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甲”字號房間內,桌上燭臺擴散出光暈。
趙都安一身內袍,松垮地披在身上,站在桌旁放下筆,似乎方才在書寫什么。
此刻聽到郡主的聲線,他抬起頭,俊朗的臉龐在燭光中顯得格外立體。
“寫詩。”趙都安嘴角微勾,漫不經心說道。
徐君陵眸子一下亮了,她邁開蓮步,朝桌案逼近。
癡纏了一路,終于再次看到這家伙寫詩,身為江南才女的郡主豈會錯過?
只是三兩步到了近前,卻驚訝看到,那張鋪在桌上的褐色信紙上,方甫寫下的墨漬竟飛速枯竭,干涸。
好似被紙張吸走了,不再留下半點痕跡。
“這是什么詩?”徐君陵顰眉。
趙都安笑了笑,自顧自吟誦道: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肢如劍斬凡夫,雖是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神魂枯。”
徐君陵甜美可人的臉頰上一陣青一陣白,面無表情道:
“趙大人何必一直用這法子令我難堪?還做這歪詩?哪怕不怕我稟告皇姐,但也不擔心隔墻有耳?”
嘖,不禁逗……
趙都安笑笑不說話。
終歸還是徐君陵按耐不住好奇心,憋了一陣,還是依舊問道:
“這紙是怎么回事?”
“一件鎮物。”
趙都安丟下毛筆,將那巴掌大的信紙折起,塞入懷中:
“離京前,從詔衙的庫房里借的,可以在一定距離內,用以傳信。”
徐君陵冰雪聰明:
“你在與驛站里的‘假欽差’傳信?了解情況?”
“沒錯,”趙都安指了指椅子,讓郡主坐下。
自己也坐了下來,苦惱地用手指輕輕敲擊額頭:
“不容樂觀吶。呵,按照府城這幫地方官的說法,前些日子,當京城的命令傳過來前,涉嫌貪腐的太倉縣令王楚生,就已失蹤了。”
“失蹤?難道是畏罪潛逃?”徐君陵驚訝不已。
“不只那么簡單,在他失蹤的前后,向都察院投遞檢舉信,揭發指控他的礦課提舉,也失蹤了。”趙都安眼神深邃。
太倉銀礦不只是個礦山,還有配套的冶煉爐廠。
民間稱呼為“金銀廠”。
主管這一塊的衙門,則為“礦課提舉司”。
向京中遞上“舉報材料”之人,就是提舉司的八品提舉,姓宋,也是此案的重要證人。
女帝看了舉報信后,第一時間下令給臨封道官員。
要求抓捕太倉縣令,并保護宋提舉。
結果晚了一步。
“兩人雙雙失蹤?”
徐君陵愈發驚奇:
“難道說,是這個宋提舉送出信后,他檢舉的事意外泄露,被太倉縣令王楚生得知,予以滅口?之后才畏罪潛逃?或者是將人綁走了?”
這是最合理的猜測。
“是一種可能,”
趙都安翹著二郎腿,半躺半靠在椅子上。
因上輩子讀書時遺留下的習慣,思索的時候,手中輕輕擺弄著筆桿:
“這幫地方官給出的答案,就是你猜的這種。”
昏黃靜謐的客棧房間中,徐君陵眼珠黑亮黑亮的,有種參與到破案,充當偵探的興奮感。
雙臂環抱胸前,小手輕輕托腮,替他參謀道:
“這么說,線索豈不是斷掉了?嫌犯沒了,檢舉人也沒了,那接下來,是不是該想法子,尋找犯官逃跑的痕跡,嘗試抓捕?”
她有點興奮。
身為王爺之女,養尊處優,缺乏探案經歷。
這會就有種在玩解謎破案劇本殺的感覺……
她眼珠一轉,忽然道:
“這下你調集的那些騎兵就沒用了,要不你求我,我淮安府的行商隊伍遍及各地,這個王楚生若是畏罪潛逃,很可能走水路,本郡主還是有幾分……”
趙都安似笑非笑,瞥了這姑娘一眼,說道:
“為什么要急著抓人?
誰說,人沒了,就沒法調查了?
你忘了么,我先前與你說的,陛下在意的,從不是一個區區七品縣令,而是在意他背后是否有更大的靠山。”
……徐君陵梗著脖子,嘴硬道:
“那不是更要抓人?不抓人,怎么知道是誰……”
趙都安慢吞吞,用手指捋著毛筆尖端雜毛,道:
“那封呈送京城的檢舉信中,宋提舉曾提到過,為防自己出事,他將手中的證據做了個備份,委托放在一個親友家中。
換言之,我只要去把那份證據拿到手,未必就需要抓什么人。”
嘎——
郡主話語一下卡在喉嚨里,眼睛微微撐大。
還可以這樣?
她一下興奮起來:
“那我們趕緊去拿啊,還等什么?”
“哈欠”
趙都安忽然以手掩口,揮手笑罵道:
“天這么晚了,舟車勞頓一日,該睡覺了,明日還得早起。”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在“假欽差”還在驛站中,遵照趙都安的命令,與本地官員們拉扯,拖延時間的時候。
趙都安和郡主一行人,乘坐馬車出城,朝著城外郊區的“太倉銀礦”趕去。
今日是個陰天,空中覆滿了云。
車馬走了一個多時辰,遠遠就已看到了前方的礦坑。
“郡主,那就是礦坑了吧?嘶,好大……”
車廂中,丫鬟綠水抻長脖子,指著遠處說道。
趙都安撐開眼皮,吩咐一聲:
“下車看看。”
兩輛馬車在路邊停下,眾人紛紛下車。
從這個地方往遠處望,只見一座座山頭連綿。
山尖上一片紅色,間雜著黃綠色。
那是漫山的楓樹,臨封道多楓樹。
每逢秋日,風一吹,便紅成了一座座山頭。
在群山中,驟然凹陷下去一座巨大的露天礦坑,好似天神錘下一顆拳頭,將大地砸出深坑來。
人站在坑邊,都顯得渺小。
“那里頭便是礦工了吧,嘖,小的如螞蟻一般。”
郡主護衛隊中,面貌平凡,抱著劍的女俠嘖嘖稱奇。
她身旁,是當日揚言挑戰趙都安的魁梧漢子。
腰間斜掛一柄直刀,這會大笑道:
“這般遠,自然是小的。咦,呂師,我記得您便是臨封道的人吧,以前可曾來過這?”
漢子身旁,正是那名素袍老者。
當日給海公公屈指一彈打傷后,如今也已恢復如初。
此刻山風吹來,灰袍充氣般膨脹起來,笑呵呵感慨:
“的確來過,不過那已是十幾年前了,彼時這坑還沒這般大,下雨的時候,底下會積成河,官府還會召集附近的鎮民來疏通。
記得這附近的還有個姓宋的破落小世族,也是書香門第。
我當年路過,在宋家的莊子里住過幾日,那家人還想留老夫給他家做槍棒教頭,被我婉拒了。”
徐君陵見萬山紅遍,礦坑恢弘,心情極好,甜甜笑道:
“一個鄉下小士紳,還想留下呂師,倒是勇氣可嘉,想必并不知呂師在江湖中的名號。”
呂青風習慣性想自我吹捧幾句,忽然瞥見身旁一言不發,只是負手遠望的趙都安。
清咳一聲,謙卑道:
“小小江湖客,不足為道哉。”
這一路上,他們雖與趙都安已相熟了,但因擂臺挑戰那檔子事,仍對這位記仇的“趙閻王”敬畏有加。
這會,坐鎮淮安王府中,放眼江湖也算高手的素袍老者笑道:
“趙公子,不知您要找的人,在這哪座山頭上?”
在外行走,為免麻煩,眾人稱呼他與郡主為公子,小姐。
趙都安瞇眼,將視線從遠處收回,笑著看了這位王府高手一眼:
“你既知道那宋家莊,便領路如何?我要找的,就是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