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知府吳秀感覺自己被萬指揮架在了火上,巡撫和巡按栽進去后,正四品知府就是揚州城以及周邊的最高級行政官員了。
至于巡鹽御史和鹽運使,那都是鹽政系統的,不是地方政務官長,不會來管兵變這種閑事的。
其實揚州還有個正四品的兵備道,對應兵變更專業,但兵備道副使最近去了高郵州,不在揚州城。
想到這里,吳知府狠狠瞪了一眼萬指揮,平素里對你揚州衛也不算差,這時候故意把他這個知府點出來,又是何居心?
萬指揮揮退了左右,對吳知府低聲道:“揚州衛和揚州府此時應當聯合給朝廷上疏。”
吳知府皺了皺眉頭,反問道:“上疏說什么?”
上疏肯定是要上的,但最關鍵的是奏疏內容怎么寫。
萬指揮便想法:“奏疏里可以說,兵變之后,揚州官軍受到影響,目前也軍心不穩,似乎蠢蠢欲動。
所以揚州衛和揚州府當前要全力安撫揚州官軍,防止兵變蔓延,不宜再進一步刺激亂兵。”
吳知府愣了愣,點頭道:“甚好,就該如此寫。”
萬指揮提出的兩個奏疏要點,堪稱春秋筆法之大成。
第一是告訴朝廷,揚州地方并不是無所作為,而是安撫住了本地官軍,有力防范了兵變進一步擴大化。
至于到底軍心穩不穩,兵變會不會蔓延,這誰能核實?
第二說不宜刺激亂兵,既是解釋揚州地方為什么不敢圍剿亂兵,又是暗示朝廷應該以招撫為主,給朝廷一個臺階下。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吳知府這堂堂的兩榜進士、四品黃堂,居然會被一個武官教寫奏疏。
你萬指揮不去當一個巡撫,真是大明官場的重大損失!
吳知府又看了眼水次倉,想到那個手持大槍披甲破陣,抓了撫、按兩大佬的武狀元,這比萬指揮還要讓人震撼。
怎么感覺各種奇葩武官,都讓自己遇到了?
別說水次倉外面人被震撼,就是水次倉里面的自己人,看著林大官人沖鋒陷陣、單槍捉人,也是震撼不已。
蘇州衛領運副千戶趙大武趴在水次倉墻頭上,親眼目睹林大官人提著巡按御史回來,也是服了,發自內心的服了。
這一刻林大官人在他心目中,簡直就是神!
他感覺林大官人生錯了時代,如果是在唐代,以林大官人這種下克上的勁頭,高低也得是個節度使,而且地盤起碼五個州,上不封頂的那種。
林大官人進了水次倉后,將還在半昏迷的馬巡按扔進了倉署的東廊房。
鳳陽巡撫楊俊民正被關押在這里,看到被扔進來的馬巡按,莫名其妙的又一次震怒!
隔著窗戶,楊巡撫大喝道:“林泰來你這小賊,真想造反不成!”
抓了巡撫又抓巡按,這是完全不把撫按體系放在眼里,這是對朝廷巡察體制的公然挑釁!
林大官人指著楊巡撫罵道:“老匹夫休要不識好歹!
如果我不抓馬巡按,他就要下令強攻水次倉,打算讓伱玉石俱焚、捐軀在此!
所以我抓馬巡按,完全是為了救你這老匹夫,你還不來對我感恩戴德?”
楊巡撫:“.”
林賊這邏輯明明是錯的,一時間卻找不到反駁角度!
最后楊巡撫把千言萬語匯聚成了兩個字,并送給了馬巡按:“廢物!”
林大官人沒有離開,就站在東廊房外面,與趙大武說起了話。
“今天軍中都有什么問題要解決?”林泰來問道。
趙大武答道:“守在水次倉中,米糧和水都不是問題,住所也不是問題。
但有個事情昨日尚不明顯,今天就是問題了,那就是缺菜。”
林大官人笑道:“這算什么問題?”
然后他又指著西廊房說:“那里面關著七個大朝奉,都是很有錢的人啊!
你隨便抓一個人比如鄭員外,然后綁在墻頭上給外面人看!就說鄭員外在里面缺菜缺肉缺酒了!
我就不信,鄭員外的家人不會主動送菜送肉送酒過來,他家又不缺這點銀子。”
趙大武:“.”
你這樣做,就不怕被人說兵匪一家么?算了,反正問題解決了就好。
“還有另外一件事。”趙大武又說:“雖然兄弟們一心一意跟著林長官干,刀山火海也敢闖。
但這次動靜太大,竟然綁架了巡撫,兄弟們心里多少還都是有點害怕的,擔心沒有好下場。”
林大官人高聲道:“兄弟們有這種擔憂,是情有可原的,但我可以保證,這種擔憂完全沒有必要!
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別說抓了巡撫,就是把巡撫綁起來打一頓,也不會有問題!”
窗戶另一邊的楊巡撫:“.”
自己的一雙耳朵就是多余,聽這種屁話干什么!
此時有不少官軍靠近了過來,又聽到林大官人繼續說:
“四年前也就是萬歷十年,距離現在也不算遠吧?
杭州城就因為餉銀問題發生了兵變,當時浙江巡撫態度蠻橫,亂兵把浙江巡撫打了一頓!
最后朝廷息事寧人,把浙江巡撫罷官了,而亂兵卻沒有受到什么處罰,兵變就這樣平息了。
所以說,只要上面有人幫你說話,同時又能站在道義立場上或者情有可原,發起兵變抓個巡撫沒什么大不了的。
請諸位放心,不要有過多的疑慮,靜靜等著朝廷來招安就是了!
我林泰來不是宋江,絕對不會坑害自家漕軍兄弟的!”
窗戶另一邊的楊巡撫差點氣吐血了,直接坐到角落里,堵上耳朵不聽了。
隨著馬巡按從昏迷中醒來,和楊巡撫打了一架,兵變第二天就這樣過去了。
兵變的第三天,平安無事。
圍困水次倉的揚州衛官軍和被困在水次倉的蘇州衛官軍大眼瞪小眼,靜靜的過了一天。
就是有揚州城百姓自發運了幾大車蔬菜和肉,送到水次倉里。
巡撫標營還想攔著,但被揚州衛官軍放行了。
兵變第四天,巡撫和巡按終于吵累了,水次倉倉署的東廊房安靜了下來。
但是外面又有了新情況,浙江按察使司揚州兵備道副使熊志來了。
至于揚州兵備道為什么要掛浙江按察使司副使的官銜,理由很簡單,南直隸沒有按察使司!
守土有責、沒有防住亂兵的揚州衛萬指揮又又一次被訓斥的像個孫子,熊兵備對他也沒客氣。
這時代就是這樣,衛所地位一直在穩定的下降。巡撫、巡按、兵備道都可以騎在衛所頭上當爺爺,就是武官系統還有總兵官這個大爺。
雖然萬指揮不生氣,但心里委實有點羨慕林大官人了。
想必在蘇州城,絕對沒有人敢把蘇州衛署督運指揮僉事林某人當孫子訓斥吧?
聽說林大官人回蘇州之前,蘇松常兵備道就常駐太倉州了。
熊兵備訓斥完了萬指揮,然后就一個人朝著水次倉走去。
萬指揮大驚失色,連忙阻攔說:“太危險了,不可如此!”
熊兵備喝道:“這樣才能顯示我的和談誠意,你退下!若無軍令,不得妄動!”
這個軍令讓萬指揮感到很熟,似乎前天馬巡按也下達了類似的命令。
反正只要沒有責任,萬指揮就無所謂,立刻原地不動了。
此后熊兵備真就不帶任何隨從,在無數人的震驚目光里,一個人繼續朝著水次倉大門走去。
四年前杭州發生兵變時,現在的兵部尚書張佳那時還不是尚書,奉命去杭州滅火。
為了緩和亂兵情緒,張佳不帶隨從和護衛,單人出現在亂兵面前,非常令人震撼。
有這個例子在前,熊兵備決定效仿前輩的成功經驗。
據熊兵備判斷,這次兵變更像是斗氣,沒有什么血海深仇的矛盾,亂兵也沒有濫殺的行為。
所以單人去見亂兵風險不大,無論能否平息兵變,都能在官場裝一個大逼,何樂而不為?
當年張佳裝完了,就成為兵部尚書后備人選,而自己這回裝一波,能不能升個巡撫?
站在倉門外,熊兵備對著墻頭的兵丁喊道:“我乃揚州兵備道熊志,帶著誠意而來,要與林狀元談談!”
沒多久,水次倉大門打開了,一臉詫異的林大官人出現在門洞里。
“你是朝廷欽差嗎?”林大官人問道。
熊兵備答道:“非也,但本官掌兵備道,應對兵變也是職責所在。”
林大官人沒接茬,又問道:“那你和巡撫誰大?你能管得了巡撫否?”
熊兵備雖然莫名其妙,但為了保持風度,還是認真答道:“巡撫乃是兵備道上司,兵備道聽命于巡撫。”
林大官人不滿的說:“你既不是朝廷欽差,又管不了巡撫,那你來作甚?”
熊兵備耐心的答道:“本官是來與你談”
砰!林大官人忽然一拳襲來,輕輕的正中熊兵備臉頰。
當即熊兵備就仰面倒了地,沒等他掙扎著起來,忽然感覺自己一條小腿被林大官人提了起來。
熊兵備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眼前景色不斷的移動,從藍天切換成了門洞,同時背部感受到了與大地的親密摩擦。
數百揚州衛官兵又一次目瞪口呆,在他們視野里,就看到熊兵備一個人主動走到水次倉倉門,然后被林大官人輕輕松松一拳放倒,又被拖進了水次倉里面。
萬指揮和吳知府面面相覷,這熊兵備是個腦殘吧?見過送人頭的,沒見過這么送的!
自巡撫、巡按之后,兵備道也送了,這讓萬指揮很憂傷。
比自己大的人都送光了,那責任遲早又會回到自己手里啊。
兵變第四日,就在這樣詭異的氣氛里過去了。
兵變第五日,平安無事。
兵變第六日,閑極無聊的林大官人站在墻頭,對外面萬指揮使叫道:“送二十個風塵女子進來!”
萬指揮據理力爭,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于用二十個風塵女子把揚州兵備道熊志換了出來。
解救一名重要官員,萬指揮算是立下了一個功勞。
兵變第七日,應天巡撫趙志皋抵達揚州,奉朝廷詔令前來平息兵變。
欽差選了趙志皋,是因為兵變主力是蘇州衛官軍,原本就屬于江南應天巡撫管轄。
本來朝中清流勢力極力推薦的欽差是南京吏部尚書李世達,大概因為李世達就是上一任鳳陽巡撫,對江北情況熟悉,在江北還存有一定威望。
但李世達這個人選被首輔堅決否了,這不是廷推,清流勢力的話語權發揮不了多大作用。
看到欽差是江南的趙巡撫,萬指揮就知道,自己先前的聯想果然是對的。
只要不是自己人,林大官人就是來一個抓一個,堅決不談判,直到趙志皋這種自己人出現。
林大官人趴在墻頭看了眼,嘀咕一聲“肥水不流外人田”。平息兵變這個功勞,給趙志皋也正好,回頭就能升三品侍郎了。
于是就開了倉門出去,對趙志皋問候道:“老先生別來無恙!”
趙志皋板著臉說:“今日不敘私誼!朝廷命我前來平息變亂,你林泰來認可否?”
林泰來答道:“自然認可。關于此次情況緣由,下官有話稟報!”
趙志皋卻又道:“本院秉持公正斷事,不能只聽你一面之詞!
你把楊俊民請出來,你們兩人面對面對質!”
林大官人回頭吩咐了幾句,不多時便有幾個軍士,押著萎靡不振的鳳陽巡撫楊俊民出現在門洞。
趙志皋瞥了眼楊俊民,對林泰來說:“現在開始說吧,關于本次兵變的一切。”
林大官人仿佛十分迷惑,茫然的說:“老先生莫不是誤會了?哪有什么兵變啊?”
趙志皋:“.”
就算要偏幫你,但你能不能真誠一點!
再怎么樣,也不能公然指鹿為馬啊!連沒有兵變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還怎么幫你!
本來沒有精氣神的楊巡撫忽然來了精神,仰天大笑幾聲,“如果沒有兵變,你們盤踞在這作里甚?本院又為何被困在這里?”
林大官人不解的反問道:“我們蘇州衛官軍到揚州水次倉,是奉了朝廷詔令駐防這里,有什么錯?難道我們不該來揚州水次倉?
我們也沒有違反詔令,去別處生亂啊,我們一直遵守朝廷詔令老老實實的守在水次倉,這也能算兵變?
至于撫臺你為什么被困在這里,因為你阻礙我們執行朝廷詔令。”
楊巡撫:“.”
臥槽尼瑪!如果他付出剩余所有壽命為代價,能不能拉著林泰來現在一起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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