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信三個月前滿十五歲,十五成丁,于是月前便被發到九江郡服勞役;先是在芍陂(quebei)淤田,干了不到十天,又被發至壽春北邊淮河畔的北山下修堤。
曹賊對民力的壓榨,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尤以士家為甚。
楊信就是士家子,所謂士家,簡單來說就是士兵之家;曹賊為綁架士兵,使其效死,便把士兵的家眷控制起來,以防止士兵反叛。
士兵在前線打仗,家眷便在后方屯田,負擔各種沉重勞役,這就是士家制度。
曹賊對士家的殘酷壓榨和剝削,其中的血淚,罄竹難書。
士兵在前線玩命,家眷在后方受苦。
戰死的士兵沒有撫恤可言,家中若還有成丁,就要補入軍中為曹賊繼續赴死;若無成丁,便要強行把士兵的妻子另作配給——或被豪強權貴掠為姬妾、奴仆,或強行配給其他喪妻的士兵。
屯田吏對士家的監管極其嚴密,行連坐制度:一人逃跑,全家斬首;一家逃跑,一屯士家都要被貶為奴隸人。
楊信便在這樣壓抑到幾乎窒息的環境中長大。
楊信生于河北,在官渡之戰爆發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建安七年,八歲的楊信隨同一家老小,被曹賊舉家強制遷移到汝南朗陵,于溱水畔扎根屯田。
因為楊信的父親楊茂是俘軍——楊茂原是袁大將軍手底下的兵。曹賊在獲得官渡之戰的勝利之后,連續對河北進行軍事打擊,俘獲的袁軍士兵及其家眷盡數南遷,以此削弱袁氏的戰爭潛力。
——楊信家中有四個哥哥,按仁義禮智信排行,他是老五,下面還有個幼妹,叫楊小妹。
說來也是一大家子,不過現在只剩下四個——或者三個了。
因為父親楊茂在戰場上受過傷,所以舉家被遷到朗陵之后,大哥楊仁便代替父親作了曹操的兵。
可是不到一年,大哥便戰死了,然后二哥楊義頂上,接著二哥戰死,三哥楊禮頂上,三哥戰死,四哥楊智頂上...
從建安七年到建安十三年,短短六年時間,四個哥哥都沒了。
四哥楊智去年冬季死在了赤壁。
那天,得知四哥沒了,才三十二歲卻已佝僂蒼老的如同六十歲老人的父親楊茂沉默的走出了家門。
楊信不知道再度成為士兵的父親現在是否還活著,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家里現在到底是剩下四個人還是三個人。
身在這樣一個殘酷的時代,作為黔首,實在沒有太多的奢求;但三個月前成丁時終于完全覺醒宿慧的楊信,原先滿心的悲哀現在多了憤怒和不甘。
如果有可能,他寧肯帶著母親和妹妹逃入深山茹毛飲血,但他做不到。
屯田吏的監控實在太過嚴密,鄰里周遭都互相盯著對方,一旦有出格的行為,怕是沒來得及逃出一里地,就被逮回去砍了頭。
且父親在軍中,如果還活著,他這里帶母親和妹妹逃走,父親就要被斬首。
這只是其一。
負責看守屯田客的甲士十分厲害,這也是楊信不敢冒險的原因之一。
而即使其他的都不考慮,逃入深山老林,最終也是個死字——這個時代森林里的危險,是他上輩子所處那個時代的人無法想象的。
面對毒蟲猛獸,一個剛剛成丁的少年、一個普通的婦人,和一個剛滿七歲的小女孩,下場如何,不言而喻。
這是楊信在完全覺醒宿慧之后的兩個月里仔細觀察得出的結論。
所以他只能蟄伏著,老老實實聽從安排,即使心中再怎么不甘,再怎么憤懣,讓他屯田他就來屯田,讓他修堤他就來修堤,沒得選。
當然,這并不代表楊信已經認命。
他只是在等待機會。
完全覺醒宿慧的楊信,通過觀察、聆聽、比照前世記憶,對自己當前的處境,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知。
眼下是建安十四年,赤壁之戰的血火才剛過去不久。
因為赤壁之戰的失敗,曹操的上升勢頭被打斷,人員、物資損失慘重,威望受挫,敗退回許都的曹操為了穩住形勢,壓制朝野的反對聲音,仿照南征荊州前夕殺掉孔融的舉措,又殺了一批‘漢室忠臣’。
殺完人,回過頭,曹操便領兵南下,以應對因赤壁得勝而心氣大漲的孫權對淮南的攻勢。
此時曹操親率大軍在合肥一帶與孫權軍對峙,包括楊信在內的十余萬民夫,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發到芍陂屯田。
就是說,現在九江郡的中南部地區,是一個至少有著十余萬軍隊交錯混戰的巨大戰場。
而這片戰場,距離楊信勞役的地方,不到三百里。
楊信一直在思考,以后該怎么走。但顯然,當前是沒有機會的。他沒辦法安全穿過這片戰場去江東,也沒辦法往西穿過大別山區到荊州,更不可能置父母和妹妹于不顧。
只能蟄伏,只能等待。
楊信在芍陂淤田淤了不到十天,二十余日前,又被發到一百多里外的壽春,在壽春城北淮河畔的北山做工,說是為了預防洪水修造堤壩,但就楊信這些天的觀察來看,絕不是為了修造堤壩。
做工的地方,距離河岸十幾里,修個鬼的堤壩。
分明是掘墳!
那一塊塊被運出來的石磚、五色泥,也就欺一欺做工的黔首懵懂不知罷了。
刨墳掘墓嘛,曹賊的傳統藝能,或者說這個時代大多數諸侯的傳統藝能。從董卓開始,刨墳掘墓就成了諸侯們聚斂財物的門路之一。
壽春北山的這座墳,絕對是一座規模龐大的墓葬。數千人要死要活干了二十來天,這兩天好像才挖到墓室。
可惜楊信只在外圍干活,主要負責把內部挖掘、運輸出來的磚石、泥土弄走,對里面的情況無甚了了,不知道是個什么墓葬。
楊信抱起一塊上百斤重的磚石,嗨喲一聲拋下土坡。
旁邊共事的張四喘著粗氣,低聲問他:“信,快到進食的點兒了吧?””
張四看不出個人樣,披散的頭發因泥灰和汗水凝成一股一股的,渾身上下散發著酸臭氣,比乞丐都不如——楊信也差不多。
不指望在這樣的大環境里保持住一分清潔。
楊信用眼角余光瞥了下不遠處執鞭的監工,低頭又抱起一塊磚石,將之拋下土坡之余低聲道:“差不多。”
正說呢,便聽尖銳哨音從山坡那邊傳過來,張四長出一口氣,呸了兩聲,嘴巴里呸出一口泥漿,道:“走走走,進食要緊。”
話是這么說,卻都把眼睛盯著監工,等監工動身了,楊信他們才敢動。
監工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一頓鞭子下來,頭破血流是小事,當場打個半死,甚至被打死也只等閑。
——隨著哨聲響起,許多衣衫襤褸的泥猴一樣的人,螞蟻一樣奔出來,奔命一般,迅速在山腳匯集。
楊信領了一塊豆粕餅、一碗能清晰照出臉的‘粥’,走到一邊,蹲在石頭上開吃。
豆粕餅,就是榨過一遍的粗豆子和了一些麥碎蒸烤出來的粗糧餅,除了有一丁點咸味,沒有別的味道,還特別難咽,像吃石子兒一樣,硌喉嚨。
但沒有辦法,不吃就得餓肚子,餓肚子就做不了工,做不了工就得挨鞭子。
楊信掰下一小塊豆粕餅塞進嘴里,艱難咀嚼,神思悠悠。恍惚間,好像看到母親就站在面前,說‘崽啊,你饑不饑?’,然后偷偷從兜里摸出一條小魚干或者一把炒豆子塞給他。
——也不知道母親現在好不好,離開朗陵一個多月了,特別想念。
就在這個時候,耳畔傳來聲音:“小五!楊小五!”
楊信猛的回過神,扭頭便看到一個干瘦老頭蹣跚著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