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欣把做生意想的太簡單了,聽王員外一講,便以為明白了其中關節。
這也是沒做過生意人的通病。
今天,她的第一批貨就能交付,薛冰欣現在獨領“蟬字房”,無需向人告假,安排好衙中事務,便趕去了龍山碼頭。
這次她沒有喊冷羽嬋陪她來,冷羽嬋也有自己的一攤事務,哪能時時叫人家陪著。
若非楊沅給她的表格法和小寫數字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便是她如今怕也難以抽身。
等她趕到碼頭點檢交接了貨物,薛冰欣這才發現事情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簡單。
碼頭上堆集如山的一筐筐果子,難道就地叫賣?
如果人家要在這兒買,直接去王員外這等人家批發更便宜的瓜果好不好。
那她就得有自己的瓜果店鋪、攤位,或者運進城去再分銷給城里的店鋪、攤位。
而一時來不及分銷的瓜果,還得在龍山倉租一間倉庫保儲。
從碼頭運到倉庫,又得雇傭人力。
倉庫還有講究,干倉、濕倉各有不同。
像這瓜果類的貨物,就得選通風好、陰涼的倉庫,還要雇人看著,時時保持其中的濕潤。
而所有這些環節,薛冰欣一竅不通。
她去龍山倉租借倉庫時,才知道其中還有這許多講究。
等她向人討教明白了,再找到合適的倉庫,和人簽下租借契約,就已經快到晌午了。
衙門里的差使不能耽擱太久,碼頭上的力夫工人是要付現錢結賬的,她身上又沒帶那么多錢,一時焦頭爛額。
她便想著,先把貨物堆在碼頭,且回衙門當值。
手里還有點余錢卻也不夠用了,先向玉葉借點兒,明日再來解決儲放貨物的事情。
還有城里的分銷點……
她在店鋪里買過瓜果,卻從未好奇過人家是如何進貨、從哪里進貨。
這時要她分銷,一時兩眼茫茫,也不知該如何去做。
原本在她眼中再容易不過的一個水果銷售,其中竟有這許多說法,頓時讓薛冰欣有種頭大如斗的感覺。
楊沅帶著一身盛裝的艾曼紐貝兒和文天,赴‘沈園之會’了。
沈氏園林樓臺亭閣、小橋流水,雖是私家園林,不比皇家園林氣派,卻也一步一景,處處陶然。
這處園林極大,堪稱山陰第一園林。
沈溪每年金秋時節,常邀好友游園歡聚,吃茶飲酒、吟詩作畫,說是雅集,卻更閑適一些。
漸漸的,這一年一度的沈園之會,便成了當地豪門巨戶、名士才子們聚會結交的一個盛會。
因為規模越辦越大,山陰有頭有臉的人物,已經莫不以能赴“沈園會”為榮。
基本上,如今的沈園之會,已經成了衡量你是不是山陰第一等人家、第一等人物的一個標準了。
你要是沒被邀請參加“沈園會”,那就莫怪你“塞車”:你在山陰就沒資格濟身第一等的官場、第一等的名流場、與第一等的士紳們攀交。
一輛華奢的輕車駛到了沈園門前,四名鮮衣怒馬的騎士隨從,車上一對男女。
男者未及四旬,氣度雍容,女子未及三旬,嫵媚溫柔。
“哈哈,金秋時節,風景正好,惠仙,你我安步當車,徐徐入園,可好?”
沈家園林占地極大,這等豪車是可以直接駛進去的,不過剛到園林門口,就見秋色之美。
那男子游興大發,便喚著愛妻的表字詢問心意。
一介女子而能有表字,那顯然是出身官宦士紳大戶人家了。
車上女子溫婉地一笑,柔聲道:“大王怎么像個孩子一樣。”
嘴里雖然嬌嗔著,她還是伸出柔荑,由丈夫握著,將她輕輕扶下車來。
這男子便是永嘉郡王趙士程,整個大宋王朝,只有他這一門是世襲罔替的王爵。
而那女子便是唐婉,陸游的第一任妻子。
十年前,十七歲的唐婉被陸母以無子為由,強逼兒子休妻。
其實,唐婉十六歲嫁給陸游,當時才成親一年多,一年多的功夫尚未生育,實在算不得休妻的理由。
陸母逼迫兒子休妻的真正原因,卻是因為跟這個兒媳氣場不合,怎么看都不順眼。
那時陸游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驟得嬌妻,恩愛纏綿,朝夕相伴,自然是好的蜜里調油。
做婆婆的大抵如此:既怕兒子婚姻不美滿,可夫妻倆若是感情太好,冷落了她這老娘,心里又極不舒坦。
再加上陸游當時新婚燕爾,讀書的時間便少了,陸母還指望兒子考取功名、出仕作官呢,這耽誤了學業哪行?
可若用這個理由未免荒唐,而且那豈不是把責任算到自己兒子頭上了?
因此她便以唐婉不能生育為由,硬是拆散了這對姻緣。
隨后,陸母便火速為兒子另選了王氏為妻。
初時,陸游尚不舍得唐婉,因此在城郊購置了一幢房產安置唐婉,也就是說他休妻之后,仍與前妻保持秘密來往。
如此一來,唐婉無名無份,便由正妻大婦變成了一個連妾侍都不如的外室。
不過十七歲的少女能有什么心機,又正是一往情深的時候,便也應允下來。
但二人的來往又怎能逃得過對兒子控制甚嚴的陸母耳目,陸母得知后大發雷霆,趕去痛罵了唐婉一番,把她趕了出去。
唐婉也是個官宦人家的女子,如今無名無份、委曲求全,還要受此羞辱,便真個回了娘家,與陸游徹底斷了聯系。
三年后,二十歲的時候,唐婉才嫁給趙士程,大宋永嘉郡王。
其實永嘉郡王趙士程很早就認識唐婉,只是那時唐婉已經嫁給陸游,當時喪偶的趙士程雖對唐婉心生仰慕,這份感情也只能深埋心中,不敢造次。
直到唐婉被休,趙士程才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如是者三年,唐婉已經二十歲,自忖年紀輕輕,總不能老死于娘家,這才答應嫁給趙士程。
趙士程和趙璩那是完全不同的作派,此人雖貴為郡王,卻只有一位王妃,從不曾納妾,等他娶了唐婉依舊如此。
作為大宋皇室,而且是大宋唯一王爵世襲的一門,娶一個下堂婦為郡王妃,趙士程其實是頂著極大壓力的,不過這個情種全然不顧,硬是頂住了所有的壓力。
現如今,兩人已成親七年,趙士程仍然只有唐婉這一位妻子,不曾納過一個妾室,實是一個難得的專情種。
而且,唐婉嫁給永嘉郡王七年中,已經生下一對子女,這就破了陸母潑給唐婉的污水:不能生育。
趙士程和唐婉下了輕車,緩緩向園中走去。
看到美麗雅致的景致,二人便停下來欣賞一番,笑談幾句。
今日沈園之會,很多人是沖著結交人脈來的,永嘉郡王自然沒這個必要,他是真心陪著嬌妻散心來了。
楊沅今日赴沈園之會,有兩個目的,一是阻止好友陸游寫下那首惡心巴拉的釵頭鳳,留下千古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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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通過行首楚念秋的引見,與山陰兵馬都監楚源見個面,為后續的接近打下基礎。
同時,他也想見見那位兩浙轉運東路的副轉運使喬貞。
這兩個人,都是他此行山陰選定的目標。
如果不出意外,他準備好的那口大黑鍋,就要扣在這兩人之一的頭上。
對于陸游和唐婉,隨著漸漸的更了解,以及冷靜之后的反思,雖然楊沅還是來了,但他的目的,卻已不再是“無辜的唐婉”。
此時在他眼中,陸游在感情上渣,唐婉比他更渣。
真正叫楊沅同情的,是那只天下第一舔狗,深情趙士程。
陸游休了唐婉不到一年,陸母就為他另選了王氏為妻。
王氏婚后一年,就生下一子,婚后四年連生三子。
如今陸游有一妻一妾,楊沅記得他一生中是有七子二女的,也就是說將來他還要生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這一生悠游著哩。
而唐婉呢,嫁給趙士程七年,如今也給丈夫生了一子一女了。
既為人妻,又為人母,可趙士程的一片癡心,還是焐不熱她的那顆心。
因為陸游一首詞,她竟抑郁而終,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被人寵的肆無忌憚了。
反觀趙士程,貴為皇室,爵為郡王,頂著父母和各界壓力,娶一個被休棄的女子為正妻。當時的傳言中,還是“唐婉不能生育”的。
尤其是,唐婉被休后,卻接受陸游的安排,無名無份地住在城郊,依舊暗中侍奉陸游,這就不免要遭人詬病了。
即便如此,趙士程還是愛極了她,十里紅妝、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地把她娶回了家。
唐婉生前,趙士程只此一妻。唐婉抑郁而終后,趙士程亦不復娶,十三年后,披甲上陣,死于戰場!
所以,楊沅已經從拯救癡情唐婉,變成了拯救癡心趙士程。
世人只知釵頭鳳,何人識我趙士程?
這個男人,不該落得那般下場啊。
“娘子可是累了,前方便有歇息的所在了。”
一路行來,趙士程感覺唐婉步履漸緩,神情也不似初時雀躍,立即貼心地詢問。
他先招招手,喚過隨從,接過水囊,讓唐婉潤了潤嗓子,又挽起她的手,柔聲道:
“你瞧那邊,已經有許多客人,沈家備的有座位茶水,娘子可要過去歇息一下?”
唐婉黛眉微蹙,低聲道:“妾身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
趙士程溫柔一笑,道:“伱瞧,那邊有許多亭榭,我陪娘子尋一間安靜的,自在亭中歇息便是了。”
唐婉微微頷首,由趙士程攙扶著走過去。
這里是園林中一處賓客聚集之地。
中間是草坪,四下有幾棵高大的數百年的老樹,濃蔭如蓋。
幾處亭臺樓榭錯落排布于四周,其間有池塘曲橋勾連。
各處亭榭處都設有酒水小食,可以隨意取用,這和后來西方興起的公園酒會有些相仿了。
楊沅帶著艾曼紐貝兒,沈溪帶著美妾香漩,楚行首帶著妻子,都在亭中就坐。
這小亭中也有陸游的一張位置,不過他此時不在。
陸游朋友極多,而且他又是剛剛分配了職差,很快就要離開山陰赴任,自然要和朋友們好好周旋一番,正游走各處,談笑風生。
香漩姑娘懷抱琵琶,輕輕彈奏著。
低眉垂眸,美人半坐,抱彈琵琶,眉眼間全是脈脈風情,顰笑中盡是我見猶憐,指尖上無不是欲語還休,楊沅聽得心曠神怡,忍不住撫掌贊嘆。
他卻不知,香漩姑娘如此神情,全因今日她就要被人當成一個物件兒似的交換于人,心生屈辱所致。
這還是因為他這人相貌年紀叫香漩姑娘無可挑剔,其實是鐘意的,要不然只怕她彈著彈著,就要黯然淚下了。
艾曼紐貝兒聽的著迷,她微微側頭,凝睇著香漩姑娘的指法,自己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彈動著,時而微微頷首,面露恍然驚喜之色。
沈溪公子舉著一杯香茗,笑吟吟地聽著琵琶,時而輕呷一口,目光卻一直落在艾曼紐貝兒身上。
太美了,不但美,那種罕見的異域情調,尤其可人。
男兒大丈夫,就當擷盡世間奇花,這樣的美人兒,一定要嘗嘗她的滋味,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雖然香茗在手,沈溪還是想的口干舌躁,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忽然間,他覺得只用香漩一個,怕是王家二少未必舍得交換。
幸好他還留有后手,還有三名美妾就在園中候著。
四名美妾,再加上沈家承諾給王二少在本地經商的支持和便利,呵呵……
沈溪想,今宵,他一定可以和這金發佳人同席共枕了!
楊沅一心二用,一邊聽著香漩姑娘彈琵琶,一邊留意著陸游那邊的動靜。
旁邊有楚行首作陪,山陰都監楚源到了一定會過來的,不用他盯著。
楊沅只管盯著陸游,可不能叫他惹出禍來。
鏡湖岸畔,妙修庵前,林蔭下,一個年約半百的瘦削老者靠著老樹,坐在石上。
在他面前擺著兩只筐子,一只盛著水靈靈黃澄澄的梨子,另一只筐里都是進香用的香燭。
一看他這就是傍著庵堂做小買賣的。
許是因為久在此間他也熏染了佛性,半百老者倚著老樹假寐,并不吆喝叫賣。
若有人到跟前問價,他才懶洋洋答應一聲。
這老頭兒正是老茍叔,他現在早就不賣酒了,酒倒是依舊喝的,腰間那只酒葫蘆他須臾不離。
庵堂大門敞開,不時有進香的信徒出入。
妙修庵的香火果然是旺的,進香的多是婦人女子,不管是求姻緣的還是求子嗣的,都不免要進去虔誠恭敬地上一柱香。
也有男子陪同的,如果是家仆下人,多是牽著車馬驢騾候在庵外,如果是丈夫或兒子,便會陪著一起進去上香。
“丹兒殷勤些,這位可是本庵的大檀越,轉運副使喬家的如夫人田甜。你且謹記,只尊稱一聲田夫人便是。”
知客老尼低聲吩咐了丹娘幾句,便笑臉盈盈地快步下了石階,雙手合什地迎上去。
青棠正站在功德箱旁,無聊地甩著袖子,聽見知客老尼這句話,不禁好奇地閃目望去。
轉運副使喬家田甜?這豈不就是我師父當初冒充的那位喬家如夫人么?
李鬼遇見了李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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