住清楚,當時愛卿正當壯年,幫朕良多,應該清楚。”
杜翰沉吟了一會兒,仿佛陷入了認真的回憶。
“回稟陛下,當時家父和卓秉恬是絕對死敵,如果對方真的做過這等事,家父應該不會放過。”杜翰道:“至少家父從未和臣提起過,而且先帝何其謹慎,如果真的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相信他絕對不會放過。”
末了。
杜翰又補充了一句:“甚至是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
說完之后,他稍稍有些后悔,因為這句話過火了。
但這段話,直接讓咸豐動搖了!!
是啊,當年老師杜受田和卓秉恬是何等政敵?如果卓秉恬做了這樣的事情,杜受田怎么可能放過?先帝又怎會不查?
咸豐道:“那愛卿的意思是蘇曳為了自救,胡亂攀咬?”
杜翰道:“他的兄長蘇全是個老實人,查到太仆寺戰馬意外瘋癲變成廢馬極多,此事被他知道了,再聯想到皇上曾經墜馬,于是抓到救命稻草,延伸織網,編造成為驚天陰謀,掀起驚天大案進而自救反擊。”
事實上,杜翰還真是一語道破真相。
咸豐聽聞之后,眉頭緊皺。
杜翰道:“其實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在廣奇一事上,他們家確實是冤,那一腳應該確實踢不死人。”
“但是……”杜翰話風一轉道:“像蘇曳這樣,利用皇上的圣心來自救,來消滅政敵,實在是失去了敬畏之心。”
這話誅心了!要人半條命!
一下子戳到了咸豐最敏感的地方。
當時惠親王綿愉就是這樣勸住了咸豐沒殺蘇曳,免得成為曾國藩借刀殺人的工具。
而現在,杜翰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蘇曳,只不過他沒有惠親王說得這么露骨。
但咸豐還是心中大怒,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受到巨大的挑戰。
如果真如同杜翰所說,那蘇曳也其心可誅。
你們這些臣子,就這么看輕朕嗎?
曾國藩想要利用朕做刀子,你蘇曳也是這般?
朕是你玩弄權術的工具嗎?找死嗎?
咸豐其實不在意是誰殺了廣奇,這個大煙鬼,還中飽私囊,死不足惜。
但是他在意被利用。
此時咸豐陷入巨大矛盾之中。
他一邊覺得蘇曳奏章是對的,卓秉恬當年就是謀害自己,他和寧壽、賈楨、穆寧柱都是同黨,否則哪有這么巧的事情。
一邊又懷疑這是蘇曳在玩弄權術,利用自己,想要把自己當成刀子用。
一時間,咸豐左右舉棋不定。
此人就是這樣的,多疑少斷,只要覺得有人要害他,多疑的神經頓時被強烈刺激。
可是他這左右搖擺不要緊,卻關乎到多少人的性命?
“皇上,蘇曳此風不可助長。”杜翰輕飄飄道:“否則會開一個壞頭,會讓臣子們對皇權失去敬畏的。”
這話誅心,致命一擊!
大理寺卿田雨公當然覺察出了皇帝的動搖,心中頓覺不妙。我的大案啊,可不能丟了。
于是,他冒險在邊上道:“皇上,臣覺得杜大人說的非常有理。”
接著,田雨公繼續道:“若蘇曳真是在玩弄權術,利用皇上,那就是罪該萬死。所以臣斗膽,請皇上下旨讓蘇曳進來,我和杜翰大人當面質問他,不管是忠是奸,定讓他現出原形。”
蘇曳,我田雨公一人可能干不過這杜翰,你更厲害,我們一起上!
是輸是贏,就看這一著。
……
注:第二更近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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