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啟回縣城,坐的不再是牛車,而是騎宋其英的追風馬。
前頭抱著阿弟,后面捎帶蝦頭,三人一馬,慢悠悠行在鄉野的羊腸小道。
膘肥體壯,鬃毛鮮亮的高頭大馬,讓他更顯得精神抖擻。
包裹皮革的木質馬鞍,確實可以免去部分顛簸之苦。
路上的山民、貨郎、賣炭翁見著了,都趕緊閃到一邊。
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騎馬的都是“好漢”,千萬惹不得。
深秋的氣候越來越挨不住,寒意重得透過棉服滲進來。
白明哈出一團熱氣,小聲道:
“阿兄,好多人。”
白啟穩穩扯著韁繩,頷首道:
“都是趕廟會的,一年到頭就屬這陣子人最多,也最熱鬧,大伙兒都想著多換些錢,買米糧過冬。”
不止是鄉間路上的三五成群,人跡大增,黑水河面過往的舢板船只,也要比平時密集。
便連挖河沙、扛泥袋的苦役,也如長蛇蜿蜒,連成一線。
時不時還能聽見監工揮動鞭子,咒罵吆喝的雜亂話音。
“我聽說龍王大祭,還會請唱戲、雜耍的班子,可惜只在內城表演,往年咱們都見不到。”
蝦頭滿是羨慕,今年沾阿七的光,終于能瞧兩眼了。
老爹打理魚檔的生意,收入遠比自己出船下河賺得多。
趁著家里寬裕,還給添了幾件暖和的棉服棉鞋。
“阿七,你以后是不是也要進郡城啊?”
蝦頭忽然問道。
“暫時還沒打算,等二練大成再說,骨關都沒突破,想啥子郡城。”
白啟想著是腳踏實地,積累家業,好好練功,直至混出響亮的名頭。
別的不說,先定個小目標,讓黑河縣三大家,多出一個姓白的話事人!
堆金街,楊宅。
夜色深了,三更梆子回響,夜風一陣比一陣涼。
河水嘩啦作響,沖刷堤壩土堆,陰云遮住半輪缺月,籠蓋住靜悄悄的黑河縣。
楊猛坐在后院守著那口大棺材,腰身佝僂著,像個無家可歸的年老野犬。
“干爹,咱們還是及早發喪吧,再拖下去,泉哥在天之靈也難安息。”
新認的義子何重拿著一支燭臺,端著一碗干飯,來到楊猛的面前:
“吃一口吧,干爹,別把身子熬壞了。”
楊猛打盹似的,掀起眼皮,嗓音暗啞:
“放這里,兩天后,你去信義街請茶師傅,雇些吹吹打打的喪樂班子,人要多,泉兒生前喜歡熱鬧,不能太冷清。”
何重眼中閃過喜色,卻很快掩飾住:
“好嘞,干爹,絕對辦得妥妥當當,不讓泉哥走得孤零零。
我聽說信義街的茶師傅,有個十八相送的名目,到時候就給操辦上!”
楊猛如老樹皮枯死的面龐扯動,極為傷懷道:
“是啊,可不能叫泉兒孤零零的走,楊家就他這根獨苗。”
何重彎著腰,假惺惺道:
“干爹,人死不能復生,你要顧惜身體,泉哥沒了,還有我呢,我給您盡孝。”
楊猛從懷里摸出一本冊子,交給何重:
“你是孝順孩子,我都看在眼里,這是我自創的虎鶴十絕手,拿著吧。
當年我跟魚欄的師傅學藝,練成鶴形,又通過追殺反天刀,得到一本虎形拳。
多年琢磨之下,淬煉出這門十絕手殺法。”
何重心頭一顫,他早聽東家提過,楊猛這老頭天分不低,就是接觸拳腳太晚,沒啥太深的潛力,否則有望突破汞血銀髓,更進一步,摘得水火仙衣。
一二練的好手,跟三四練的高手,看似只差一字,實則如隔重山。
“謝過干爹!”
何重大喜過望,幾乎無法壓制,趕忙跪下磕頭,習慣成自然也似。
“好好練,這十手殺法都是我嘔心瀝血參悟出來,你莫要辜負東家的期望。”
楊猛貌似關切的叮囑道。
“知道了,干爹。”
何重翻開那本內容詳實的秘笈冊子,頭幾招映入眼簾。
“挖眼絕目、破額絕頭、鎖頸絕脈、捏喉絕氣、剪手絕臂……”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招招奔著致命要害,有股子鮮血淋漓的兇狠氣。
“怎么?看不明白?”
楊猛湊近過去,燭光照在那張樹皮枯死的干癟老臉上,如同見鬼一般,嚇得何重退后兩步。
“下去吧,讓我跟泉兒單獨待會兒。”
看到楊猛擺擺手,何重匆匆告退,心里暗罵道:
“半截身子快入土的糟老頭子,還他娘的挺唬人!”
楊猛站起身,面向香案,除去元寶蠟燭瓜果點心,上面有一塊黑檀木制成的牌位。
偌大的后院,只有他那道佝僂的腰身,影子打在墻上,像一頭兇惡的下山虎。
他伸手觸到“楊泉”二字,微微顫抖:
“兒啊,再等等,很快黃泉路就熱鬧了,好多人陪著你。”
楊猛把腰桿直起,全身骨骼發出爆豆似的噼啪聲響,肩膀撐得更開,腰背也瞬間脹大一圈,本該衰朽的氣血像是黑水河肆意奔涌,竟有種沉重粘稠的味兒。
“二練大圓滿,汞血銀髓!伱待在魚欄,真真是埋沒了,若非習武太晚,潛力耗盡,絕對能有望水火仙衣!”
一條人影躍出枯井,那雙草鞋落在地上連塵埃都未驚起,儼然是個精通身法的練家子。
正是上回那個臉色發青的中年男子,水賊稱其為大當家。
“事到如今,大當家就跟咱交個底吧,趁著黑河縣那幫高手不在,殺進何家,綁個肉票,索要贖金,用得著一百來口的刀劍嗎?”
楊猛大手按在還未敲釘子的厚重棺材蓋上,倏地一推,震開一條縫。
兩只香燭的火光漏進去,赫然反射寒芒!
“楊老弟,做買賣要謹慎,啥時候都不能露底,你也別埋怨咱。”
中年男子咳咳兩聲,輕笑道:
“眼瞅著就要入冬,反天刀這么多兄弟伙兒,一萬兩哪夠填得飽,既然都說是大買賣,陣仗肯定不能小,對吧?”
楊猛汗毛炸開,好似想到什么:
“張老五,你要作甚?!”
反天刀大當家藏在背后的手掌一揚,甩出浸成血葫蘆也似的粗布包裹,滾動兩下,竟是一顆披頭散發的死人頭。
“楊老弟興許不認得這個家伙,他叫董大庚,是義海郡派出來的稅吏,已在半路給我做掉了。
那些隨從兵丁,一個沒留,全死干凈。”
張老五說得輕描淡寫,楊猛面皮劇烈抖動,難以平靜。
殺郡城的稅吏?這跟造龍庭的反有什么區別?
張老五他失心瘋了?
根本不用道官老爺出手,排幫請動幾個四練供奉,就足以把反天刀徹底剿了。
“楊老弟,你恐怕有些忘了,咱反天刀是咋來的?”
張老五喋喋怪笑,低低地回蕩在后院:
“大約十年前赤眉賊席卷義海郡,嘯聚伏龍山,縱橫怒云江,好大的陣勢?
論資排輩七把交椅,為首的叫‘反天刀’,其下還有‘鬼頭陀’、‘八臂猿’、‘血金剛’等一眾高手。
他們眉毛發赤,多有刺青,皆以朱砂紋蓮花,專程截殺來往貨船,連天水府的生辰綱都敢動手,逼得排幫與道官聯手發兵,將其圍死!
我這一窩水賊,叫‘反天刀’,取的就是那位大當家名頭。”
楊猛手掌發勁合上棺材蓋,眼皮狠狠彈跳:
“這事兒,我做魚欄衛隊統領的時候,聽得耳朵都起繭子!用不著你再講一遍!”
張老五捂著胸口,又是一陣咳嗽:
“反天刀雖然死了,可其余那幾把交椅中,卻有人暗中脫身。
我當初險些被教頭一掌打死,靠著泅水快逃得一命!
大幫兄弟死的死,傷的傷,雷雄那個王八蛋也步步緊逼,幾次率隊進蘆葦蕩追殺。
還好老天開眼,讓我進得廟門,拜得真佛!
楊老弟,不瞞你說,這次咱只是打頭陣帶路的,一百把刀劍,幾十號練家子,加上……”
張老五眼中閃過無比的興奮,舔了舔有些腥味兒的嘴唇:
“加上赤眉賊的三把交椅!伏龍山的三個大寇!攏共三千人馬,夠不夠把黑河縣攪得天翻地覆?”
楊猛心底發寒,好像沒料到張老五這一票干得如此之大!
可念及坐鎮義海郡的道官老爺,鯨吞怒云江的排幫高手,以及……寧海禪,他仍然覺得張老五在找死!
“不夠!教頭他是四練,周天采氣!赤眉賊的頭把交椅,反天刀也不過這一層……”
張老五哈哈一笑,宛若成竹在胸:
“寧海禪他不在黑河縣!就算他在,一個池塘里裝蛟龍,泥坑中稱霸王的四練,也絕不是妖王對手!”
楊猛喉嚨干澀,像是擠出那幾個字:
“妖?你們……與妖勾結?”
依照武道四大練的對應,妖物也有層次之分。
以妖卒、妖將、妖帥、妖王命名。
理論上來說,同境之內,武夫很難是墮身濁潮的妖物對手!
“楊老弟,你糊涂啊!龍庭治下,人與妖何異?”
張老五眼睛通紅,瞪向無比詫異的楊猛,發青的臉色浮現一抹抹殷紅:
“你是打漁人出身,給人當牛做馬的賤戶!若不賣身魚欄,若不昧著良心串通水賊,這輩子能有啥出息?
我呢?我打小住在張家溝,世代耕田種地,濁潮一來,魔災一起,幾百口人幾乎死絕了,我僥幸活下來,卻只能服苦役!
如非濁潮瞧不上我,我多想成‘魔’!好把那些喝咱們血、吃咱們肉的狗雜碎殺光!
與妖勾結,嘿嘿,楊老弟,我巴不得當個大妖大魔,也嘗一嘗把人當草芥的爽快滋味!”
張老五的身影落于灰墻,張牙舞爪似的搖晃,瞬間蓋過楊猛的威勢。
他虛虛瞇著眼,陰惻惻問道:
“楊老弟,這條賊船你已經上了,難不成還想下去?”
楊猛牙關緊緊咬住,干枯老臉緊緊繃著,半晌后道:
“不!我跟你們一起干!但是……得加錢!”
張老五一愣,而后迎上楊猛惡狠狠的眼神:
“除開東市鋪子的梁老實,再添一條命!寧海禪那個徒弟,白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