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通政司左通政的姓名,放眼整個朝廷里,那也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他叫徐申錫,徐是申首輔曾用過的姓,申是申首輔恢復后的本姓,錫是另一個大學士王錫爵的錫。
最關鍵的是,徐申錫居然還是蘇州人,和申王二相算是同鄉。
所以徐申錫的姓名在朝廷里被引為笑談,成為一個梗,這讓徐申錫非常不忿。
時間長了后,徐通政的心態就有點炸,變本加厲的反過來喜歡看別人的樂子。
徐通政知道今天部院大臣、科道言官在東朝房開會,所以看到文壇領袖聯名檢舉兩淮巡鹽御史蔡時鼎的奏疏后,他覺得這是一個挑起樂子的好素材,就直接派人把奏疏扔進了東朝房。
這樣有一種趁著別人蹲茅廁時,把爆竹扔進茅坑里的快感。
可以說,徐通政的目的達到了,這封奏疏把所有大佬們都整蒙了。
十幾個文壇領袖人物聯名彈劾一個官員的事情,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尤其是左副都御史石星,開始懷疑王老盟主是不是老糊涂了?
先前你王老盟主傳話說,讓自己把蔡時鼎這個巡鹽差遣延期,現在反手就帶頭彈劾蔡時鼎,這不是坑自己嗎!
文壇大佬的聯名奏疏里主要內容是,巡鹽蔡御史橫暴不法,指使家奴走私并栽贓揚州衛,激起了揚州衛兵變,幸賴蘇州衛千戶林泰來極力斡旋,沒有釀成更大禍事。
很多人都想知道,什么叫“林泰來極力斡旋”?似乎這句話才是奏疏的靈魂。
但很可惜,奏疏里并沒有詳細說明具體情況,反而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了。
王司徒笑完了后,又對禮部尚書沈鯉說:“這不只是民意,還是士林輿情,沈尚書說句話啊。”
按慣例涉及到文壇的事務,一般都是要聽聽禮部意見的。
沈鯉此時的心情,就真像是去年那次,眼睜睜看著左都御史辛自修被拉下馬時的感覺了,十分無力。
蔡御史能坐在巡鹽御史的這個要害位置上,肯定是清流勢力重點培養的骨干人物,而且清流勢力在江北進行布局的重要人物。
但如果蔡御史被一大幫文壇領袖聯名檢舉,那就很難保住了。
畢竟這些文壇領袖對輿論影響力很大,而清流勢力又是非常注重輿論和名聲的。
關鍵是隔著兩千里,沈尚書也弄不清楚,蔡時鼎到底干了什么蠢事,能讓一堆文壇領袖級別的老前輩聯名檢舉?
衡量完得失后,沈尚書萬般無奈,只好對左都御史吳時來說:
“士林清議不可輕忽,還是先讓蔡御史離職回都察院,接受考察吧。”
吳時來嘲諷著說:“如果石副憲無異議,不再堅持讓蔡時鼎繼續巡鹽,自然沒問題。”
石星只能裝聾作啞,在心里埋怨王老盟主這個不知道是喝了假酒還是老糊涂的坑貨。
在揚州能呼風喚雨的巡鹽御史,于朝廷最高層大佬三言兩語之間,命運就被敲定了。
此時此刻,遠在揚州城的蔡御史還沉浸在首輔擺爛的喜悅中,感覺形勢大好、優勢在我,沒見林泰來都不敢在揚州露面了么?
東朝房里,申首輔另一個“御用打手”、掌道御史柯挺突然又跳了出來發言。
“蔡時鼎遭到處分罪有應得,但是被蔡時鼎污蔑不法的千戶林泰來,反而斡旋有功,該當有所升賞,不然就是兵部的疏忽!”
兵部尚書王一鶚沒好氣的說:“等本部回到兵部就敘功!”
柯挺又說:“從蔡時鼎之事可以看出,揚州鹽務衙門只聽命一人專權,致使弊端重重,應該有所改變了。
揚州鹽務各處關卡哨所使用之鹽丁,皆歸鹽運司掌管,上上下下很容易勾連生弊。
今后可以將鹽丁更替為衛所官軍,讓衛所官軍負責巡邏緝查,與鹽政衙門官吏互相監督,方可使鹽政清明!”
戶部尚書王之垣詫異的看了好幾眼柯御史,這些詞一聽就是林氏風格,但是誰教給你柯御史的?
難道林泰來隔著兩三千里,還能對你柯御史傳音入耳?
稍加思索后,王司徒突然產生了危機感,看來是林泰來在朝廷中另外暗藏了代言人。
這時候,刑部尚書陸光祖感覺自己作為一個嘉靖二十六年的老前輩們,剛才丟了面子。
明明自己剛才提起的是蔡御史彈劾林千戶橫行不法,但結局卻是蔡御史出局。
于是陸尚書又主動提起另一件案子,“先前蘇州府上報請示,對首揆次子申用嘉治罪。
刑部認為應當定罪,但都察院為何遲遲沒有回應?”
左都御史吳時來答道:“朝廷已經派了欽差前往蘇州,現在肯定要先等待欽差調查結果,而后再議!”
陸尚書反駁說:“蘇州知府上奏的是人命案,而欽差調查的是蘇州知府貪污案,豈可混為一談?
朝廷對人命案之裁決,和欽差調查的事項沒有關系!”
吳時來又道:“任何官司,沒有只聽一面之詞的道理!故而不能只聽蘇州府奏報,還要等首揆表態。”
這意思其實就是,如果首輔真的辭官,那還定個屁罪?難道首輔官職還不能頂罪么?
陸尚書仗著輩分高,直接呵斥道:“伱身為都察院大中丞,卻如此阿諛執政,唯執政之命而從,不配為風憲!”
一直很低調的新任吏部右侍郎趙志皋站了出來,提醒說:
“朝中議事,最好是對事不對人,大司寇你這話有些過了。而且你們強行要針對申家次子定罪,如此行事也太過了。”
陸尚書凜然回應說:“我倒是以為,矯枉必過正!
為了蕩清風氣,即便有所偏激也在所不惜,除非是立身不正,所以心虛之人!”
大多數人都以為,趙侍郎還會頂撞幾句時,趙志皋卻輕輕笑了笑,只說了句:
“大司寇記住,不是只有你們能偏激的。我就看著你們開了先例,如何后患無窮吧!”
在大部分人耳朵里,趙侍郎這話有點軟弱了。
忽然又有個通政司官員,站在門口叫道:“剛到一件奏疏!南京左都御史李世達從蘇州發來的!”
東朝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嗎,都知道這是一份很關鍵的奏疏。
此后又聽到那通政司官員說:“李世達奏稱,蘇州府府庫官銀賬目不清,知府石崑玉無法擺脫嫌疑!
又因石崑玉緣故,屢次激起蘇州城千人以上規模民變,致使巡撫李淶兩次遭受襲擊,甚至被亂民扔進河中!
幸賴蘇州衛千戶林泰來極力斡旋,沒有釀成更大禍事,穩住了蘇州城局勢!
其后知府石崑玉見局面不可收拾,難以洗清府庫官銀嫌疑,已經畏罪自盡!”
通政司官員說這件奏疏的內容后,似乎沒有引發出激烈議論,東朝房里依舊鴉雀無聲。
所有大臣們都被這封新到的奏疏雷得里焦外嫩,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比剛才那封十幾名文壇領袖聯名彈劾蔡御史的奏疏,還要夸張十倍。
難道被派往蘇州的欽差大臣李世達也喝了幾十斤假酒?江左地區假酒這么泛濫了嗎?
就算是府庫賬目不清,正常操作是可以報一個“查無實據”,這就是春秋筆法。
結果李世達報的是“洗不清嫌疑”,屁股歪到了另一邊的春秋筆法。
對此所有大臣都難以理解,不明白李世達為什么這樣上報。
還有不能理解的就是,石知府到底遭遇了什么,居然直接自盡身亡?
按道理說,石知府敢于查申家,膽子不至于這么小,抗壓性也沒那么差,怎么就會自殺?
更詭異的是,欽差大臣李世達與石知府不是一伙的嗎?又怎么會眼睜睜看著石知府自殺?
甚至李世達的這封奏疏完全沒有為石崑玉辯解,反而給石崑玉定罪,這更像是仇家的手法。
最神奇的是,大家又聽到了“蘇州衛千戶林泰來極力斡旋”這種話。
在揚州城是你林泰來斡旋兵變,在蘇州城還是你林泰來斡旋民變,怎么哪里都是你在斡旋?
所以聽完了李世達的奏疏后,大臣們反而更糊涂了,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表態。
大佬不好說話,首輔的御用打手、掌道御史柯挺便率先開口道:
“如石崑玉這般貪贓五千兩的人,再給別人定罪,還能可信嗎?焉知不是收了好處?”
“貪贓五千兩”這幾個字,刺痛了禮部尚書沈鯉,下意識的喝斥道:“住口!”
人都已經死了,還要潑臟水?
柯挺譏諷道:“我想起來了,石崑玉出任蘇州府,似乎是沈尚書你舉薦的。”
沈鯉簡直要吐血三升,比起蔡時鼎,石崑玉是更重要的角色,形象也更出眾!
為了培養“小海瑞”,他們也是費了不少心血。
哪怕是斗爭失敗了暫時回家也好,總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結果居然直接自盡了!
本來為了反轉效果,安排了別人污蔑石知府貪贓五千兩銀子,可是踏馬的弄假成真了!
他死活想不明白,李世達到底犯了什么失心瘋,居然給自己人石崑玉定罪,還把石崑玉逼死了。
沈尚書有點懷疑,江左地區是不是被鬼神力量下了詛咒?
從王世貞到李世達,一個個都像是性情大變,不分敵我的自相殘殺!
柯挺直接開始痛打落水狗,提議道:“石崑玉雖然畏罪自盡,但該有的處罰不能少!
應當剝奪其本人所有誥封,按照貪贓五千兩重罪,將家產充公!”
然后又對兵部尚書王一鶚說:“蘇州衛千戶林泰來斡旋民變,穩定局勢,又該敘一次功了!”
王一鶚無語,這功勞來的是不是太容易了點.
又又來了個通政司官員,還是在門口叫道:“又新到一件六百里加急奏疏,是蘇州府推官郭通發來的!有必要讓諸公知曉!”
眾人興趣不大,估計是個照本宣科的善后奏疏,沒什么可關注的。
“在知府石崑玉自盡后,蘇州府推官郭通竭盡全力,不眠不休的勘查清楚了真相!
郭通經過數百人的對比論證,已經證實今年府庫肯定沒有虧空五千兩官銀。
所以石崑玉乃是清白之身,所謂貪贓五千兩肯定是構陷污蔑!”
眾大臣聽到這里,心情有點麻木,主要是今天被雷的太多了。
哦,蘇州府推官郭通還了石崑玉一個清白,然后呢?人都已經死了,留著清白還有什么現實意義嗎?
那通政司官員還在說著奏疏內容:“蘇州城民憤大起,皆遷怒于污蔑石崑玉的巡撫李淶。
故而又第三次沖擊圍攻李淶,將巡撫察院后堂焚毀!
短短數日內連續三次遭受群毆,李淶不堪其辱,亦自盡身亡!
幸賴蘇州衛千戶林泰來極力斡旋,沒有釀成更大禍事,穩住了蘇州局勢!”
眾大臣:“.”
左一個斡旋,右一個斡旋,怎么哪都有你林泰來斡旋?
向來氣定神閑、養氣功夫十分到家的禮部尚書沈鯉突然失態暴怒了,厲聲喝道:“李世達這蠢貨在干什么?”
通政司官員答道:“蘇州府推官郭通的奏疏里還說,蘇州城民眾怒氣沖天,皆以為欽差昏聵無能,冤枉了石知府。
所以在圍攻了巡撫察院后,又去圍攻欽差座船!
欽差大臣李世達氣急之下跳水自盡,但是被隨從救了上來,但已經重病不起!
幸賴蘇州衛千戶林泰來極力斡旋,把民眾都勸退了,沒有釀成更大禍事,讓欽差座船得以離開蘇州!”
大臣們除了瞠目結舌之外,已經失去反應能力了。
到此為止,蘇州城鬧劇的三個主角官員,全都自盡。
其中兩個成功,一個未遂,所以最終是二死一重傷。
從名聲上說,兩個是徹底身敗名裂了。而另一個先身敗名裂又被洗白,但是人卻已經死了。
這個結局,可謂是慘烈,而且是超出了在場所有大臣想象的慘烈。
從嚴嵩之后,政斗就沒這么慘烈的!
有的人想起了趙志皋的話,難道趙志皋剛才說“不要太過分”并不是軟弱,而是一種警告?
不知是誰,大聲吼道:“蘇州城一定有問題!朝廷必須再派欽差,進行徹查!”
那通政司官員又說:“推官郭通還奏稱,蘇州城百姓已經對朝廷失去了信心,懇請朝廷暫時不要再派人到蘇州了!
不然的話,若再激起民變,本地現有官吏已經無力繼續斡旋了!”
好像雙倍