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陰返回的船隊,將于今晚抵達臨安。
因為提前派快船報了行程,所以普安郡王趙瑗親自帶人去碼頭接迎。
官家把此案交予他辦理了。
雖然這是因為事關重大,讓一位郡王牽頭,主要是表示朝廷的重視,掃平辦案過程中的一些障礙,但趙瑗又豈敢不當回事兒?
一則,因為從小所接受的教育,趙瑗確實是個至孝之人,對于父命不敢玩忽。
另一方面,也是他一貫穩重謹慎的性格使然。
不過,一樣米養百樣人。
同樣的環境、同樣的教育,恩平郡王趙璩就和他長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樣。
記得還是少年就學的時候,官家曾賜下親筆謄寫的《蘭亭集序》兩冊,讓趙瑗和趙璩各自臨摹五百遍。
趙瑗規規矩矩遵照官家的吩咐,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抄寫了,而且他足足抄寫了七百遍,比官家吩咐的還多兩百遍。
可趙璩……,愣是一個字都沒寫。
因為有太后和皇后寵著,他也只是被官家叫去,狠狠斥罵一頓了事。
有時候,趙瑗還真羨慕這個兄弟的灑脫。
但,人跟人不能比啊,趙瑗無法做第二個趙璩,而且,他也不想成為趙璩。
雖然,偶爾會羨慕。
仁美坊,李師師坐在院中的假山小亭中,輕搖著紈扇。
若非她時而會有輕搖小扇的動作,簡直就是一副嫻靜恬美的仕女圖掛在了那里。
今晚的食材已經買回來了,陳二娘正在廚下清洗、收拾。
等二娘準備好了,就是師師下廚的時候了。
玉葉派人來說過了,今晚要來她這里吃酒。
李師師曾在“陌上花”繡坊旁住了多年,玉葉隨她學過禮儀,二人亦師亦友,關系很好。
對于肥玉葉的造訪,師師自是欣然,索性便讓陳二娘又去知會了丹娘和鹿溪,叫她們晚上不急著走,一起來家中用膳。
想到這里,師師便把妙眸一轉,便看到一戶正在大興土木的人家。
那里,就是楊沅未來的宅邸。
想到這里,師師臉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媚氣。
那座大宅距她這里,直行不過百余步。
不過中間有一道曲水縈繞,真要過來的話,是要走過一座小橋的。
楊家那幢三進三出的大宅子里,此刻正在大興土木。
已然黃昏,收工在即。
這幢宅院,按照鹿溪和丹娘原本的規劃,改動并不大。
不過看此刻院子里堆積如山的土方,恐怕早就不是她們最初的規劃了。
起因是,曲澗磊找到了“繼嗣堂”原五行堂土部的大匠王長生。
曲澗磊找到王長生,本是為了鴨哥那邊一旦在大木采購的時候耽誤了時間,那時就指望王長生大展神威,在那位東瀛領主的八座廟宇的建造過程中,把時間爭回來了。
不過,人既然找來了,宋老爹就順口提了一嘴,想請王大匠幫著拾掇一下楊沅的那幢宅子。
楊沅以后是要在朝廷樞要之處做官的,同時,他的“有求司”也想做大做強。
尋常的宅子只怕不是那么理想,按照宋老爹的想法,怎么也得在書房和臥室里,建造兩處秘室吧?
再者,“有求司”以后要訓練自己的武力,而這幢大宅后面就是山。
那么順手在山上建造一處簡易的訓練基地,也不過分吧?
王長生的家族一直精于建造。
在那個時代,一門高超的技能會被視為一個家族的不傳之秘,做為賴以求生的資本,只在本家傳承,即便不是本家的嫡系子侄都沒有機會學習。
所以,經常會出現傳承數百年的技匠世家,那是很尋常的。
而這些技匠世家在傳承中不斷進步創新,也就把他們的招牌打的更響了。
正因如此,當年“繼嗣堂”全盛的時候,把王家招攬了進去,使王家成了“繼嗣堂”五行部里土部的重要一員。
如今“繼嗣堂”近乎滅亡,只剩下一些遺老遺少還在傷春悲秋。
但畢竟祖上都屬于“繼嗣堂”的一員,王長生對曲澗磊還是有點香火之情的。
所以,他也就勉強接下了改造屋舍這種小活兒,權當解悶了。
在“土部王”看來,他只是對楊家這幢宅院做了一點小打小鬧的改建和調整。
不過,在宋老爹眼里,這已經是近乎推平了重建了。
幾乎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王大匠重新設計過的,如果有,也是要改裝利用的。
宋老爹覺得王長生應該是誤會了他這個雇主的本意,所以他找到王大匠溝通了一下,很委婉地提了提意見。
結果王大匠把宋老爹好一通噴。你提的那叫什么建議?簡直是狗屁不通!
要改建,就按我說的來,不然你別找我。你還提意見,你懂建造嗎?來來來,你先把這堵墻給我砌直嘍再說!
有本事的人,好像脾氣都很大。
宋老爹被他噴了個狗血淋頭,只能抱頭鼠竄。
論殺人,宋老爹很在行。
談建筑,他的確是個門外漢。
王長生這人雖然討厭,卻又不能殺,不能殺又噴不過,所以,王長生依舊長生著。
就連宋老爹都不敢對王大匠指手劃腳了,小鹿溪當然就更不敢了。
只因為這里是她今后的家,所以隔個一兩天不來看看,她心里就像長了草似的。
因此,她今天才和丹娘一起過來。
一見東家來了,王大匠頓時滿臉的不高興。
鹿溪趕緊怯生生地解釋:“奴家就是來看看進度怎樣了,沒有打擾王大匠的意思。”
丹娘道:“對對對,我們就只是看看,嘿嘿。”
“哼!”王長生朝她們翻了個白眼兒,把脖子一梗,背著雙手揚長而去。
青棠握著小拳頭,瞪大眼睛看著,看著……
王長生走遠了,既沒被遍地的土方絆倒,也沒有掉進坑里。
青棠遺憾地嘆了口氣,怎么就沒掉下去呢!
丹娘吐了吐舌頭,對鹿溪笑道:“我怕他也就算了,你怕他怎地,伱可是朝廷命婦,他只不過是一個沒功名的草民,膽敢對你無禮,送他去縣衙打板子。”
鹿溪偷笑道:“我可不敢,他越兇,我就越覺得他是有真本事的,說話都不敢大聲。”
丹娘道:“咦?這樣嗎?那我以后也對你兇巴巴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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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溪白了她一眼,道:“你也要對我兇啊,你兇我可不怕。哼哼,本姑娘穿上命婦禮服,先辦你一個不敬之罪。”
“哎呀,不要啊大老爺。”
丹娘黏在了鹿溪身上,嬌滴滴的作戲:“大不了今晚人家給你侍寢好啦,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嘛。”
鹿溪勾住丹娘的下巴,努力做出一副色瞇瞇的樣子:“嘿嘿,這還差不多。小娘子你這嬌俏的模樣兒,真是我見猶憐啊。待今晚赴了李夫人之宴,你就隨老夫回家去吧。”
丹娘羞答答地低頭:“還請大老爺憐惜則個。”
兩人笑鬧了一陣,丹娘道:“天色不早了,咱們這就過去吧,不好讓我干娘等著。”
鹿溪與她挽手而行,隨口問道:“聽說李夫人還有個女徒弟今晚要過來,你跟她熟么?”
丹娘搖頭道:“我不曾見過。聽說她那徒兒是她在繡坊住時認下的。”
“卟嗵!”身后忽然傳來一點動靜。
鹿溪和丹娘回頭看了看,什么都沒有。
二人正要繼續走,忽然又站住,面面相覷。
鹿溪疑惑地道:“好像有點兒不對。”
丹娘輕輕一拍額頭,便揚聲喚道:“青棠,青棠?”
后邊地底下,傳出了一個悶悶的聲音:“人家不小心掉坑里啦,師父你快來救我……”
原臨安府尹,如今的戶部尚書曹泳,自從被御史彈劾以后,就居家待參了。
這是規矩,被彈劾的官員要暫時賦閑,查清真相以后,再決定是治罪或者復職。
不過他人雖待在家里,其實也沒閑著。
他一面不停地四處送禮疏通,一面派出人探消息。
然而,他得到的消息對他越來越不利,這讓他深感不安,今晚連飯都沒吃。
曹泳治家素來嚴厲,就連正妻都不敢來勸他,最后大家一起推了最得寵的七夫人出來,提著食盒,硬起頭皮去了書房。
曹泳呆坐在書房里,眉頭緊鎖著。
七夫人提著食盒進來,小心翼翼地近前,輕聲喚了一句:“老爺……”
曹泳抬眼看了看她,輕輕嘆一口氣,疲倦地擺手道:“我不餓,拿走吧。”
七夫人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老爺若是為難,何不向秦相求助呢,畢竟老爺是為他做事的。”
“他?”
曹泳冷笑一聲:“秦相現在忙著撇清自己呢,他已經顧不上我了。”
七夫人緊張地道:“不會吧?他……前幾日不是還大駕光臨來見過老爺你嗎,這就……翻臉不認人了?”
前些時日,今科大考出了結果。
新科狀元張孝祥,年僅二十三歲,領袖群倫,奪得文魁。
秦檜便動了招攬他的心思,于是紆尊降貴來了一趟曹府。
秦檜的意思是,想勸說曹泳把新科狀元張孝祥納為女婿。
曹泳的女兒曹妙年方十三,已經可以嫁人了。
如果新科狀元能成為曹泳的女婿,那這支潛力股就等于抓在他手中了。
況且張孝祥作為狀元是有相當的號召力的,如果他肯投靠秦氏,就會吸引更多的人才投效。
可惜,張孝祥一口回絕了。
曹泳苦笑道:“到了秦相這等身份地位,哪還有什么翻臉不翻臉的說法,只有利弊得失的權衡罷了。”
七夫人氣憤道:“那……,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咱們罷官為民,回家養老去。”
曹泳“嗤”地一笑,道:“我就怕……,嘿嘿,‘吾欲與若復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曹泳這位七夫人是讀過書的,曉得這句話的出處,頓時變色道:“老爺,真有這么嚴重嗎?咱們大宋不是不殺士大夫么?”
曹泳輕笑道:“誰說的,你是想說那塊太祖誡石?誰見過它?沒人見過,又如何用它來約束想要犯戒的君父呢?”
“這……”
曹泳譏誚地道:“那不過是讀書人編出來的一個小把戲。夢想著能給現在和以后的天子們,都套上一個‘你如此優容我那就是明君,你不如此優容我就是昏君’的嚼頭罷了。”
曹泳淡淡地道:“我大宋律法中從來沒有這么一條。太祖時,因貪污受賄“棄市”而死的文官一抓一大把。
太祖曾言:犯吾法者,唯有劍耳!他會立一塊誡石,不許殺違法之人?
只不過,我朝為避前朝軍人之禍,定下的國策便是重用士大夫。長此以往,風氣便成了。
所以對士大夫格外優容,輕易不加刀兵。可是只要動搖了帝王權柄……”
說到這里,曹泳的臉色陰沉下來:“那就,六賊必須死。太學生陳東、名士歐陽澈也必須死了……”
七夫人強笑道:“可老爺你……你又怎會動搖了帝王權柄呢。”
曹泳瞥了她一眼:“我是不能,可秦相能啊!我怕的是……官家殺雞儆猴……”
七夫人聽了,不禁手腳發軟。
她不敢想象,如果老爺死了,她該怎么活。
七夫人扶著書案,忽然看到一旁貼墻放著的一排博古架,看到下邊的柜子時,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老爺曾在那里放過一只金貓!
七夫人急道:“老爺,你不是說,有個‘有求司’神通廣大么?為何不請‘有求司’幫忙度過這場生死大劫呢?”
“呵,如果秦相都救不了我,‘有求司’……”
曹泳突然目光一閃,他想起在鳳凰山上望海樓中觀潮時的一幕情景了:
有求司接引使楊沅和恩平郡王稱兄道弟,談笑風生!
如果恩平郡王是“有求司”的人,亦或者與“有求司”關系密切,那么或許有可能……
曹泳的眼睛亮了起來。
“不錯,我明日……,不,現在就叫人去喚徐海生來,不不不!為老夫更衣,老夫去臨安縣,讓那徐海生馬上把‘有求司’的人給我找出來!”
曹泳拍案而起。
他沒有“有求司”的聯絡方式,上次和“有求司”打交道,就是臨安縣令徐海生把那位接引使帶來的。
現在他要見“有求司“的人,自然也得通過徐知縣。
曹泳一邊張開雙臂,讓七夫人幫他換上便袍,一邊吩咐道:“你喊上夫人,去寶庫里取些金銀出來,這是要保你男人的項上人頭,不要吝嗇……”
七夫人為難地道:“老爺,這幾日為了疏通門路,現金銀支出了許多,剩下的……,夠用嗎?
咱們上次請‘有求司’出謀畫策,只是解決秦相家的一點小事情,尚且花費不菲。
這一次可是要解決連秦相都解決不了的大事情呀……”
曹泳一怔,這才想起,這幾天確實花錢如流水。
他思索了一下,便又吩咐道:“先尋些珍貴的器玩出來應急。另外,把我在日本博多的‘股契’拿出來……”
曹泳喃喃地道:“‘有求司’若果神通廣大,日本國的生意想來他們也是做的。那么我這價值連城的‘股契’,想來就可以打動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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