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貞觀搖了搖頭。
以她的修為,倒也還遠沒到“凡有言,必被知”的人仙境界。
所以,苦苦在御書房加班的女帝并不知道,此刻她默默的安排,已被趙都安知道了。
“咚咚。”房門忽被敲響,徐貞觀干脆放下筆,道:
“進。”
吱呀門開,穿女官袍服,戴無翅烏紗的莫昭容走了進來,稟告道:
“陛下,大理寺出事了。”
“哦?”徐貞觀抬起纖細的黛眉:“說。”
莫愁將經過簡略敘述了一番。
罕見地,并未因此事涉及趙都安,而“添油加醋”。
“所以,趙都安去逮人,大理寺卿不允,馬閻出面強行拘走了?”女帝總結般地反問。
“是。”
“恩,朕知道了。”
“……陛下,明日早朝,大理寺卿只怕不會善罷甘休,”莫愁冷靜分析道:
“夏江侯不算什么,但涉及三法司與詔衙的沖突,若處理不好,終歸……”
徐貞觀淡淡道:
“朕已有計較,會給他們一個答復。”
莫愁怔然。
她發覺眼前的女子帝王近來愈發強勢了,面對朝臣不再如以往那般小心,而是多了些許帝王的乾綱獨斷。
這改變大抵發生在“裴楷之”被廢掉后。
這件標志性的事件,看似只換了一個侍郎。
但實則,意味著女帝對朝堂的掌控力,跨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莫愁有些替她高興。
登基這兩年,她是親眼看著“三皇女”如何一步步,收歸帝王權柄的。
雖說距離真正徹底掌控朝堂,還有相當大的距離,但這已是可喜的趨勢。
“是。奴婢這邊退下了。”莫愁行禮,轉身要走。
徐貞觀捏著青玉蟠龍筆桿,忽然好奇笑道:
“你這次竟沒說他的壞話,倒是稀罕。”
“他”指的顯然是趙都安。
莫愁腳步一頓。
不由自主,想起了前幾日,她振振有詞告狀,說趙都安在詔衙亂搞一氣,抖威風,結果慘遭光速打臉。
這次慘敗令“女子宰相”大傷元氣,緩了整整兩日。
總結教訓,決定不再重蹈覆轍。
卻不想被女帝調侃,一時心頭羞惱窘迫,她沉默了下,忽然冒出一句:
“陛下也該提醒趙大人注意些,如‘老徐’這般稱謂,私下說說便好,但給底下宮女聽見,委實不妥。”
說完,她告辭離開,消失在門外。
只剩下白衣女帝捏著青玉筆桿,坐在桌案后,仙子般的臉龐上漸漸浮現迷惘:
“老……徐?”
趙都安辭別馬閻,自總督堂走出時,心頭微暖。
他的確不曾想到,這一切竟然是女帝的安排。
“無怪乎,冷酷無情的便宜師兄答應的這般干脆,更一點不怵大理寺卿,原來背后早已得到貞寶的授意……”
“我就說么,我的舔功啥時候這么厲害了,老馬這次這么給力……一切都說得通了。”
解開疑惑,趙都安心頭頓感輕松,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別看他在大理寺的時候,一副一切皆在掌握的神態。
但實際上,挑起兩個衙門的斗爭……他一個小小緝司,屬實難頂。
不過馬閻交底后,后續的事便無須他操心。
“只等明日早朝,看塵埃落定。”
趙都安喚來車夫小王,乘著夜色往家里趕,吩咐道:
“明天我要去趟宮里,大概散朝的時候抵達即可,你估摸下時辰來接我。”
畢竟是因他而起,趙都安不去親眼看下,心中不踏實。
尤其……還有個云陽公主,也不知女帝會怎樣處置。
畢竟是姑侄女關系,趙都安想想,也覺得頭疼。
“哦哦。”
車夫小王應聲,沒有多問,馬車駛過街巷。
二人都不曾發現,遠處一個漆黑的巷子口,緩緩走出數名披著灰色罩袍的人,目送馬車遠去。
這些人皆蒙著面紗,為首的一個,臉上覆蓋靛青色鬼臉面具。
赫然,是匡扶社派來京城,接替莊孝成的“分舵主”。
“舵主,就這么放他離開嗎?”
一人低聲問,有些蠢蠢欲動。
覆蓋鬼臉面具的分舵主緩緩搖了搖頭:
“再等等。詔衙與大理寺矛盾這么快便挑起,倒是意外之喜。
不要忘了我們的目的,相比于殺一個小白臉,動搖朝堂,削弱偽帝對大虞的掌控,才是最重要的事。
若此時殺了此人,反而徒增變數,會令大理寺失去憎恨目標,弱化雙方敵對情緒。
更會引得朝堂上下同仇敵愾……反而不美。
一個小白臉罷了,再讓他多活一日,等明日早朝召開,兩衙門對簿金鑾殿,屆時再殺他,才更穩妥。”
其余匡扶社成員頓感佩服,被分舵主的智慧所折服:
“舵主深謀遠慮,吾等大事必成。”
而后,一群人消失在黑暗巷子深處。
等他們走了,就在巷子口對面,一株百年樹齡的大柳樹上,空氣悄然扭曲。
浮現出一道嬌小少女身影:
身披玄色為底,繡“天師府”徽記術士袍,氣質神秘,目光發散,顯得有些呆。
金簡默默坐在大柳樹的樹杈上,小臉上浮現思考的神色。
片刻后,她終究沒有輕舉妄動。
只是化作一蓬星光,朝天師府方向疾馳。
俄頃。
金簡再次來到了天師府深處,那座幽靜的,獨門獨戶的院子外。
推開院門,只見巨大茂密的大榕樹碧綠枝條搖曳,散發出瑩瑩的光,照亮了整座小院。
樹下。
張衍一席地而坐,天當被,地當床,竟似在走神。
老天師面前,那一方矮桌上,是隨意攤開的青玉竹簡,旁邊丟著一枚刻刀。
那無比珍貴,傳承數千年,由一代代天師不斷修改而成的《天書》,赫然又被抹去了相當數量的文字,被刻上了新的句子。
“咦?師尊您又在修書啊。”
金簡愣了下,好奇走過去。
見師尊仿佛沒聽見,壓根不搭理自己,好似神游天外,留下的只是一具軀殼般。
她便蹲下身,抻長脖子,朝名為《天書》的竹簡上看去,低聲念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金簡疑惑嘀咕:“道法自然是什么意思?”
張衍一忽然開口了:“為師也在想啊。”
金簡嚇了一跳,瞪大眼睛:
“師尊您沒有在神游啊。”
“恩。只是想一些事。”
“唔……這些新句子,又是您的那位‘小友’說的?”
“恩。為師初聽時,雖覺驚艷,見獵心喜,但卻也并不曾疑惑。但回來修書時,卻生出迷惘來。”
張衍一望著夜空,說道:
“書寫是最好的思考,文字現世之前,古之圣人亦用對談思考,世間許多迷惑,你自以為懂了,但當你付諸于筆,訴諸于口,便才會察覺出不懂來。”
金簡聽得一臉懵逼,坦誠道:
“弟子不明白。”
張衍一收回視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金簡的頭,道:
“是教你平時多寫,多思考。”
寫書什么的才沒意思……金簡嘀咕,好奇道:
“師尊也有不明白的事么?”
“那可多啦,”張衍一溫和笑著:
“辟如這‘道’之一字,為師十歲時,自以為懂了,二十歲時才發覺不懂。三十歲又以為明悟,四十歲才覺之前的我根本不明白……如此循環往復。
大概六十年前,為師徹底讀通了這冊本門天書,自以為再無疑惑。
之后六十年,也并無新的體悟,但今日,卻才驚覺,以往看透的‘道’之一字,又變得陌生起來。”
老天師的臉龐上卻沒有失望和沮喪,反而紅潤憧憬如孩童。
他沒有說的是,他方才與天道交感,隱隱有了一個預感:
當他將手中《天書》徹底推倒重修一遍。
《新天書》定稿之日。
便是他在天道的修行上,更進一步之時。
而這一切,卻又要依靠那個姓趙的少年了……老天師有些走神。
心想一個凡胎武人,為何能屢屢道出精妙字句?
歷史上可曾有過這等人物?
思來想去,唯有六百年前的大虞太祖有些許近似。
“唔,對了,你又來找為師何事?”張衍一回過神。
金簡被提醒,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
她忙將自己剛看到的“新鮮事”說了一遍,末了道:
“師尊,那些逆黨好像要對付趙都安,就是白馬監那個使者。弟子想幫他一下。”
天師府內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不插手廟堂爭斗。
若朝廷來請人助戰,可以視情況幫助。
但天師府不會主動介入爭端,哪怕是發現了逆黨,也只會當做沒看見。
也正因緊守這條規矩,加之強大的底氣,天師府才能屹立上千年,坐看一代代皇權更替,巋然不動。
“哦,這樣么。”張衍一毫不意外,笑了笑,說:
“那便去吧。正好,還要交待伱一件事。為師送給你防身的‘敕神符’你帶在身上么?”
金簡認真點頭,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貼身放在這里。”
張衍一道:
“之后若有人問,你便說將符箓給了那個趙都安,記住了么?”
金簡茫然不解:
“可是弟子沒有送給他啊,就在這里。”
又拍了拍小肚子,示意貼身放的很好,沒有丟。
“……為師知道,有人問,你就這樣說。”
“奧。”
“別忘了。”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