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的道臺之上,三只青玉杯,三杯白云邊托起,走了第一個流程。
三人在烏云道長的論道室,喝了林蘇的白云邊。
烏云老道一杯酒下肚,終于將牙縫里的青菜葉沖下去了,林蘇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松了口氣。
老天作證,他不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但是,近在咫尺的老道牙縫里一塊爛菜葉在眼前晃悠,還是自然不自然地吸引到他的視線,偏偏還不能提醒,甚是煎熬……
烏云老道滿足地呼口氣,再倒一杯:“林公子與逍遙圣女今日并肩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道長精通道家之測,不妨測上一測!”林蘇微笑。
烏云道長一怔:“老道之測,不關乎來意,只關乎人之運程,林公子確定是測運程?”
“測運程也是不妨的。”
旁邊的玉逍遙眼睛睜大了……
靠!你個小壞蛋搞沒搞清楚狀況?
這老頭的測運程,天下人如避瘟疫,你倒好,十萬里自求之。
烏云道長長長嘆息:“老道運程之測,凡測必準,實是無上天道也,等閑情況下真不欲測之,然而公子一來就送了老道三百壇頂級白云邊,還承諾未來每次前來均如此,老道亦是俗人,豈能拒之?也罷,為他們測上一回吧……”
他說到前半段的時候,玉逍遙全程一幅牙酸的表情。
但是,聽到最后一句話,她眼神變了……
“他們?”
“是啊,他們!”烏云道長道:“確切地說,是擁有道心鏡的那批人。”
玉逍遙全身大震……
測運程,不是為林蘇來測!
事實上,對林蘇也不能測!
這老道是典型的報憂不報喜,即便林蘇紫氣東來,大吉大利,他也只能說壞的,而且說壞的還必須得準,不準老道幫他準,這樣一來,林蘇豈不是惹禍上身?
但是,轉換了。
老道測的不是林蘇,而是那些擁有道心鏡的“他們”!
那就沒毛病了,相當合適!
林蘇笑了:“道長測的結果如何?”
“烏云蓋頂,滅頂之災!”
這是烏云老道每次測運程的標準用語,聞者膽寒的那種,今日他面對的人,哦,兩人,卻都笑了……
林蘇托起酒杯,輕輕一笑:“道長之測,必是準的,卻不知道這滅頂之災的對象,是否包括滴水觀的十三位長老在內?”
這話一出,玉逍遙徹底明白了。
兩人神神道道的一番對話,她終于完全搞明白了。
林蘇的終極意思只有一個,他想問問滴水觀自身的問題打算如何處理。
擁有道心鏡的人,各大頂級宗門都有。
包括滴水觀在內。
滴水觀千年來有十三人取得了道心鏡,他們同樣都是滴水觀的頂級長老,你烏云道人如何處置?
烏云道長手中酒杯輕輕一放:“此十三人,也算是滴水觀的元老了,然而,三個月前,命牌盡破,真正是烏云蓋頂滅頂之災!”
他的手輕輕一彈,一堆碎屑出現于林蘇面前。
這是命牌碎屑,帶著元神痕跡,但是,此刻的元神氣機,是一股濃濃的死氣。
這樣的碎屑,一般人解讀不出半分端倪,但落在林蘇和玉逍遙眼中,看得清楚明白,滴水觀十三名擁有道心鏡的頂級長老,全部身死道消。
這份決絕,比瑤池更甚。
瑤池三十六名擁有道心鏡的頂級長老中,瑤池圣母親自處死的也只有二十七人,另有九人是囚禁。
而滴水觀,十三人殺得一個不剩。
這就是滴水觀的行事風格。
對外狠,對內更狠。
林蘇雙手托起酒杯:“道長之決絕,晚輩深敬之,僅以杯中酒,敬你一杯。”
烏云老道微微一笑:“你敬錯人了!清除這十三位同門的人,可并非老道,而是你們當日的天道同行人。”
林蘇和玉逍遙眼中光芒同時一閃……
丁心!
當日滴水觀與他們同行的人,只有兩人,一是丁心,二是李剛。
李剛本質上是一把槍,如今應該已經沒了。
那就是丁心。
丁心是當年滴水觀一代傳奇滴水觀音的飄零元神,一上天道島就完全失去了消息。
如今她出現了。
一出現就殺了十三名頂級長老。
這說明什么?
至少說明兩點,其一,她的立場從來沒有改變過,當年她與燕南天并肩而戰,殺道宗弟子下手毒辣無情,今日重回滴水觀音,清除道心遺禍照樣下手不留情。其二,她的修為必定已經天翻地覆,否則,憑她當日的戰力,如何能夠殺得掉滴水觀十三頂級長老?滴水觀頂級長老,個個都是源天,甚至是二境!
林蘇道:“說起當日同行人,晚輩才突然想起來,丁心師姐她們……可在觀中?”
烏云道長裂開大嘴笑了:“跟老道聊天論道不耐煩了?想找個年輕漂亮的聊聊?”
“是的!”林蘇點頭。
烏云老道裂開的大嘴就此僵住,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去吧!”
林蘇和玉逍遙同時起身,推開后面的小門,就看到了往日熟悉的滴水觀,哦,只是林蘇熟悉,玉逍遙從來沒有進過滴水觀,算不得熟悉……
她的目光掃過滴水觀別有洞天的內部景致,一縷聲音鉆入林蘇的耳中:“找個年輕漂亮的……我猜烏云道長如此錯愕的表情里,大概包含著另一重意思……”
“什么?”
“丁心看著的確漂亮,但是,是不是年輕呢?”
“你問了個很難回答的哲學問題,年輕還是不年輕,有時候真的很難去定義,它是一個時間概念也一個心態的概念,還是一個相對論的概念,比如說龍族的壽命幾千年,幾百歲的龍族是年輕,妖族修行數百年后才成為人形,剛成人形的百年老妖,其實也很年輕……”
玉逍遙白他一眼:“這就是你勾引龍族六公主和你家桃妖的原因?”
“靠!能不能不要一說話就扯到我的媳婦們身上去?我們說的是丁心!”
“媳婦們……這個‘們’字用得真好!”玉逍遙感慨:“意思是丁心不可能是你另一個媳婦?”
林蘇橫她:“怎么可能?!當年的滴水觀音那是你爹同時代的人,跟你爹并肩戰斗的戰友!你娘需要防著她上你爹的床,你沒必要防著她上我的床吧?”
玉逍遙恨不得在后面給他一腳……
我防著她?
有嗎?
怎么可能?
有什么理由?
但是,自己小小一反思,竟然得出了一個很迷茫的結論,為什么他跟丁心的靠近,讓她真的有點設防呢?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
前面是一間小園子,綠樹紅花的分外雅致,但一股聲浪撕破了寧靜的小園,聲聲入耳的聲音,讓林蘇和玉逍遙面面相覷……
小園里面的一間靜室,翠竹為簾,風吹簾子蕩,里面有一人打坐,跟這間靜室完全吻合,氣質是如此的閑雅,神態是如此的清幽。
可是,簾外卻有另一人,乃是林蘇和玉逍遙都熟悉的一個人,邱如意!
邱如意對著里面的人在說話,說話語速還非常快……
“師姐,你怎么能讓我閉嘴呢?我多嘴多舌又不是今天才有的,我一直都多嘴多舌,而且所有人都有公認的,我多嘴多舌是因為你,你悶葫蘆一個,一年都沒說幾句話,所以我的話得多,補上你不說的話,這就叫天道補缺……”
林蘇和玉逍遙同時止步,對視一眼,消化消化“天道補缺”這高深莫測的大道之言,分析下這句解讀有幾分合理性。
邱如意沒注意到,一門心思說服師姐:“師姐,這次來我真是有要事的,天靈宗那個狗屁圣子真的瞧不起我們滴水宗,真的說過滴水宗后繼無人,我邱如意身為滴水宗的頂級大弟子,哦,二弟子,豈能容許他如此狂妄,才出手的……”
里面沒有動靜,丁心眼皮都沒抬……
邱如意繼續:“我承認我跟他拼斗千招,小失一招,但是,我真不是打不過他,我就是覺得師姐跟他是天道島的同臺競技人,總得跟他較量一番,我要是一不小心弄死了他,師姐不就沒機會了嗎?我這純粹是為了師姐你,從記事開始,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你……”
還是沒回音。
邱如意怒了:“師姐你再不開口,我真毛了,我一毛,立刻出門闖禍,有跡象顯示,整個夜郎國將無風三尺浪,這是第七次警告,世俗間有定論的,事不過七……”
“咳!”邱如意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咳嗽,伴隨著一句溫和的話:“邱姑娘,世俗間只有事不過三,沒有事不過七,這純粹是學術探討,真不是跟你抬扛……”
邱如意霍然回頭,盯著身后突然出現的林蘇和玉逍遙,小嘴兒張得老大,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叫:“蘇老嫖!”
這聲大叫,滴水觀最高山峰都群鳥驚飛了,滴水觀隔著一座山的弟子都抬眼了……
林蘇臉上風云變幻,揣摩著一個很久以前他曾問過的話題:在滴水觀內,將她狠揍一頓,是否合乎做客之道。
靜室之中,在邱如意狂轟亂炸整整一個時辰之下,眼睛都沒睜開的丁心,眼睛突然睜開了,眼睛一開,盯著林蘇,眼神分明有了幾許波瀾……
就連她插在旁邊的一把長槍,槍纓也隨風而起。
邱如意一回頭看到這一幕,整個人一跳八丈高:“師姐你這樣太傷人了吧?我好歹是你師妹,跟你說了半天你一點反應都沒有,這蘇老嫖一到,你的眼睛睜開了,而且流光溢彩的成了桃花眼……”
丁心輕輕搖頭:“林公子,師妹她口無遮攔,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沒事,我又不姓蘇!她說的蘇……那啥,顯然另有其人!”林蘇道。
“如此就好,林公子請!逍遙圣女請!”丁心盈盈而起。
門簾輕輕一掀,靜室向他們開放。
邱如意腳尖都生風了,臉上黑氣都打旋了,但是,丁心向她微微一笑:“師妹,如果你答應我不開口的話,我也請你坐坐。”
邱如意嘴巴直接閉上,點頭。
“來吧!”
邱如意也進了……
靜室之中,終于真的靜了。
因為林蘇是文人。
玉逍遙是天外仙子類型的。
丁心是延續昔日風格的。
而邱如意,瞅瞅這道門簾,內心深深明白,只要她開口,師姐肯定將她丟出去,而且這道門簾一隔,她把吃奶的勁拿出來都進不了門。
于是乎,就老實了。
丁心抬手,倒茶。
明明是傾瀉而下的茶水,傳入耳中的茶水聲偏偏是嘀嗒,宛若滴水聲,而且這滴水聲玄機無窮,似乎每一滴,都穿透人心,讓人心剎那間一片空靈……
“天道之行,同行即是有緣,是嗎?”丁心嫣然一笑。
“是啊,同行即是有緣,一次行程也是各有機緣!”林蘇接過她的茶杯:“丁姑娘可有所得?”
丁心將剩下的兩杯茶遞給玉逍遙和邱如意,微微一笑:“所得唯有一個感悟: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玉逍遙愣住了……
邱如意啊的一聲大叫:“師姐,你面前這人是拿詩詞嫖人的絕頂高手,這么美好的詩詞兒不該是他拿來嫖……你的嗎?怎么反了啊……哦,我閉嘴!”
在丁心一縷眼神射向她的瞬間,邱如意非常識相地自己將自己的嘴巴握上。
玉逍遙眼神中瞬間有了異樣的東西。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何等詩意無窮的詩句?
竟然出自丁心之口!
真的如邱如意所說,這樣的詞兒應該是他說,然后讓丁心心頭顫動的,今天是真的反著來了。
丁心輕輕一嘆:“師妹口無遮攔,公子和圣女莫要計較……這兩句詩,原本就是公子送我之詩,公子之期待,當日丁心不敢保證,如今,丁心可以回答公子,公子希望之事,丁心可以做到!”
玉逍遙心頭大跳……
這兩句如此美妙之詩,真的是他所寫!
他在天道島入島之前,跟丁心單獨見過面!
而且還寫下了這樣的詩篇!
一開始她不懂的事兒,隨著丁心這句解釋她完全懂了。
林蘇希望丁心,哪怕成為昔日滴水觀音,依然莫要改了初衷,依然要做到青山依舊,明月依舊。
丁心當日不能回答,因為她并不知道這種前無古人——沒有先例可循的融合方式,會帶給她什么樣的改變,她不確定她還能不能保持初心,她甚至不確定離島的那個滴水觀音,還記不記得曾經的丁心。
但今日,她已經完成了融合。
她已經可以主宰自己的認知。
她給了林蘇這個回答,她,還是她!
她可以跟他同道而行!
不管是千年前的滴水觀音,還是滴水觀的大師姐,她們的路,其實從未分岔,她們的目標,其實可以統一。
當今面對道心遺禍,第三個同路人出現了!
林蘇笑了:“如此,我們可以開始真正的行程!”
“是!”丁心道:“傳言公子之棋局一旦展開,環環相扣,敢問棋盤落子第一顆,劍指何方?”
“天靈宗!”
“我同意!”邱如意實在沒忍住,高高舉手!
玉逍遙瞄著她。
丁心瞅著她。
邱如意認真地解釋:“我這次話不多,我不充當攪屎棍的角色,我就表達我的意見,我同意蘇老嫖的意見,我沒有半點帶私貨的想法,雖然我的確很不爽天靈宗,雖然我跟天靈宗有些過節,但這跟我們的大棋局一點都不矛盾,真的……”
丁心有三分無語,七分無奈:“林公子劍指天靈宗,不知打算怎么個指法。”
林蘇抓抓腦袋:“丁姑娘斯文之人,對行事簡單粗暴怎么看?”
“簡單粗暴?”室中所有人眼睛都睜得很大。
“對的!簡單粗暴!”林蘇道:“我們上天靈宗,直接找阮絕倫要人,只要看到這張名單上的人,直接上手,將他們的狗腦子……哦,不!將他們的元神打出來……”
他的手一抬,得自瑤池的一張名單出現于空中。
總共有三十三人!
丁心一張斯文至極的臉蛋,突然間有了些許改變,這一變,異常生動……
玉逍遙開口:“當前道心遺禍之人,最大的托詞就是:他們已經清除了元神居中的道心烙印,如果直接將他們的元神打出來,道心烙印到底有無真的清除,也就一目了然,實是決絕之法,但是你有沒有忽視一個問題:天靈宗,也是頂級宗門!頂級宗門是有他尊嚴的!在宗門直接上手,阮絕倫會怎么看?”
林蘇笑了:“頂級宗門有頂級宗門的尊嚴,這話是對的!但是,也是因人而異!瑤池會如此,滴水觀會如此,但天靈宗……還記得當年李澤西的一次壯舉么?”
玉逍遙眼睛亮了:“李澤西一劍劈了天靈宗論道堂,殺了他頂級長老十一人,阮絕倫……直接閉關不出?”
“由此可見,阮絕倫修的大概是烏龜神通,對于這種欺軟怕硬之輩,最是適用簡單粗暴!”
丁心笑了:“林公子對敵之策,一人一策!因勢而變,佩服!”
玉逍遙點頭:“好,我同意!”
邱如意高高舉手:“我原則上同意,但是……可不可以在這名單上加個人?其實也不是帶私貨,狗屁圣子姬文也是上過天道島的,不將他狗腦子……哦,元神打出來,怎么知道他有沒有道心烙印?”
林蘇,二女對視,面面相覷……
良久,林蘇道:“再統一一下意見,這次出門,有無必要帶著一個作用不大,麻煩不少,還隨時隨地給人亂取外號的某某人?”
邱如意沒有跳,她在那里雙手抱胸,眼望蒼穹很平淡地開口:“我最近新學了一門神通,就是師尊流傳天下測運程的一個變種,詛咒之道!如果有人讓本姑娘不爽,我詛咒她一千年都是個老處女,終生試不到男人的味!”
玉逍遙嘴兒張了張,沒有說話……
丁心嘴兒張了張,沒有說話……
林蘇咳嗽一聲:“算了,我自己提出的話題,我自己回答,邱姑娘呢,原則上……可以跟隨,但是,切記一點,請叫我林公子……”
邱如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生動:“叫公子也太生分了,林哥哥,我直接叫你林哥哥!林哥哥……”
后面的聲調一拉長,林蘇汗毛直豎,趕緊止住:“情緒收一收,收一收……咳!上路!”
唰地一聲,四人同時升空……
轉眼間,他們已經越過了夜郎國的邊界,重新回到了西天仙國的地界……
剛剛踏入,虛空之中,突然出現了一條玉舟。
這條玉舟精致絕倫。
玉舟之上,氣機無比特異。
林蘇四人目光同時一定,玉舟中傳來一個清朗而斯文的聲音:“林宗師,能入舟一敘否?”
玉逍遙一縷聲音鉆入林蘇的耳中:“西天仙國皇太子,向月明!”
一日之前,林蘇不知道這個名字。
但是,半日前,他從瑤池圣母口中得知了這個名字,也知道這是一個西天仙國的特殊皇子。
而且他們還達成了一個共識。
現在,這共識來了。
林蘇道:“閣下是?”
“林宗師入得舟來,豈不自知?”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林蘇一腳踏出,上了玉舟。
“三位姑娘即是林宗師同路人,也請上舟如何?”
三女對視一眼,同時登舟。
她們到達之時,林蘇已經站到了茶幾之前,寬大的茶幾通體白玉,白玉茶幾的盡頭,一個年輕男人氣度沉穩,風度翩翩,但他的風度跟林蘇的風度翩翩有很大的不同,林蘇是淡若春風,而他,卻是有若玉山橫于前,看起來很純凈,很堅實,帶著一股大勢之掌控。
“孤乃西天仙國皇太子向月明!”年輕男人微笑起身,鞠躬而見。
“原來是太子殿下!”林蘇回禮:“見過太子!”
“林宗師且莫多禮,林宗師拋卻宗師身份,乃是與大蒼國一國之君平起平坐的一字并肩王,與我父皇都可對座而飲,孤不稱林宗師為文王,其實也是一份私心,更愿與林宗師平輩而論交。”
林蘇笑了:“那就平輩論交?”
“林宗師請!”
“殿下請!”
“三位仙子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