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直接從宮城前帶走了大批的吏部官員,這消息猶如一股颶風,迅速刮遍了整個臨安。
都察院里騰出了一個大院落,臨時安置這些官員。
官員們每人一個房間,不允許隨意出入,不允許互相走動、交談,隨時聽候提訊。
楊沅又從監察御史中抽調了一批精明能干的充實到專案組來,一同查辦此案。
經歷司作為都察院的內務部門也是忙到飛起,一個個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才能應付這突如其來的重大任務。
這經歷司就相當于辦公室,舉凡會務、機要、保密、檔案、編發、傳達、聯絡、部署等等,全都由它來負責。
如果離了它,只靠一群監察御史,那也是玩不轉的。
眼見如此,楊沅馬上就去都御史簽押房,向朱倬請求立即擴充內務部門。
朱倬聽了他的要求不禁面有難色,但是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下來。
朱倬頷首道:“本官知道了,我都察院成立之初,諸多司署配置確實不齊,現在也是該配備完整的時候了。這件事情,本官會想辦法。”
會想辦法?楊沅察覺到他的為難之處,忍不住問道:“總憲是不是因為我們剛剛抓了吏部的一批人,如今要通過吏部調撥官員,會比較麻煩?”
朱倬笑道:“麻煩自然是有的,不過想來他譚尚書也不屑于在這等小事上為難我都察院。”
楊沅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吏部譚尚書等于是當眾被打了一記大耳光,他不可能不予反擊。
而且,他的手段,絕不會是無關痛癢的小麻煩。
朱倬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小心。
楊沅笑了笑道:“下官明白。譚尚書不會在這等小事上難為我們,可不代表吏部的諸多官員也不會在這件事上難為我們,真要是通過吏部調撥,這人員只怕猴年馬月也配置不齊。”
楊沅頓了一頓,說道:“如果,咱們借調人員來幫忙呢?”
朱倬眼睛一亮,欣然道:“到底是年輕人,心思活絡啊。嗯,借調……,使得,使得,如此可解燃眉之急,還不必通過吏部。只是,從何處借調呢……”
朱倬想了一想,忽然又有點為難了。
都察院現在好像有點舉目皆敵的意思,恐怕大部分衙門都不愿意趟這渾水。
而且,他的級別太高了,你讓他想主意,那能想到的就是各位執政和六部尚書、侍郎這一級別的官員了。
可是要跟他們打交道,那就又回到一開始的難題了。
現在這些人要么對都察院懷恨在心,要么對都察院深懷忌憚,要么想敬而遠之……
楊沅起身道:“總憲若是信得過,下官可以去找些人來。”
朱倬道:“雖然是借調幫忙,可也得有相應的資格,不可遺人口實。”
楊沅道:“下官明白,現在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呢,下官不會給他們留下話柄的。”
朱倬頷首道:“既如此,你就去辦吧。”
楊沅調頭離開都察院,馬上去了臨安府。
喬老爺剛過了幾天好日子,一聽楊沅來了,登時心驚肉跳。
他可是知道楊沅今天早朝的壯舉的,那是堵著宮門抓人啊!
監國那邊召開大朝會,文武百官剛和監國晉王議完國家大事,一出宮門,就被他抓走了。
瘋了,瘋子!
這楊沅就是個瘋子。
結果,他現在又來臨安府了?
誰又出事了啊?
喬老爺忙不迭親自迎出都廳,把楊沅請上了二堂。
南廳、北廳還有正空缺著通判的東廳,兩位通判及三廳判官、推官,諸曹官、幕僚官們,全都派人盯著都廳這邊。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楊沅如今就是夜貓子進宅,他去誰那,誰都心驚肉跳。
“啊哈,你要借調人員啊,好說,好說。”
喬貞一聽楊沅是來借人的,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馬上滿面春風地道:“楊僉憲要借調何人,借調多少人,本府一定都盡力給予滿足。”
楊沅道:“楊某這次借調人員,主要是充實司務廳。嗯……臨安府節度掌書記文天及其用慣了的吏員,還請府尹成全。”
喬貞眉頭一挑,楊沅還沒說呢,他就已經想到樊江和王燁然了。卻不想,楊沅竟然根本沒提他們。
這個文天,沒記錯的話也是楊沅從樞密院調出來的。
此人一向謹小慎微,不喜張揚,還挺對自己脾味的。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楊沅調來的人,喬貞早就想栽培一下,把他攏絡過來了。
因為他身上有別人的標簽,喬貞本打算再好好觀察觀察的。
楊沅如今果然來要人了,幸虧自己沒有打他的主意。
“沒有問題。來人吶,傳節度掌書記文天來見。”
不一會兒,文天就被人給喚來了,一聽楊沅要借調他去都察院,文天甚感驚訝。
說是借調,不過這年頭但凡能被人借調走的,只要在此期間不出差錯,也就真正留在那兒了。
臨安府和都察院相比,就算是平調那也是劃算的,何況都察院經歷廳,那可是相當于臨安府通判廳同一級別的。
如果他在此期間表現良好,能被留在都察院,就算做不了經歷,萬一能當個副經歷,那也是高升了。
想到這里,文天心中甚覺感激。
逢年過節,他也會去楊家送禮,但他平時絕不像樊江、王燁然一般表現的對楊沅過于親近。
他知道,他能被調到臨安府任職,是因為隨楊沅去山陰查案期間表現不錯。
但,也僅止于此。
他和樊江、王燁然不同。
人家一開始就是楊沅調進樞密院的,是楊沅的班底。
他呢,只是因為表現不錯,楊沅投桃報李,許了他一些好處。
所以,他從不覺得自己因此就成了楊沅的人,自從進了臨安府,做事一貫謹小慎微、不出風頭,只管辦好自己的差使,從不張揚自己和楊沅有什么關系,哪怕人家風頭最盛的時候。
卻不想,雖然楊沅也沒對他表現出特別的關注,可人家心里其實一直是有他位置的。
這一刻,文天對楊沅真是感激到了極點。
楊沅笑道:“我都察院缺人吶,本想把你正式調過去的,不過現在吏部的情況,你應該也聽說了。都察院急著用人,等不起,所以,本官就厚著臉皮來向喬府尹借調了。
你有用得順手的吏員、執役,也可以一并帶去,這樣你使喚著才得心應手,本官已經和喬府尹打過招呼了。”
“是極,是極。”
喬貞笑吟吟地道:“楊僉憲那邊缺人,正是你的大好機緣,本府對你也是甚為看重,可是既有更好的前程,那本府自然是不能擋路的。”
文天長揖道:“多謝府尹大人成全。”
文天一揖,謝了喬貞,卻沒向楊沅道謝。
這是已經把自己當成他的人了,以后要為他奔走,自然無需道謝,這也不是一個謝字就能了結的。
喬貞聽了,愈發有些不舍,這小子知進退有分寸,很合老夫的脾味啊,可惜了……
文天這些日子在臨安府衙做掌書記,還真有了一批用慣了的吏員和執役,回去對他們一說,大家無不愿意。
這就是從地方衙門調進了中央機關啊。
就算楊沅將來倒了霉,也不會牽連到他們手上,大概率依舊能留在都察院做事。
實在不濟,這是借調,還有臨安府做退路呢。
于是,便有一群的押司、照磨和干練精明的公人響應。
東、南、北三廳的人聽說楊沅不是來抓人而是來借人的,都不禁松了口氣,對文天一行人不免羨慕起來。
樊江和王燁然一聽可不干了,馬上就去向楊沅抱怨,楊沅缺人,為什么不用他們。
楊沅對二人一番好言勸慰,主要是因為他二人在臨安府是有實權的官員,目前都察院里能騰出來的內務位置,于文天而言有上升空間,對他二人來說最多只算平調,不如安心在臨安府做出些政績來,以待將來。
二人知道楊沅是出于這種考慮,不是他們“失了寵”,心氣兒也就平了。
楊沅把文天一行人帶回都察院,安排好了他們,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國子監。
楊沅先見到了晏丁,再由晏丁引見去找國子監祭酒。
楊沅說明了來意,祭酒聽了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
國子監祭酒立刻把所有上舍生的甲歷都搬了出來,任由楊沅挑選。
國子監生分為外舍、內舍、上舍,就如同后代的大學預科、本科與研究生。
楊沅就從這些國子監的上舍生中挑出了一批人,大部分是主修法學、算學的學生,共計六十八人。
祭酒便將這些學生召了來,詢問意見。
這些學生都是上舍生,那也要修夠八個學分,并且在內舍讀滿兩年,年度評定為優的,才會被賜予進士出身,授予官職。
現在可以被都察院借調,這年代的借調少有退回的,最終大多就留任該衙門了,那就有機會直接成為朝廷重要官署的官員。
而且,先做了官,一樣可以參加科舉,參加的還是“別頭試”,錄取率比其他學生要高了不知多少,那還有不愿意的?
除非腦袋讓驢踢了。
這些學生當然沒有被驢踢了腦袋的,于是六十八名打了雞血一般的國子監生,就被楊沅領回了都察院。
談鷹炆悠悠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吏部。
此時的吏部,四成中級官員被帶走。
他們被帶走,也就意味著還會有更多的基層官員被帶走,至于有多少高級官員牽涉其中,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時間,整個吏部人心惶惶,已經無人還有心思署理公務了。
談尚書穩定了心神,便把侍郎木心陽及幾名官員喚進了簽押房。
也不知他們討論了些什么,一個多時辰以后,談尚書就離開了吏部。
木侍郎十分淡定地出來主持事務,忽然短缺了那么多的官員,吏部近乎癱瘓,他只能利用現有人手重新進行調配。
尚書左選(原磨勘京朝官院、審官東院)郎中姜炎奴,第一個接受了任務,帶人趕去了甲歷庫。
尚書左選是主管文臣京朝官以上及職任非中書省授任的官員。
也就是說,楊沅從入仕,到成為樞密院機速房副承旨開始,所有履歷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選官人”們這是被激怒了。
當他們矢志要查一個人的時候,又有幾人禁得起雞蛋里挑骨頭的徹查呢?
這一天,是七月十五。因為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亡靈會回到陽間,后人們需擺設香案,迎祖之靈,祭享先祖。
這是關乎孝道的大事,各個官署衙門放衙的時間都比平時早了些。
被拘在都察院的那些吏部官,當然是錯過祭祖的時間了。
不時會有一些房間內,傳出對都察院的大聲咒罵,對楊沅的惡毒詛咒。
那聲音就仿佛出了鬼門關的一群怨靈,在肆意地發泄著他們的怨憎。
楊沅也比平時提前回了侯府。
晚上,楊沅和鹿溪帶著幾房妾室趕到祠堂,燒紙衣、燒紙錢,供奉鮮果、美酒、祭牲。
晚宴的時候,主位空了出來,擺上碗筷,那是祖先用餐的位置,楊沅這個現任的家主也要陪于下坐。
晚餐之后,楊沅又帶著家人來到后院池塘邊,用石灰撒了一個圈,將水飯潑入圈內,焚燒紙錢,燃放爆竹,恭送祖先上路,回轉‘陰曹地府’。
鹿溪抓了一把紙錢,引著了火,四面八方,各揚了幾張。
著了火的黃紙,飄舞著燃成灰燼,才撒落在地上。
這是在祭祀那些沒有后人的孤魂野鬼,免得他們爭搶自己奉獻給祖先的心意。
晚上,楊沅回了正房,與鹿溪同榻。
小夫妻躺在榻上,燈已熄了,但天空的月似銀盤,大地灑滿清輝,碧紗窗內也是清明一片,還有蟲鳴聲傳來,尤顯靜寂。
“二哥,今天下午爹爹來過了呢。”
鹿溪把父親的來意對楊沅說了一遍,道:“阿爹在軍中時,肥將軍對爹爹多有關照,如今人家托孤呢,阿爹那人你也知道,他怎么忍心拒絕?”
說著,她拍了楊沅一下,嗔道:“你可真行,讓你丈人替你點頭,還要人家認個妹妹。”
楊沅嘻皮笑臉地道:“她們哪個不是你的妹妹。”
鹿溪翻了個身,背對著楊沅,嬌哼道:“那不一樣,玉葉過了門可與她們不同。”
“再不同,那她也是妹妹,沒人能在你面前做大。”
楊沅從后邊環住了鹿溪的身子。
鹿溪道:“那人家啥時候操辦一下?縱然不能大張旗鼓,該有的儀程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
楊沅思索了一下,道:“且不急,再等等吧,現在不是合適的時候。”
鹿溪轉過身,問道:“是因為你今天抓了許多吏部官嗎?”
楊沅詫異地道:“這事你也知道了?”
“整個臨安府,誰還不知道呀?”
鹿溪沉默片刻,有些擔心地道:“二哥,你這般鋒芒畢露……,真的沒問題嗎?”
楊沅道:“你是想說剛極易折是么?”
鹿溪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公務上的事,人家一個女人,原不該插嘴。我只是擔心你,二哥你還年輕,有些事,也不必操之過急的……”
“有些事,你不明白的。”
楊沅把她嬌小的身子摟進懷里,嗅著她發間的清香,神思飄忽了開去。
他無法解說他來自于另一個世界,他知道這個世界未來的發展,他是有多想讓那遺憾不再遺憾。
更穩妥的辦法,當然也有,而且他這個年紀,完全來得及從容布置,用上幾十年的時間,慢慢改變這一切。
可是,用他的畢生來改變,那他就沒有時間去看改變之后的世界。
時間長河里,別人都不知道前路是怎樣的,所以要一步一步地趟著走,每一步的發現,于他們而言都是新奇的體驗。
但,那條路楊沅已經“看過了”,他知道那條路是怎樣的。
如果仍然沿著那條路繼續往前走,只是一路上帶著大家避過一些坑,繞過一些險,最終換上一條新路時他的天年將盡,那真是不甘心。
對其他任何人來說,不管怎么走都是未曾經歷過的人生,可對他來說不是。
所以,他必然要早早走上一條他也不清楚的新路,這也許不是一種大公,恰恰是一種自私。
不過,對其他所有人來說,怎么走都是未曾經歷的未來,可對他來說就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鹿溪,你別擔心,路再走遠一些,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那時,我自會小心。但是現在,我還能看到路……”
楊沅在鹿溪唇上柔柔地一吻,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我能看到路,就會留退路。有人說,瀑布之所以壯觀,是因為它沒有退路,只能一往無前。
還有人說,有退路就會心存僥幸,沒有退路,才會贏得出路。可人生不是瀑布,我也沒到必須孤注一擲的地步。
我還有你呢,所以我不想像瀑布一樣,摔一個粉身碎骨。我不做賭徒,所以我從來都是未慮勝,先慮敗。
也許,只有一次例外,就是為我大哥報仇的那一次。那一次,我沒得選擇。什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讓那些畜牲再享十年福,我就是一個活王八、大孬種。人,總有沖冠一怒的時候。”
楊沅把鹿溪嬌小的身子擁在懷里,柔聲道:“我的逆鱗,就是我愿意為之豁出一切的人或事。放心吧,該烹小鮮時,我會注意火候的。現在,不過是對付一些因循守舊之徒,我還不至于不惜一切。”
“我們沒有退路了!”
“我們必須不惜一切!”
譚尚書雙眼赤紅地對湯思退喝道。
譚尚書沒有回家祭祖,他這一下午,已經拜了好幾處碼頭。
首相沈該處他去過了,執政張浚、陳康伯處他也拜訪了。
至于執政陳俊卿,樞密楊存中這類人物,明顯和都察院一個鼻孔出氣,他就沒有去自取其辱。
六部里面,哪怕是平時不太對付的禮部、兵部和工部他也去過了。
大理寺他也去過了。
他最后一個登門拜訪的,就是湯思退。
其他那些人,他有的是去努力爭取的,爭取人家站在自己一邊。
有的他是去表態的:老子要跟他都察院拼了,你最好躲遠點兒,別濺你一身血。
有的他是去示威的:你確定要跟我吏部不死不休嗎?你只要袖手旁觀,我就承你的情。
把湯思退放到最后,是因為他就是湯思退一派的人,兩人本就體戚與共、同進同退。
湯思退不到四旬的年紀便爬到了執政的地位,這里邊固然有他在秦檜面前的投機,但是和吏部關系密切,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
“三十年老娘,倒繃了嬰兒。”湯思退輕笑,可那笑聲毫無溫度。
“楊沅這般不計后果的愣頭青,數遍古今能有幾人?你我頭一次遇見,難免失措。
不能再讓他折騰了,你就放手去做吧,此人不死,天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