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到魚市扎職已經兩天了,漸漸熟悉了這里的環境,頗有些出乎他意料的細節。
比如說這里的批發交易,根本不用秤之類的工具稱斤論兩,而是用魚斗。
這魚斗很像收糧用的斗器,由縣衙制作的標準衡器,有大小兩種。
將魚裝滿魚斗,一大斗就當十斤算,一小斗就當二斤半算。
平常魚斗由唐老頭保管,每次交易的時候,要向唐老頭申請使用魚斗,并繳納規費四文錢或者六厘銀。
每年收上來的百十兩規費,就是這樣一文一厘積攢起來的,這時代的市場管理水平也就這樣了。
林泰來雖然熟悉了環境,但不意味著適應,尤其是那濃重的魚腥氣。
魚市里有兩間屋,是給看場子的人使用的,以及保管魚斗等重要物品,可是林泰來不喜歡坐在魚市里。
他將躺椅放在了魚市柵欄外的上風口,又臨近胥江水面的地方,盡力避開魚腥味道后,然后安逸的躺平了。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仿佛沉寂下來,南濠街講數之夜打爆和義堂堂主,仿佛都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自從穿越以來,各種事情一直很緊張,一件接一件的,直到現在才有了些許松閑時光。
二月早春,雖說乍暖還寒,但今天陽光還算不錯。
叼著草葉,哼著小曲,曬著太陽,隔著波光粼粼的江水,再眺望著對岸辛苦耕作的農夫。
有那么一瞬間,林博士仿佛覺得,就這么守著魚市過也不錯。
年輕人混社團雖然收入不高,被看成游手好閑的棍徒,還有不小的危險性,被打死打殘例子時有耳聞。
但混社團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去辛苦種地和被官府抓差服役,這也是林博士還混在堂口沒有跑路的原因之一。
至于危險性,林博士感到這具身體還是很有安全感的,只要防止喝酒斷片就沒有太大問題。
又說到安全感,林泰來就想起了正在鎮上鐵匠鋪制作中的兵......什物。
自己要的那些東西略微復雜,鐵料加上人工后,價格很貴,即便是社團合作鐵匠鋪,也不能白給自己。
沒奈何,林泰來只能又跑了一趟堂口,找到負責社團財務的主計宋叔,以獎金名義,申請了一點制作經費,才算勉強付了賬。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花錢打裝備是非常值得的。
魚市與其他市場有個不同,交易高峰期是早晨和傍晚。天黑閉市后,三人組來到林博士的躺椅前,匯報今日的情況。
林博士忽然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請巡檢司吃頓飯,拉個關系?”
城里面的治安靠衙役和各街坊甲役火夫,而城外治安就靠巡檢司了。
蘇州城外周邊設立了二十個巡檢司,基本每個市鎮都有一家巡檢司,橫塘鎮也不例外。
正常情況下,巡檢司和堂口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因為上家都是縣衙,只是功能各自不同。
林泰來就想著,如果在魚市大動干戈,啊不,是深化改制后,說不定就有要用到巡檢司的地方。
林博士倒不是擔心矛盾激化之下,會出現群體性事件,這個他自己搞得定。
他擔心的是,在商品經濟市場規律的作用下,賣魚船會離開橫塘魚市,去別處賣魚。
所以可能需要擁有執法權的巡檢司幫忙,在橫胥口設卡攔截,把來自西邊太湖、南邊石湖的賣魚船全部堵在橫塘鎮。
唐老頭點了點頭:“是應該請,巡檢司畢竟是手握兵丁的官衙,交好可有備無患。
只是問題在于,坐館你有錢去結交巡檢司么?”
林泰來:“......”
可惡,構想雖好,但沒有錢!
連打造裝備的經費,都是費了很大力氣,找宋叔特批的。
有時候就想,干脆當個純粹的金牌打手算了,那就沒這么多事業型的煩惱了。
“還是說說魚市改革內容吧!”林泰來有點意興闌珊的說:“第一條,要收衛生費!看魚市內亂七八糟的,各種垃圾遍地,成何體統!
所以要收取衛生費,但凡想進魚市賣魚的,先交衛生費再進場!
回頭再從周邊鄉村找兩個年老干不了重活的老人家,隨便管幾頓飯,讓他們打掃魚市!”
“坐館高見!”三人組一起應聲。
其實想到這個名目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能執行下去,這就要靠坐館去說服商戶了。
林泰來繼續說:“第二條,以后開始收攤位費!”
唐老頭心有疑問的說:“坐館所說的攤位費,莫非是商家門攤銀的變種?
但按照朝廷規定,有鋪面、門市或者有固定設施的沿街攤販,才許收取門攤銀。
魚市內這些賣魚的,就算是賣干魚咸魚的,也是用筐隨意擺放,從無固定攤位,不符合收門攤銀的條件。”
林博士若有所思的說:“是攤位費,不是門攤銀!至于你說沒有固定攤位就沒有收費依據,這確實是個問題。
但沒關系,在魚市地面上畫格子!擺放或者交易,必須在格子里進行!每塊格子就是一個攤位!”
魚市三人組無語,坐館你這個畫出來的攤位,成本還能更低嗎?
“而且還可以通過定期調整攤位,再多收一筆好處!”林泰來根據豐富的閱片經驗,又補充了一句。
唐老頭搜腸刮肚一番后,發自內心的稱贊道:“說書人講,上古賢人周文王治理西岐時,可以做到畫地為牢,西岐大治!
我看坐館此舉,有古人之風也,小老兒深感敬佩!”
林泰來:“......”
真是國家不幸,這樣的人才,居然只能委屈在魚市,當一個管魚斗的老棍徒。
又聽到唐老頭說:“坐館如此銳意進取,只怕魚市要起大風大浪了!”
林泰來不禁若有所感,豪情萬丈的說:“風浪越大,魚越貴!”
半天沒插上話的文武二兄弟詫異的說:“坐館說反了吧?明明是風浪越大,魚越便宜才對。”
林博士:“???”
二兄弟難得能跟坐館顯擺一下知識,你一言我一語,滔滔不絕的詳細科普起來。
“太湖那地方,捕魚船里最大的一種叫罛船,往往長達八九丈,四船一組作業。
這種罛船太大,不能靠碼頭,不能進河道,只能一直漂浮在太湖水面上,以風浪為動力。
只有太湖上起了大風大浪的時候,罛船才能作業捕魚,魚市魚價反而便宜。
如果沒有風浪,罛船就只能錨定在湖面上,無法捕魚了。
所以說,風浪越大的時候,魚價怎么可能越貴啊,哈哈哈哈......”
歷史這東西吧,術業有專攻,沒有人可以精通所有細類,林博士這個半瓶子醋也不例外。
最后林泰來沉著臉下令說:“過幾天開始收新規費時,你們兩兄弟去碼頭上,直接向上岸的賣魚人收錢!”
又過了幾天,隨著林博士的安全感進一步加強后,改善魚市的號角吹響了。
在早春陽光下,林博士習慣性的在躺椅上享受安逸,唐老頭在旁邊匯報事情。
忽然視野里的胥江河道上,出現了一艘很醒目的彩舫,而且這艘彩舫正漸漸靠岸,當然是在稍稍遠離魚市的碼頭。
林博士立刻就站了起來,有點期待的望過去,彩舫上會不會是什么名門大家閨秀,還是花榜名姬?
正在幻想的時候,從彩舫上搭出一塊木板,然后有個身形裊娜的女子登了岸。
林泰來使勁望了兩眼,便大失所望,又躺了回去。
這不是和義堂那位大嫂嗎,孝服紅顏還是那么帶勁,可惜在人文領域沒有價值。
范娘子上了岸后,轉頭也看到了同樣醒目的林泰來,便移動腳步走了過來。
然后寒暄說:“可真是巧了,不想順路遇到了林壯士。你這樣的安樂堂第一好漢,居然在這里看管魚市。”
林泰來心里嘆口氣,這待遇怎么像網文主角似的,便很真實的說:“你不就是專門來找我的嗎,還說什么順道偶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說話直接點。”
范娘子嘴角抽了抽,回應說:“你可真是自作多情了。”
隨即卻見從鎮上又過來了一行幾個人,為首的正是巡檢司的王巡檢。
范娘子挑釁式的瞥了林泰來一眼,然后朝著王巡檢迎上幾步,“怎么敢驚動王老爺迎接,折殺我了!”
王巡檢臉上笑嘻嘻的,似乎別有心思的說:“今日春光甚好,索性出來透透氣!”
轉眼間,兩人走到了一起,與林泰來隔著十余步,有說有笑起來。
林泰來無語,難道范娘子到橫塘鎮,是為了約見王巡檢,確實是順道偶遇自己?
旁邊唐老頭捻著稀疏的白胡須,幽幽的說:“坐館!這娘們看起來不像是個好人!
她這是故意當著你的面,與其他男人親近,以挑起你的妒忌,玩弄你的心靈!”
林泰來暗嘆,讓唐老頭蹉跎一輩子,簡直是國家的損失啊。
正在這時候,忽然從魚市方向傳來了一陣喧囂。
林泰來轉頭望去,卻見張文張武兩兄弟大呼小叫,驚慌失色的朝著自己這邊狂奔過來。
而后面則有十幾個人窮追猛打,看起來都像是賣魚的船民!
林泰來不禁又嘆了口氣,這矛盾終究還是激化了,魚市改制任重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