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貨郎依舊只穿著一件藍布坎肩,在冰上鑿了個窟窿,一頭鉆了進去。
兩分多鐘后,貨郎從冰窟窿里鉆了出來,找了條手巾擦了擦臉,對“地頭神”道:“湖底的入口堵住了,其他入口都堵住了,就留了柳下慧那一個入口。”
柳下慧,柳下寫個“慧”字。
李伴峰很是驚訝:“這么有創意的入口,是誰想出來的?”
貨郎道:“慕容貴想到的,他當上地頭神之后留下這個入口,他說開門的方法不能太復雜,怕自己記不住,也不能太簡單,怕別人猜出來,于是就把柳下惠換了一個字,自己好想,但別人不好猜。”
李伴峰看著判官筆,贊嘆道:“阿貴,你好才華呀!”
判官筆睡著了,沒有回應。
貨郎冷笑一聲:“有個鳥的才華,他就是懶得多想,
我還問他,這是你開自己家門的方法,為什么要告訴我?
他說這是為了防備歹人進門,如果他出了意外,我這還能有個照應,
我還真就信了他,把這開門的方法記住了,可事后一想,我這不成了他家的支掛么?
這小子太懶,想讓我替他看家,其實當時我就該猜出來,他入了懶修。”
貨郎拿了兩大塊墨塊,給了“地頭神”。
“地頭神”聞到了濃郁的墨香氣,抱在懷里親昵了好一會,恢復了不少精神,原本呆滯臉上有了些神采,寫字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給了兩塊墨,就滿足了,就平復了,就斗志滿滿了,這個筆也太好糊弄了。
李伴峰問貨郎:“你光給墨,不給紙,萬一紙用完了怎么辦?”
貨郎拿起一份寫好的書卷,問道:“你說的是這個?”
李伴峰點了點頭。
貨郎解釋道:“這個書卷,不是我能給的,這是墨香店里生出來的。”
說完,貨郎展開了書卷,書卷上密密麻麻寫著墨香店的三條秩序,可李伴峰忽然發現,書卷起始部分,字跡正在逐個消失。
“這什么道理?”李伴峰看向了貨郎。
貨郎嘆口氣道;“因為太多人不想讀書,剛寫下的秩序很快會被消磨干凈。”
李伴峰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勸學,是很難的一件事。”
“所以墨香店的地頭神很難當。”貨郎一直注視著手中的書卷,直到上邊的字跡完全消失,變成了一卷白紙,他把書卷交給了“地頭神”。
“地頭神”接過了書卷,蘸了些墨汁,繼續書寫規則。
“真是一支勤奮的好筆!”貨郎贊嘆一聲,轉眼看向了李伴峰,“你修為快到云上了吧?”
李伴峰搖頭道:“我才入道門幾天,離云上還差得遠。”
“既然還差得遠,你怎么還當了地頭神?”
“我沒有!”李伴峰直接否認。
貨郎冷哼一聲:“我都看見了,慕容貴吊著伱到處飛,在新地上你還應對過開荒人。”
李伴峰還是搖頭:“我有精神疾病,我當時就是想飛,我的想法你不明白。”
貨郎皺眉道:“你不用瞞著我,想當地頭神,還不想去內州,這是件好事,帶種的人才能做出來的好事,
只是你那塊新地,只有一半契書,另一半還在內州放著,弄不好就被內州給算計了,
墨香店這地方大不相同,這里的契書是完整的,對你來說是大好良機。”
李伴峰看了看奮筆疾書的“地頭神”,搖搖頭道:“我覺得這里不太適合我,我不是文修。”
“不是文修不要緊!重要的不是道門,是心境,只要你有一顆學文的心,就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貨郎挺直了腰身,形象突然高大了不少。
李伴峰仿佛在貨郎的臉上,看到了一個厚重的“餅”字。
“謝你好意,我真的不適合這里。”
貨郎真誠的看著李伴峰:“我讓你來這當地頭神,不是為了把我那支筆救出去,我是真心為你好!”
李伴峰點點頭道:“我也相信你是好意,可我一個旅修,天天在這寫字,不合適。”
貨郎沉下臉道:“不來拉倒,不識好歹,墨香店是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想來,都沒這門路!”
李伴峰還正想問這件事:“墨香店是個很重要的地方吧?”
貨郎一怔:“這事你不知道?那你為什么在這拼命?”
李伴峰回答道:“普羅州的地方,憑什么交給內州?”
貨郎笑道:“這話沒錯!還有別的緣故么?”
李伴峰又道:“我在這聞到了墨香氣,在普羅州,這股墨香氣太罕見了。”
貨郎一笑:“你是說墨水的味道?”
李伴峰搖搖頭:“不是墨水,是地界,是人,是書本,是風俗,是一言一行,是一筆一畫,是茶樓詩社,是飯館客棧……”
他想到哪就說到哪,把這幾天的見到的事物都跟貨郎說了。
貨郎一字一句的聽完,問道:“你覺得墨香店的人怎么樣?”
李伴峰回想了一下在墨香店遇到的人:“矯情、傲慢、固執、迂腐,挺討嫌的,但也挺討人喜歡。”
貨郎笑道:“是吧,挺討人喜歡的吧!
你說的沒錯,墨香店有墨香氣,這點墨香氣確實很珍貴,
外州人幾乎都識字,內州人也都識字,
普羅州差的不是一星半點,黑石坡識字的勉強一半,綠水城識字的不到三成,其他地方隨便找出來一百個人,都未必能有一個識字的。”
黑石坡為什么有這么多識字的?
比綠水城還多?
李伴峰沒有打斷貨郎,接著聽他說道:“只有墨香店,人人都識字,多認識一個字,人就能多看出一里遠的地界,
認得一百個字的人,能看清楚身邊的事情,認得一千個字,能看到外邊的事情,認得一萬個字,能古今內外連在一起看,
留在墨香店的人,知道去看,知道去想,不管想的對不對,反正是想了,
從墨香店出去的人,不管用什么辦法,不管再怎么矯情,也能把自己想到的東西告訴別人。”
李伴峰問道:“可別人能聽得明白么?”
貨郎搖搖頭道:“聽不明白,九成的人聽不明白,可好歹還剩下一成人跟著一起去想,
要是墨香店這塊地方丟了,普羅州沒人愿意想事情了,以后也只能等著被外州和內州吃個干凈。”
李伴峰點點頭:“所以墨香店這地方,無論如何都不能丟。”
貨郎用力點頭:“所以得需要一個有擔當,有膽量,有血性的大好兒郎,來擔任墨香店的地頭神!”
說完,貨郎真誠的看著李伴峰。
李伴峰禮貌的回應了一句:“哼。”
兩人離開了地頭神的住所,路上,李伴峰問起一件事:“按以前的時間推算,你這段日子應該在海吃嶺和褲帶坎,我讓人去找,為什么沒能找到你?”
一說起這事,貨郎臉黑了:“我正要問你,你這瘋病傳染么?”
李伴峰挺起的胸膛道:“我沒瘋,醫生看過的。”
貨郎怒道:“那你手下人發什么瘋?為什么讓電臺去找我?”
羅正南用電臺找的貨郎?
這事李伴峰是真不知道。
“你當時正在聽電臺?”
貨郎搖頭道:“我當時沒聽,被我一個相好的聽見了,把我找著了。”
李伴峰小心翼翼問了一句:“從哪找著的?”
貨郎沉著臉道:“另一個相好的家里。”
一個相好的,去了另一個相好的家里,當時貨郎都經歷了什么?
李伴峰深吸了一口氣。
萬幸啊,真是萬幸。
多虧隨身居比較冷靜,沒有追蹤貨郎,萬一追到被窩里,這事就大了。
“郎兄,這事是小弟魯莽了!”李伴峰趕緊給貨郎道了個歉。
到了林子外邊,貨郎把葛俊蟆和何才元交給了李伴峰。
“這兩個還活著,只是不能動了,你帶回去吃了吧。”
李伴峰笑了笑,委婉的說道:“郎兄說笑了,那蛤蟆倒還將就,那老頭子是個人,我哪能吃這個。”
貨郎也笑了:“你吃不了,家里有人能吃不就行了?”
李伴峰看了貨郎一眼,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貨郎拾掇拾掇貨車,準備離開了。
李伴峰趕緊問道:“郎兄,你知道臉不大這個人么?”
貨郎放下車子,猛然回頭看向了李伴峰,表情極其陰森:“你什么時候見過他?”
“有段日子了,那天我做夢在大海劃船,我那房子有些誤會,把我送到臉不大的油湖里了。”
貨郎問道:“房子把你送去的?你弄到鐵軌了?”
李伴峰點了點頭。
貨郎又問:“臉不大跟你說什么了?”
“他說他在那地方吃了很多苦,他想讓你去救他。”
“油湖,”貨郎皺了皺眉頭,“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那是他的臉,可就算去了那地方,我也救不出來他。”
李伴峰沒說話,這種層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置。
貨郎沉默許久道:“我一直想救他,可也一直想不到好辦法,等想到了再告訴你,這事可能還得你幫忙。”
李伴峰一怔,這事讓我幫忙?
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以現在的實力,想幫貨郎的忙,難度大了點。
他應該是想找隨身居幫忙。
可隨身居這么大用處,他為什么要送給我?
這件事,李伴峰一直想問,今天時機還挺合適:“郎兄,你為什么要把那座房子給我?世上應該有很多人想得到那座房子。”
貨郎一怔:“這事不早就說過了么,因為你入道門的時候吃了虧,我得給你補償。”
“真就是因為我被撞了一下?以你的手段,肯定能讓我躲開你的貨柜子。”
貨郎表情嚴肅道:“那可不一定,凡事都怕個意外,總有防備不到的事情。”
看來貨郎不想說。
對于別人不想說的事情,李伴峰從來都不問。
貨郎推起了貨車,對李伴峰道:“還有什么事要問,沒事我可就走了,
今天我心情好,才告訴你這么多事情,下次見面可就難說了。”
李伴峰要問的事情很多,但他能看出來貨郎耐心有限。
思前想后,李伴峰問了一件最想問的事情:“郎兄,魔土在什么地方?”
貨郎沉默了。
這事貌似不該問,但對李伴峰很關鍵。
娘子和洪瑩都曾和魔土作戰,也都曾和貨郎作戰。
那么貨郎和魔土之間又是什么關系?
按照李伴峰的理解,魔土應該就是內州,他們是侵略者。
可貨郎和火車公公又是哪方勢力的?
從他們對待內州的態度來看,他們倆不可能和內州在同一陣營,李伴峰對魔土的理解,可能存在某種誤區。
這件事,貨郎愿意說么?
貨郎倚坐在貨車上,想了好久,似乎想到了某件事:“你一說魔土,還真把我問住了,這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
現在那地方早就不叫魔土了。”
李伴峰一愣:“那叫什么?”
“叫普羅州。”
咣當當當!
貨郎推起了貨車,搖著撥浪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