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街上的行人密度,再看看城內的設施和屋舍,賀靈川合理推斷居民人數應該超過了二十萬——這是生意人的基本技能。
這樣看來,現世的居民數量是幻界的六七倍不止。
幻宗門徒的神情從最開始的緊張,后來的驚訝,一直轉為現在的茫然。他們既想不到也無法理解,自己腳下,或者說腰子湖底居然還有這么一個廣闊世界,還有平民在完全一樣的地圖里安居樂業。
對于這種情況,賀靈川食中二指挾出一枚銅板,在董銳面前晃了晃:“就像這枚銅板的正反兩面。”
幻宗門徒原本生活在一面,現世的人們生活在另外一面,二者之間互不相交,互不干擾——
直到天宮入侵,打破了這種平衡。
“這銅板正反兩面的分界,就是銅板本身。”賀靈川接著問董銳,“那真幻兩界的分界,又在哪里?”
董銳首先排除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既然你這么提問,那肯定不是腰子湖嘍?”
這時,也有門徒忍不住問劉長老:“師叔祖,這個世界也、也有宗門嗎?”
如果有,他們從幻界出來的人又算什么?
劉長老給出的回答,在賀靈川聽來都非常到位:“這個世界也有你們祖師爺!”
是的,這存在于顛倒海的兩個世界,都會奉拜千幻真人。
董銳順嘴嘀咕了一句:“所以,這兩個世界的界限難道是千幻真人嗎?”
賀靈川目光閃動,飛快瞥了他一眼。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興許是前幾天下過雨,田間地頭的水洼很多。隊伍從一個池塘邊上經過,有人不經意一低頭,就咦了一聲:“倒影,你們快看倒影!”
眾人也去看水中倒影,卻見人還是那么些人,臉沒變,身上的衣著卻變了,本是寬袍大袖,在倒影里卻成了輕甲束衣。
大家面面相覷,望見同伴還是宗門衣袍,再往水里一看,甲衛服飾。
“難怪先前那個農夫問我們,是不是日輪城的衛隊。”萬俟豐恍然,“敢情在他們眼里,我們是這副形象。”
朱大娘突然道:“上古之時,我們把太陽稱作‘日輪’,把月亮叫作‘慧燈’。”
所以才有那句口訣,慧燈照幻海?
那么“日輪”就對應著現世?賀靈川仰望天空,見到陽光明媚、萬里無云。
劉長老解釋了一句:“我們突然進入現世,仙尊必須安排一個合適的身份。”
幻宗弟子們聽了,沉默不語。
是同樣的島嶼,同樣的地形,同樣的山林,卻不再是他們的故鄉。
明明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他們進來這里卻是偷渡亂入,甚至要偽造身份。
當然賀靈川等人就沒有這種感覺,他們就是純正的外來客。
前方是個開闊的曬谷場,場地邊緣打著幾排架子,平時是用來放大篩、竹篾和其他農具的,但現在擺著幾個大筐。筐子里裝著的不是谷物糧食,而是一大堆面具。
這些面具有木制有竹制,表面漆繪,赤橙黃藍黑白什么顏色都有,唯一的共同點是惡形惡狀,面目猙獰。
不是鬼臉就是惡獸,要么長角要么獠牙,要么笑面要么怒嗔,看起來就像儺戲面具。
劉長老走過去,隨手揀起一個面具,戴在自己臉上:“都過來領取佩戴,這副面具能混淆我們的形跡,讓追兵找不到我們的下落。”
光這么一個舉動,賀靈川就基本斷定他與千幻保持著聯系,否則怎知這些面具是為眾人準備?
有趣的事情發生了,面具被戴上之后,只存在了十幾息,隨后消失不見。
眾人所見,劉長老還是那張慈祥的老臉。
不過劉長老順手召出一面水鏡,往鏡前一站。
鏡子里倒映出來的哪里是人,分明是個青面獠牙的惡鬼,身上還穿著衛甲。
萬俟豐看了,若有所悟:“在本界人們眼中,我們已經自動偽裝;現在戴上面具,我們在追兵眼里也有了偽裝。”
劉長老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董銳一向求知欲滿滿:“為什么是鬼臉面具?我們扮成這么多惡鬼在路上奔行,不會更顯突兀么?”
劉長老賣了個關子:“再過不久,你們就明白了。”
于是,賀靈川等人和幻宗弟子都去挑選面具戴好,連鬼猿和伶光都選了兩個面具戴上。
同樣地,面具一經戴上就消失了,眾人互視還是本來面目,但在鏡中卻顯示為鬼物。
這就說明,他們的外在形象其實已經改變。
劉長老即道:“從現在起,在不受本界歡迎的外來者眼里,我們都是惡鬼形象。走吧。”
眾人順著山路,繼續往北而行。
賀靈川另有關注點:“從前進入腰子湖、被困現世的長老們,如今何在?”
那也是千幻門下的四大戰力,現在尤其可貴。
劉長老只道:“他們從前過湖之后就回不去了,一直生活在日輪城,很快就會與我們匯合。”
就是都還健在。對眼下的幻宗來說,那可是四個強大的生力軍!“那么,靈山之前派來的使者呢?”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劉長老給了個但是,“他們進來時并沒有合適的身份,恐怕……”
懂了,恐怕會在這里遭遇未知的風險。
董銳輕咳一聲:“既然來到現世,我們可否離開顛倒海?”
原本他們被困幻境、走不出去;現在千幻已經醒來,眾人也回歸了真實世界,按理說通往外界的道路應該暢通無阻。
“當然可以。”劉長老點頭,低聲對賀靈川道,“不過妙湛天馬上就會穿湖而來,此時出海太過危險,一不小心就被傾覆,還是在岸上避禍為妙。”
他的意思是,眾人托庇于千幻羽翼,生還的希望更大。
“待此間事了,諸位自然可以離開。”
先前在幻界,幻宗長老們通過昊元金鏡與天宮斗法,彈指間就掀掉人家兩三條船。這樣想來,好像海上更加危險。
董銳等人看向賀靈川,后者只伸出食中二指,在心口前輕晃兩下。這意思是:
靜觀其變。
董銳的問話只是稍作試探。但賀靈川用膝蓋想都知道,千幻真人絕不會那么爽快就放他離開。
這時,董銳又對賀靈川比了幾個手勢,問他千幻真人為什么要把天宮軍隊引進腰子湖。
賀靈川笑道:“這問題,你早就該問。”
朱大娘的傳音在兩人耳邊響起:“這還用問?理由只有一個:千幻認為,祂在這里戰斗更有優勢!”
換作是它,它也會選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地點再挑起戰斗。
朱大娘又問賀靈川:“你說,幻宗這些仙人事先知不知道,腰子湖底還存在另一個真實的銀珠島?”
“肖文城或許知曉一二,其他仙人——”賀靈川搖了搖頭,“最可怕的,是那里的凡人仙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去了幻界、留在幻界。”
光這一點,就顯出千幻有神鬼莫測之能。
仙人之上,確實是另一個層次的力量。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跟在千幻身邊兩千多年的大仙人都懵懂不知,是不是說明,千幻從前很可能并未掌握或者顯露過這種力量?
無論肖文城還是劉長老,與賀靈川的談話都流露出一個意思:雖然千幻真人閉關一百五十多年,但老話說得好,山中無日月,洞府里的時光多半也是一成不變。顛倒海內真正的變化,其實是從六十年前開始的。
六十年前發生過什么事?就賀靈川所知,千幻真人派出分身,從爻國拿回大衍天珠,并且從那時起就開始閉起了長關,直到今日。
千幻真人能在顛倒海內整出這么多花活兒,是不是與他煉化的大衍天珠有關?
“如果連肖掌門、劉長老都弄不清內情的話——”賀靈川沉吟,“看來,對于這個老對手現在的實力,妙湛天的評估可能會有偏差。”
千幻拿到大衍天珠之后的進展,妙湛天應該是一無所知的。
對于這個能級的較量,這樣的信息偏差非常可怕。
“或許,這也是千幻真人精心布局的一大倚仗。”
這時有弟子問劉長老:“師叔祖,我們現在去哪?”
劉長老肅容道:“去找仙尊。”
同時也要遠離腰子湖。
天宮軍隊也穿過了腰子湖。
人在湖水里,上下左右都不著力,是最容易受攻擊的時候。所以白子蘄首先把禽妖和高手派過去,讓他們巡視沿岸,給大部隊保駕護航。
不過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有點多余,天宮軍隊越湖而出的全過程非常順利,幾乎沒有受到任何狙擊。
天上和岸邊一個人影都沒有,除了風吹樹搖之外,一切都是靜悄悄地。
盡管陽光普照,但湖邊還是潮乎乎地,林中有白霧飄來蕩去,給湖景增加了幾分靈動。
但眾人根本無心賞景,霧汽越濃,視野越不好。
灰鸚鵡也出水了,站在白子蘄肩頭抖掉羽毛上的水珠:“敗寇不足言勇。”
入湖之前,幻宗的潰逃就有點不體面了,被他們輕松逮住百余人,統統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