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林教授混成了全蘇州城第一好漢,雖然林教授平均每天打五個人,雖然林教授動輒光天化日之下與人當街群毆,但林教授還是一個很理性的人。
戶部主事兼滸墅關稅使這個官職很好,如果二十多歲能當上,那也堪稱前途無量。
據說當今的江南巡撫佘老大人,年輕時就當過滸墅關稅使,如今滸墅關的主干道叫佘公街,就是因此而來。
但如果年過四十了還當這個稅使,那就有點非主流了,比如眼前的這位王大人。
再加上王大人那種“進士算什么”,以及“巡按先等著”
的奇葩怪異言行舉止,讓林教授感到了一股濃濃的中年非主流氣息。
這樣的人,往往就是不定時炸彈,離得太近很容易被炸到。比較理智的人看到奇葩,都會離遠一點。
此時王稅使站了起來,走到林泰來身邊,盛意拳拳的邀請道:“本官有些文學方面的問題,還要請教一二。”
林泰來這時候才發現,王稅使竟然也是一條大漢,當然是普通人標準里的那種大漢。
如果用上輩子的計量單位,這王稅使身高僅僅比自己矮十幾厘米,約莫一米八,放在當今普通人里絕對稱得上大漢了。
于是王稅使在林泰來眼里,更加非主流了。
林教授三思后,連忙婉拒說:“在下才疏學淺,如何能指教別人,王大人還是另請高明為好。”
王稅使皺起了眉頭,“方才你可不是這樣謙遜!莫非你這首詞是抄襲而來,腹中實無才學,唯恐深究之下露了底?”
林泰來只能答道:“指教就真不必了,在下可以留幾首詩詞,請王大人斧正一二。”
正在這時候,突然聽到關署大門方向一陣騷動,然后有個差役連滾帶爬的沖了進來,呼天喊地的叫道:
“老爺不好了!那巡按御史邢老爺率領屬下,一路打進來了,我們也不敢阻攔!”
聽得林泰來目瞪口呆,這發生了什么?難道在官場上,也流行一言不合直接火并?
王稅使大怒道:“邢御史欺人太甚!豈有強迫接客之理?”
對王稅使的非主流語言,林泰來已經無力吐槽。
他趕緊開始在公堂里尋找,看看有無可隱藏身形的地方,并祈禱打進來的巡按老爺千萬別注意到自己。
那可是江南巡按,也是戲曲小說里常見的屌絲逆襲經典官職“八府巡按”。
很多經典曲目里,竇娥冤、玉堂春、羅帕記、五女拜壽,還有周星馳里,都有八府巡按!
而且林泰來還知道,打進來的這個巡按御史邢侗更是個文藝天才,北方文藝的新一代領軍人物,書畫雙絕,與董其昌并稱北邢南董。
此人即將在本月武林大會上,成為王世貞老盟主內定的復古派宗門新五子之一。
總而言之就是說,這位邢巡按伸出一根小拇指,就能全方位的把自己碾死。
王稅使看著躲在柱子后的林泰來,囑咐說:“你稍等一會兒,待本官把這煩人的巡按轟走,再與你討論文學!”
話音未落,就看到一名身穿獬豸補子官袍的御史,年約三十余歲,威風凜凜的站在了公堂門口。
但這御史看起來似乎比王稅使還生氣,堵著門怒喝道:“王曙峰!汝真有腦疾否?”
王稅使擺著冷漠臉:“自十年前起,我就與你沒什么可說的了。”
聽到這些對話,躲在柱子后面的林教授非常敏感的覺察到,可能與自己想象的不同!
這兩人關系其實并不一般,這對話更像是朋友鬧別扭?
于是林教授果斷的從柱子后面閃了出來,不動聲色的站在了王稅使的身后。
如果八府巡按大人注意到了自己,豈不又有結識貴人的機會了?
邢御史二話不說,伸手啪的甩出了一大把信件,直接糊了王稅使一臉。
“這是你二兄、小妹、二侄、三侄的家書,我從京師稍帶過來了,你還不謝我?”
王稅使七手八腳的收起了這些家書,冷哼說:“自作多情,我王家的家書,本也不用麻煩你親自送過來!”
邢御史氣抖冷,質問道:“連見都不肯見,至于如此絕情?”
王稅使揮了揮袖子說:“你走吧,我沒空接待你,我還要與這位山人討論文學。”
山人林泰來聽到這里,趕緊挺起了胸膛,在八府巡按面前露個臉。
邢御史這才仰頭看了幾眼一米九幾的林泰來,再看看一米八的王稅使。
有點疑惑,你們這到底是討論文學,還是切磋武學?
王稅使頗為不屑的說:“都說你邢某人文才優長,但是他的詩詞,勝君十倍!”
林泰來:“???”
不知為何,他又想躲回柱子后面去了。
王稅使王大人王爺爺!伱對實權在握的八府巡按開嘲諷,別拉上其他無辜路人啊!
但邢巡按年少成名,對各種挑釁見多了,根本不接茬,只當這句是一種拙劣的嘴硬。
最后指著王稅使說:“等我巡視完蘇州府諸縣,再來找你!”
目送邢御史離去,林教授長長的出了口氣,使勁擦了擦汗。
可以說,剛才那一刻,是他穿越以來最兇險的時刻!
在任的八府巡按可不是馮二老爺那種退休老干,可以態度隨便點對待的,更別說騎臉開嘲諷了。
自己連個護體功名都沒有,激怒了八府巡按,吹口氣就能把自己弄死了!
林泰來調整好心情后,又小心翼翼的對王稅使問道:“王公與邢巡按似曾是舊相識?”
不知不覺間,王大人變成了王公。
王稅使不禁陷入了從前的回憶:“我與這個姓邢的,其實都是山東同鄉。
十一年前,他是二十四的年輕天才,我三十而立,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我們共同去京師趕考。
在京師時,我們同進同出,白日流連于京中名勝,夜間徜徉于花......文壇聚會。
然后到了放榜日,他考中了進士,我落榜了。”
林教授聞言十分詫異,這王稅使也太小心眼了吧?就因為朋友考中了,你沒考中,便記仇了?
王稅使掃了眼林泰來,仿佛知道林泰來想什么,繼續說:“其后我才知道,每晚玩樂完畢,我睡覺的時候,他都會溫習功課到四更天!”
林泰來:“......”
他忽然能理解王稅使的憤怒了,學渣以為和學霸玩到一塊了,大家要一起落榜了,結果沒想到學霸私下里仍在偷偷努力。
便感同身受的安慰說:“王公您現在也挺好的,能坐鎮滸墅關,至少說明后來你也考中進士了。”
王稅使悲哀的嘆道:“這進士算什么,在同輩兄弟里,我都是第三個了!混到四十不惑,才在前年考上,還有什么前途!”
兄弟中的第三個進士?還嫌棄太晚?連縣試還沒過的林教授,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林泰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來點評這種悲愴感。
只能茫然按著慣性吹捧說:“還好,哪怕兄弟間的第三位進士,那王公您也是人中龍鳳了!”
有些人文比較落后的縣,幾十年才出一個進士呢。
王稅使神情更加蕭索了,長長的嘆了口氣,“你不懂,我還有三個侄子也中了進士,都比我這個叔叔早,我還有什么臉面拿進士來自豪?”
林泰來:“......”
王稅使感慨完自己的人生不幸后,忽然很奇怪的對林泰來問道:
“你為何半天不說話了?你看我這種憂傷的際遇,應該怎么寫詩詞來抒發心情?”
林教授已經自閉了,只想奪門而出,找個地方繼續自閉。
他總算明白了,先前王稅使為什么會說“進士算什么”。
這并不是狂傲的裝逼,只是很平實的闡述一個事實而已,王稅使真有資格這么說。
兄弟三個,侄子三個,目前兩代人已經六個進士了!對這樣的家庭而言,進士當然不算什么了!
這踏馬的啥家庭啊,進士還能一窩一窩的出?
對人文史還算精通的林教授,忽然想到了什么,山東人?姓王?大規模批發進士?
這幾個關鍵詞串聯起來后,林泰來茅塞頓開,失聲叫道:“山東新城王家!”
王稅使很詫異,“你這樣遠在江南的堂口打手兼民間詩人,竟然也知道我家?”
林教授鼓足了勇氣,再次小心翼翼的問道:“方才邢巡按說,給王公捎帶來了令妹的家書?聽那語氣,她還沒有婚配?”
王稅使:“......”
江南人果然太浮浪了!你害怕邢巡按弄死你,難道就沒想過,滸墅關稅使也能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