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陰穢瑟瑟發抖,緩緩抬起頭來。
那張臉是虛幻的,但分明可以清楚的看出來,那正是紅燈會鄭香主的模樣。
而在他看到了胡麻的臉時,表情一下子就變得異常絕望。
火盆里的火苗被吹熄,他就看到了周圍的正常模樣,看到了眼前只有一個米灑成的圈,幾個藤條編的幾乎看不出是人的小人,一截老樹樁,幾塊陰骨玉……甚至都沒有祭品。
當然也就看到了,坐在坡上的胡麻,這個小掌柜,年輕稚嫩,仿佛一口氣就可以吹倒。
但這似乎該讓他吃驚的,他居然沒有感覺意外,似乎特別害怕某個不可思議的想法變成真的,但真變成了真的,心里也就麻木了。
“是你啊……”
胡麻能夠聽到他幽幽的說著:“真的是你啊……”
“可是,怎么會是你呢……”
“是我伱感覺很意外么?”
胡麻也冷了臉看著他,對這位鄭香主,一時有著復雜的心情,這一次的事情,鬧得太大,有兩個人本來不該卷進來,因為距離這個層次太遠。
一個是自己,另外一個就是這位鄭香主了。
這他娘的也是個奇人,他是怎么做到取得那孟家人的信任,把這大口鍋背到了身上的?
一時覺得憤怒都沒有意義了,只是荒唐里帶了點無奈,看著他道:“若不是你,我怕是還卷不進這件事情來吧!”
“我只是不太明白你這人的想法,你那妻舅,又不是我親手害死的,怎么倒盯上了我?”
“除……除了你,又還能盯上誰呢?”
鄭香主瑟瑟發抖著,但似乎因為知道自己必然無路可逃,反而比那青衣惡鬼,更從容一些了。
只是顫顫的,仿佛喃喃自語一般的道:“我掉進了臭水溝子里等死的時候,就發下重誓,誰能救我,我必還以富貴,然后便是他們這一家子救了我,幫我抓藥,還給碗熱湯喝……”
“這大恩,讓我發了誓要讓他們一家人富貴,哪怕他們蠢笨貪婪,也總覺得靠我一身本領,能護得住他們一家。”
“可牛子只是因為那么一點貪心,就落了個油鍋里煎熬的死法,多慘吶……”
“你要說他是壞人,那么在他們這一家子里,可比我岳父還有婆娘,要單純的多了,包括我,他是我們這一家子里,最單純的一個……”
“我怎么樣,不報仇嗎?”
他倒有些理所當然的樣子,抬頭向胡麻看了過來:“我若不幫了他報仇,婆娘與岳丈,該怎么看我?會里的人又怎么看我?”
“可我惹幫他報仇,那除了找你,難道還能找兩位護法,難道還能找紅燈娘娘?”
胡麻聞言,已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自嘲道:“所以,就因為只有我,你才能惹得起?”
鄭知恩也想跟著笑,但笑著笑著,倒如哭了一般。
是啊,只有這個,自己才惹得起……
……只是,如今這個原由,倒像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一樣了。
“江湖險惡啊,倒差點栽在了你這種人手里……”
胡麻聽著,隱約能明白他的想法,卻也懶得真個去搞明白了,只是嘆了一聲,看向了他,道:“但這次事情鬧得這么大,你該知道自己下場了吧?”
鄭知恩怔了半晌,才搖了下頭,道:“太大了,我沒法想象。”
胡麻道:“我也想象不得,確實有點大,倒也正好借此看看這個世道的底限。”
“但總有一點你清楚,這件事已經不是你自己能背得了吧?”
“是啊……”
鄭知恩良久才低低的嘆了口氣,道:“早些朝廷里有個妖人作祟的罪名來著,只是不知道,現在還好不好使了……”
“對。”
胡麻同情的看著他,道:“恐怕你岳父一家,要怪你牽連他們了……”
鄭香主似乎想要苦笑,卻已笑不出來,只是抬頭向胡麻看了過來。
而胡麻也已懶得再與他說話,擺了擺手,忽地一口真陽箭吐了出去,直將他打的魂飛魄散。
同一時間,朱門鎮子外面的荒丘之上,鄭香主立下的木架與黃幡,擺起的石頭祭品,用來作劍的枯枝,都已經散亂一地,而他則只是呆呆坐在了綾亂的法壇之中。
胡麻在老陰山里,一口氣吹散了他的生魂,這里的他便忽然呆滯,如同木偶。
這是施法反噬的癥狀。
比當初胡麻在馬家祠堂遇到的那些失了魂的江湖人都要嚴重,那些人生魂離體,卻還尚在,不至于死。
但他卻因生魂被吹散,又遭了法術反噬,整個人便瞬間失了生機。
青衣童子也已被各地憤怒的百姓殺死,孟家人也招呼不打一聲就走,這里成了被人遺忘的存在,如果沒人過來,鄭知恩應該會落得一個在這山頂風吹日曬,無人問津,直至朽爛的結局。
但如果是真是這樣,反而好了。
山下有頂小轎子和一頭驢趕了過來,轎子里坐著的是個快三百斤重,濃妝艷抹的婦人,被兩個干瘦的轎夫抬著,到了山腳下,轎夫便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打死都不抬她上山。
婦人對了轎夫又踢又罵,極是兇厲,坐在了驢上的老頭則勸著:“還打人,什么時候了,快上去看看。”
“不知他忙什么大事,幾天不著家,看我不抽他耳刮子。”
婦人覺得受了委曲,也只能下了轎子,親自挎上了食盒,跟從驢背上下來的老頭,一起氣喘吁吁,手腳并用的往山上爬來。
矮矮的一座荒丘,于她無異登天,一老一婦,爬了得有半個時辰,才終于滿身是汗的到了山上,然后就看到了披頭散發,呆呆坐著的鄭知恩。
“狗糴的東西,你還在這里坐著,不知道接一下?”
婦人一見他,便像又生出了力氣,氣沖沖上去就要打,卻忽然發現了他神情不對。
嗷一聲便哭了起來,上去用力搖著他,邊捶打著邊哭:“姓鄭的你別嚇我啊,你別出事,出事了我怎么活?”
老頭也嚇壞了,慌忙的上來一看,然后扯著嗓子大叫了起來:“救命啊,救命啊,山下的轎夫你們快來,送我家姑爺去瞧病啊……”
可是山腳下的轎夫早就跑了,他們哭喊著,驚慌著,卻發現山邊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
竟是幾個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人,只見他們身上穿著皂衣,腰間佩著刀,頭上戴了帽,正在官衙里的衙差。
在明州府里生活的人,早就忘了還有這么一群人存在。
婦人與老頭都很意外于他們出現在這里,怔了一下,便要大聲呼救,卻見這群里人領頭的,只是冷著臉看了一下破碎綾亂的法壇,又看了一眼坐在幡下無知無覺的鄭知恩,眼神便冷厲起來。
驀地向前一指,喝道:“妖人作亂,驅鬼害人,今有法壇為證,給我拿下。”
旁邊那些瑟瑟發抖,技藝早已生疏的衙差,便慌忙取出了鏈子,要往鄭知恩的脖子上套過來。
“你們誰敢?”
癡胖的婦人發起悍來,頓時與他們廝打在一處,邊打邊喊:“誰敢動我男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紅燈會的香主……”
衙差們聽了更害怕,再加上婦人兇悍,老頭子也敢上來動手,倒一時被打退。
可那領頭的見狀,已微微咬牙,厲聲喝道:“妖人作亂,按律須得凌遲處死,滿門抄斬,你們哪里來的膽子,敢阻撓公差辦案?”
“一并給我拿了!”
這一聲喊,頓時嚇的婦人與老人都慌了神,公差們也一下子反應過來,意識到這次不同,上去一腳踹倒了老頭與婦人,一并都給鎖了起來,然后枷鎖扣向鄭知恩的脖子。
只是手指觸到鄭知恩的身體時,卻驟然一驚,失聲道:“頭,人已經死啦……”
“死了?”
那差頭猛得轉身看了鄭知恩一眼,微微咬牙,低聲道:“死了也給他鎖起來,木棍夾腿,讓他看起來在走。”
“他怎么能死?怎么能現在死?”
“犯下了這么大的事,不往凌遲臺上走一遭,他是沒有入土的資格了……”
衙差們恍然明白,忙有各種瓶瓶罐罐拿了出來,抹在了鄭知恩的身體與雙腿上,軟化他僵硬的肌體,又將他綾亂的頭發扯的更亂,垂下來遮住他鐵青而慘白,毫無生機的臉。
鐵棍從褲子里進去,纏在腿上,旁邊人牽引,讓他看起來像是還活著,像是還能走路。
“放開他,我叫你們放開他啊……”
旁邊的婦人與老頭看見鄭知恩死了還在被人折騰,一時心痛,拼了命的嗷叫起來,卻被衙差打碎了滿嘴的牙。
最終,一家人都被鐵鏈鎖上,押下山來,那木架子與碎裂的黃幡當成物證,也扛下山來。
當他們押著人走街串巷,進入明州府時,不知來了多少人看,既痛恨又吃驚,恨的是那些受了鬧祟影響的人,看向了這個禍亂州府的妖人,又打又罵。
驚的是,這些官差,居然還敢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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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