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官人并沒有忽悠申二爺,他離開申府后,真的去了長洲縣縣衙,拜訪知縣袁宏道。
先前在揚州時,林大官人和袁宏道進行過書信溝通,但一些事情還是需要當面細談。
“你們老家那邊不是派了人來考察么,人在哪里?”林大官人問道。
第一批就上萬石,以后還可能長期交易的大買賣,袁家當然不能只聽袁宏道一句話就同意。
即便袁宏道在這里當知縣,也不代表沒有風險。畢竟知縣又不是永久性的,最多幾年就會離任。
所以袁家也要進行風險評估,先前曾經派了人來蘇州進行考察。
聽到林大官人問起這個,袁知縣答道:“已經考察完,走了!”
林大官人猜疑說:“連我這個合作方的面都沒見到,這考察未免太草率了?不會是想拒絕合作吧?”
此時林大官人心里已經開始盤算,如果袁家不愿意合作,再從哪里找個有湖廣背景的合作方。
袁知縣連忙又答道:“你不要誤會,他們的考察非常專業,非常詳細!
雖然他們只在蘇州城停留了幾天,但打聽到很多關于你的事跡。
比如那些欺行霸市、包攬錢糧、壟斷工程、強占田宅、打打殺殺的事情,他們都感到罄竹難書啊。
其后他們又在花榜上的名姬中,隨機挑選了兩家吃喝玩樂,然后故意不付賬,報上了伱的名字,又拿我作保,結果竟然可以免單。”
林大官人疑惑不已,這是商業考察,還是司法調查?還順便白嫖一下?就這還敢說專業?
袁知縣繼續說:“最后他們對考察結果非常滿意,認為你是一個在蘇州擁有霸主實力的合作者,值得一起做大買賣。”
林大官人:“.”
不愧是能一口氣捐出兩千石的大糧商,做事果然專業。
既然合作確定,林大官人就強調說:“明年開春后青黃不接時,我要使用濟農倉放糧。
所以等今年秋收后,你們要第一時間迅速往蘇州運糧,不要耽誤我明年的計劃。”
見林大官人對濟農倉如此上心,袁宏道想了想后,便提醒說:“宣德朝濟農倉初設時,采用官民合辦的法子,后來卻逐漸行不通。
其中緣故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條就是,那些參與管辦濟農倉的大戶不停往里面貼補,時間長了就總是難以為繼。
如果你接手了濟農倉,面子上的虛榮確實有,但你又能不停的貼補多少年?”
林泰來胸有成竹的說:“石公放心,我自然不會重蹈覆轍!
那些產生不了收益的貼補,當然無法持久,最多支撐幾十年就要崩盤。
但在我這里,即使往濟農倉里貼補,也是能從另外方面獲取收益的。”
好歹也是經歷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人,這點道理還能不懂么?
袁知縣十分好奇,林泰來會怎么解決這個問題?他還想多問幾句,但林大官人不欲多說,起身就要告辭。
于是袁知縣也顧不得其它,急忙問道:“今年冬季農閑時,縣衙再做點什么工程?”
去年搞的富有人文色彩的古三江口疏浚工程,讓袁知縣嘗到了甜頭,碑文還在古三江口立著呢。
以后讀書人再看到《尚書·禹貢》里的“三江口”時,就會和他袁宏道聯系起來了。
所以袁知縣今年就尋思著,再搞一個具有文化色彩的工程。
林大官人之前并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如今猛然被問起來,一時間也沒有太好思路。
憋了一會兒后,才答道:“要不然,重修滄浪亭?不,擴建滄浪亭!
這也是歷史名勝來著,石公可以寫篇《萬歷重修滄浪亭記》刻在園子里。”
袁宏道:“.”
讓縣衙出錢幫你修園子?想什么美事呢?
此時天色晚了,城門落了鎖,林大官人又只能在城里過夜了。
及到次日,林大官人想了想后,決定去南城視察一圈,然后從盤門出城。
南城有兩個點,一個點是府學,當初教授說了,雖然可以盡可能給自己寬松,但每個月最好去露一次臉,把表面功夫維持住。
另一個點就是心心念念的滄浪亭了,聽匯報說,滄浪亭旁邊的大云庵搬遷改造工程已經開工了。
林大官人來到南城時,看了看東邊府學,又看了看西邊滄浪亭,決定先公后私。
跨進府學大門時,就看到明倫堂前零零散散站著二三十個士子。
“喲!是我來遲了!今天有什么事情?”林大官人走近了后,大聲的招呼說。
眾士子回頭過來,看了一眼后,立刻就知道此人是誰了。
對這位神龍見頭不見尾、一直活在都市傳說里的同窗,大家的心情都極為復雜。
也不知道該怎么和這人打交道,甚至也不知道該不該和這人打交道。
在地方上,林大官人勢力的性質主打一個黑白勾結,并不是很在意讀書人抱團的同窗之情。
所以林大官人在人群里掃了幾眼,想著如果遇到認識的人就說上幾句,如果沒有認識的人,那就去見見教授然后撤了。
結果還真就發現了兩個熟人,一個是新近名聲鵲起的十三歲入學的神童馮夢龍,另一個是東山王家的后起之秀王禹聲。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這兩位熟人居然站在了一起,似乎正在交際。
林大官人好奇的走了過去,摸著小馮夢龍的頭,質問道:“你可是清清白白的寒門子弟,怎么和這種紈绔走在一起了?”
王禹聲差點鼻子都氣歪了,他王禹聲可是溫潤如玉的讀書君子,哪點像紈绔了?不是每一個富貴人家的子弟都是紈绔!
就是小馮夢龍也感到了不滿,覺得林泰來對自己缺乏必要的尊重,難道自己的社交還需要林泰來批準?
現在他馮夢龍身份不同于往,可是十三歲考中秀才的神童!
在蘇州城這種科舉競爭極其激烈的地方,一個秀才的含金量就已經很高了,更別說十三歲的秀才!
神童未來的上限有多高不好說,但神童未來的下限就有個現成的例子,那就是當今蘇州名士張幼于。
也就是說,他馮夢龍將來最差也是個張幼于檔次的人物。
常言道,莫欺少年窮,更別說是少年神童!
沒見最近別人看到他馮夢龍,那都是笑臉相對么,連赫赫有名的東山王家的王禹聲,也主動與自己結交。
從這個角度去說,林泰來實在太不尊敬他馮夢龍了。
想到這里,小馮夢龍咳嗽一聲,仰著頭故作成熟的說:
“林君!如今大家都是同學,你如此輕佻成何體統?更應該因為不當言辭,向王同學道歉。”
林大官人詫異的看了看小馮夢龍,這是中二期到了?
“你憑什么對我說這些話?”林大官人很納悶的反問道。
小馮夢龍一本正經的答道:“縣試和府試時,你受過我的幫助,我也不要求什么回報,今天就聽我一句勸如何?”
這“幫助”指的是,當初考試里的默寫部分,林大官人從小馮夢龍的試卷上抄過答案。
按照禮數,這就是林大官人欠著小馮夢龍的大人情。
一直被林大官人坑的王禹聲突然覺得,今天沒準能找回點面子,除非林大官人完全不講禮數了。
而后又聽到林大官人吃驚的對小馮夢龍說:“可是我已經回報過你了啊,你不知道?”
小馮夢龍疑惑不已,什么回報?他怎么不知道?難道老爹這個醫士的生意因為林泰來變好,也算是回報?
于是林大官人長嘆一聲,又對小馮夢龍說:“那是一個早春尚寒的二月,我在揚州城遇到了大宗師房提學,我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語及蘇州士子時,我極力向房提學舉薦了你。當時房提學也答應下來,今年就把你錄取了。”
轟!小馮夢龍雙目瞪圓,腦海中仿佛響了一聲炸雷!
他的心湖宛如破碎的鏡面,充滿了蛛網般密布的裂紋。
林大官人大驚小怪的繼續說著:“哎呀!我本來以為房提學是開玩笑的,畢竟十三歲入學也太早了,沒想到房提學還當真了。”
小馮夢龍呆若木雞,已經陷入了渾渾噩噩的狀態。
原來,自己入學并不是依靠才華,仍然是人情世故。
原來,自己考中秀才并不是自己天賦出眾,而是因為別人暗地里的推薦。
小馮夢龍下意識的喃喃自語:“我不是神童?我不是神童?”
林大官人再次摸著小馮夢龍的頭,慈祥的說:“不用擔心,只要我不說出去,就沒人知道內情,你還是別人眼里的神童。
再說就你們家這實力,也沒人認為你們家能打通房提學的關節。”
然后林大官人又看向旁邊的王禹聲,“萬一走漏了風聲,那就肯定是王同學傳出去的。”
王禹聲:“.”
你林泰來連十三歲的小學生都欺負,還有沒有底線?
愛看《金瓶梅》的十三歲少年馮夢龍,第一次在現實中體驗到了社會的陰暗面,以及人性的復雜。
從府學里出來,林大官人就去了隔壁滄浪亭片區。
但他沒有進滄浪亭園子里,而是走到旁邊大云庵舊址。
之所以說是舊址,是因為這里正在熱火朝天的進行著搬遷改造工程。
在大云庵舊址的大門外,臨時搭建了一座涼棚,林氏集團(更新社)名義智囊高長江正坐在里面,目光渙散的指揮著工程進度。
“老高!情況怎么樣?”林大官人大步走進涼棚,高聲問道。
高長江言簡意賅的答道:“一切順利。”
林大官人重重的拍了一下高長江的肩膀:“那你耷拉著個驢臉給誰看呢?”
“我不想干了!”高長江忽然硬氣的說。
作為一個文化人,天天干著拆遷隊和包工頭的活,這合理嗎?
林泰來的大哥林時來去年弄了兩個工程隊,也積累了一些工程經驗,所以這些項目讓林大哥來干更合適吧?
林大官人不滿的說:“你們這些讀過書的,就是喜歡對工作挑三揀四!
去年讓你負責宣傳,你不樂意,今年讓你負責地產項目,你還是不滿意。”
高長江嘀咕說:“反正我不想干這個了。”
對老伙計也不能隨便喊打喊殺,林大官人無奈的嘆口氣道:“既然不愿意,那你就別干這個了!”
高長江沒想到林泰來這么好說話,欣喜的說:“多謝坐館體諒。”
然后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高長江努力思考了一會兒,終于發現問題所在,連忙又問道:“還請坐館吩咐,今后我該負責什么?”
林大官人雙手攏袖,兩眼望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高長江終于意識到,這意思不就是自己沒事干了嗎?
不!高長江心里吶喊著,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又剛買了新宅院,怎么能失業?
他又重新在涼棚里坐下了,“我忽然覺得,在現場干工程也挺有意義的。”
林大官人望著西邊府學方向,若有所思的說:“我剛才去了府學,在那里心中忽然靈機一動,產生了一個想法。”
“什么想法?”高長江問道。坐館從來不會無的放矢,難道這個想法與自己有關?
林大官人答道:“我們更新社可以創辦學院啊,你去主持學院工作好了,也省得你天天抱怨懷才不遇。”
高長江疑惑的說:“什么叫學院?”
學校的意思他懂,就是縣學、府學、國子監這些官方學堂的統稱。
書院的意思他也懂,近幾十年很流行,等于是私人講習學術的學校。
但是坐館說的學院,又是個什么意思?學校加書院?
林大官人解釋說:“就是不同于學校也不同于書院,另有特色的地方。
并不以四書五經為主,而是以雜學為主,除了最基本的識字以外,傳習算術、工藝、商業等等科目。”
高長江只覺得坐館實在異想天開,這種所謂的學院怎么可能辦得起來?
先不考慮又鋪新攤子,純投入不見收益的問題,只說辦學本身,誰來教這些雜學?誰會來學這些雜學?然后學了這些又有什么出路?
還有要不要收費?不收費撐不住,收費了更沒人愿意來。
林大官人卻武斷的說:“教育是百年大計,為了社團未來,必須要上馬學院項目!”
高長江只覺得,社團還沒有破產真是個奇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