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和蘇州兩城之間,當今最舒服的旅行方式當然是全程坐船,走長江加運河航道。
但這次林泰來是匆忙之間“殺”出南京城的,為方便走了最近的通濟門和東外城高橋門。
也就是說,林泰來是從東邊陸路出的城,而座船神威烈水號則被停在了西北方向的龍江關碼頭。
而南京的外郭城墻又實在太長了,從東邊城外找路繞到西北角,怕不得走一百里地。
所以林泰來干脆不管神威烈水號了,就把船扔在西北的江邊,反正船上伙計聽說消息后,會自己把船開回蘇州的。
然后林泰來雇車直接繼續向東,經過句容,又換車繼續向東,到了大運河沿岸的丹陽。
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船只非常多,就算雇不到船,也能掏點錢搭商船。
左護法張文看了看包裹,有點發愁的說:“沒剩多少錢了,搭船只夠到無錫縣。”
他們從南京走得太突兀,大部分行李都在神威烈水號座船上,身邊沒帶著多少銀子。
林泰來卻道:“真乃天意也!到無錫就夠了,本來就想著在無錫停留兩三天!”
張文不大理解:“過了無錫就進入蘇州府了,坐館為何還要在無錫停頓?”
林泰來嘆道:“這時代消息擴散速度實在太慢了,南京城發生的事情靠自然傳遞,到蘇州城還不知要多久。
所以在蘇州府鄰近的無錫縣做出些動靜出來,就可以把消息加速向蘇州擴散了。
就像我常說的,宣傳工作一定要做在前面!”
跟了林大官人這么久,張家兄弟已經熟悉了林大官人的行為風格。
所以他們立刻就明白了,坐館又想要搞事。
先前突然從南京城逃走,然后一路奔波,已經讓左護法張文心力交瘁。
他這時忍不住就勸了句:“坐館不要總是像個反派一樣主動挑事。”
林泰來不滿的斥責說:“憑什么只有反派可以主動挑事,正派人物就必須被動挨打?
你看那水滸故事里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在動手之前魯提轄不停讓鎮關西切肉,這是不是主動挑事?
所以你格局太小了,主動挑事的不一定是反派,被動挨打的也不一定就是正派!”
張文:“.”
在丹陽,林泰來沒有亮明旗號,就正常花了點錢搭船。
沿著運河往東南而去,又過了常州府城武進縣,就到了無錫縣境。
當日還是住在了無錫縣城南門外錫山驛附近,還是上次住過的那家客店。
不過走進前堂時,林泰來看到掌柜換了人,便詫異的問道:“上次來這里時,掌柜另有其人。”
上次住在這里時旅途寂寞,如果不是那位掌柜大力推薦“正道真儒講學”,林大官人還想不到去無錫縣學湊湊熱鬧。
聽新掌柜答道:“先前的老掌柜不知為何得罪了本縣讀書人,兩個多月前就做不下去了。”
林大官人無語,這做派確實非常東林。
然后又問道:“我見貴縣南關外市面繁華,附近可有什么典當行?”
掌柜的不假思索的答道:“有好幾家鋪子,徽人的、蘇州洞庭的、本地的都有。”
打聽到本地典當鋪子姓高,林泰來也就不再繼續問了。
一個縣里才能有多少家既姓高又放高利貸的?估計就是東林大佬高攀龍那個高家。
到了次日,林泰來就吩咐右護法張武前往滸墅關,讓王稅使三天后派船來接自己。
無錫縣城距離滸墅關也就幾十里地,三天時間很寬裕了。
又到三天后,林大官人摸出一塊玉佩,又吩咐左護法張文:“你去高家的典當鋪,去典當我這塊玉佩!”
張文好奇的問道:“坐館哪來的玉佩?”
林泰來答道:“這是金陵趙姬送給張幼于老先生的,托我捎帶回蘇州。
正好在身上帶著,就拿出來當個道具。”
張文再次問道:“我去典當鋪又是個什么章程?”
林泰來說:“伱拿玉佩去當鋪,要求當五百兩!如果不給,就辱罵他們!”
張文無語,實話實說的回應道:“其實這種事,更為適合坐館你去做。”
這玉佩根本不值五百兩,去當五百兩就是強買強賣。
林泰來嘆道:“我這形象太突出了,怕進門就要被認出來,所以還是你去吧。
我就在門外等著,如果他們打你,你就引著人往外跑。”
兩人商議好了后,便依照計劃而行。
踩點早就踩好了,高家這典當鋪距離客店不過兩個街口。
林泰來就抱著鐵鞭,在典當鋪門外旁邊蹲著等候,而張文則拿著玉佩進了典當鋪。
不多時,聽到從里面傳來了吵罵聲音,然后就看到張文從里面躥了出來,身后追著三四個打手。
林大官人不免嘆口氣,張文開嘲諷的實力也太差了,才引出這么幾個人。
當即站了出來,直接一鞭一個,追過來的打手全部被放倒。
但林大官人沒走,又回到典當鋪正門,把招牌都砸了。
這下終于像是捅了馬蜂窩,頓時又從里面涌出了十幾個打手。
這時代開典當鋪和放高利貸幾乎是劃等號的,干這個的都是大善人,養打手就是用來做善事的。
林大官人這次卻沒有動手硬剛,反而難得一見的轉身就逃。
邁著兩條一米二大長腿一路狂奔,帶著十幾個打手穿過了南門外的繁華商業街,當真是鬧了個雞飛狗跳,人人側目。
一直到了運河碼頭上,林泰來才停住了腳步。
那十幾個高家打手逼近了林泰來,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或者動手,忽然又從附近三艘船上跳下二十多個人,反而將這十多個高家打手圍住了。
為首的頭目大喝道:“滸墅關弓手在此辦事!”
高家的打手莫名其妙,滸墅關的兵卒怎么會跑到這里來?
雖說滸墅關是運河稅關,執法范圍是大運河上下,并不局限于某府某縣,但跑到無錫縣來還是很少見。
林泰來大喝道:“別廢話!動手!”
一邊是二十幾個官府兵卒和林泰來,另一邊是十幾個畏手畏腳的民間打手。
戰況顯然是一邊倒的,十幾次呼吸的時間后,高家打手們就沒有能站起來的了。
在繁華商埠發生這樣大規模的斗毆,從陸地街邊到河道船上,頓時就吸引了不知幾百人圍觀,有本地人,有過往的行人。
打完了后,林泰來也不著急走,就站在原地顧盼自雄。
此后又有縣里田典史,帶著幾十個壯班衙役沖了過來,對著林泰來喝問道:“爾等何人?焉敢當眾行兇!”
林泰來大聲的回答說:“我乃今科南直隸武鄉試解元、蘇州林泰來!
因為奪得解元,遭到南京城世官報復和迫害,前幾日從南京城里殺了出來!
一路逃亡至貴縣,已經身無分文,無可奈何便去高家當鋪典當隨身玉佩。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可是金陵十二釵新晉第一趙姬贈送給我的玉佩,如今也只好無奈典當掉了!
不料因為典當金額與當鋪生了口角,又被高家人識破了身份,便互相動手!”
田典史:“.”
沒想到看起來很普通的一個群架斗毆案件,水就這么深!
一邊是本地豪強高家,另一邊是過江強龍,而且又似乎牽扯到南京世官和蘇州人的斗爭,完全找不到可以把握平衡的分寸!
這事實在不好處理,稍有不慎,仕途堪憂啊!
其余圍觀的眾人聽到林泰來的話,頓時也是一片嘩然,他們同樣沒想到,這事居然隱含著如此勁爆的內幕。
進京趕考奪取魁元,遭受奸人報復,又從京城殺出來,然后一路逃亡,還夾雜著名妓贈送玉佩,這聽起來屬實有點傳奇了。
原本以為這種故事只有話本里才有,現實里也會發生嗎?
這時候,站在林泰來身后的兵卒頭目站了出來,對無錫縣典史說:
“我乃滸墅關弓手頭領李野,奉稅使王老爺之命,前來接林解元返鄉!”
正在左右為難的田典史仿佛找到了臺階下,急忙揮了揮手說:
“既然王稅使發了話,那你們就把人帶走吧!若以后有什么需要勘察的,就找王稅使!”
見這位典史如此懂事,林大官人也就不為難他,轉身就登船離開,不在無錫縣逗留了。
舟行數十里,就抵達了闊別兩個月多的滸墅關,距離蘇州城只剩下最后二三十里。
但林大官人卻棄舟登岸,直入關署,拜訪稅使王之都。
王稅使很體貼的說:“如果你心急回城,就先走吧,我這里就不必客套了。”
林大官人疑惑的反問道:“誰說我要著急回城?恰恰相反,我可能還要在滸墅關逗留個兩三日,煩請王公安排住宿。”
“你留在這里作甚?”王稅使詫異的說。
林泰來答道:“還沒有準備好盛大的迎接儀式,我著急回城作甚?
怎么也得等禮儀籌備完畢,我才能返回蘇州城去。”
王之都忍無可忍的說:“你也知道,蘇州乃人文薈萃之地,對武科功名完全不熱衷,更不重視。
你組織歡迎儀式完全無用,能有什么意義?你要是個文科解元,那還差不多。”
“王公你格局小了!”林泰來說:“一件事情熱度高不高,受不受重視,那不都是可以人為操縱的嗎?
只要舍得并善于炒作,就能得到大量關注,哪怕是蘇州人不在乎的武科功名也一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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